原想拾掇拾掇再往西屏房中去告诉,不想西屏却先闻讯来。几日不见,恍如隔世,西屏见他凭空长出来好些胡茬子,满面疲态,一身风尘,像去逃命似的,不禁想起先前怀疑他走的原因。
她没进隔间里去,只把手扶在碧纱橱上,隔着些距离和他打招呼,“三叔想是还没走到宝应县就给差役追上了?看这风尘劳顿的样子。”
南台一听她的声气便心生悸动,转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日正在驿馆内歇息,衙门就来人了,我又只好连夜赶回来。这不刚换了衣裳,正待梳洗后去告诉二嫂一声,没曾想二嫂倒先过来了。”
一面说,一面打发了丫头出去,请西屏榻上坐。屋里没了别的耳目,西屏便坦言相问:“三叔怎么忽然急着到宝应县去?走时都没来得及和我说一声。”
说到这话,他的笑意就有些勉强了,“那日周大人催得急得很。”脸上仿佛有一丝愧疚掩不住,不大敢看她,显然是清楚调他去宝应县的真正原因。
看来时修猜得不错,那桩案子的风声,真像是从他这里走漏出去的。西屏大为失望,唇边挂起一丝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周大人是受了太太和大爷所托,所以才催你催得紧,他们不想你留在泰兴,是因为他们怕你搅合进五妹妹的案子里头,和他们作对。你自己也知道的,是不是?”
南台眼中闪过去慌乱,急着要张嘴抱歉,她又道:“狸奴怀疑是你有意告诉大爷那些事,好叫他加以防范。我不大相信,所以来问问你。”
“我不是有意的。”南台忙站起来,“我那天在外头碰见大哥,说着说着说到这事,我一时情急,就说漏了嘴。二嫂,你要信我,我恨他还恨不及,怎么会有意提醒他?”
刚好说到这里,门外传来一声冷笑,“你恨他?”二人朝门前望去,但见一只黑靴带着一片湖色衣摆跨进门来,原来是时修。
西屏朝他迎过去,“你怎么来了?”
时修漠然瞥她一眼,一径朝罩屏走进去,“姜南台,你方才说你恨姜俞生,是么?姜俞生死了,我想你已知道了,你就不怕说出这种话,引来什么不好的嫌疑?”
南台不耐烦地乜过一眼,“难道就凭我憎恨他,就成了杀人的动机了么?那四姨娘岂不是更有作案动机,姚二爷怎么不怀疑她?”
要说四姨娘,时修也不是没怀疑过,只不过老早就问过了看二门的婆子,当夜二门内并没有人出入,而姜俞生是死在二门外的书房里头。
南台见他走神,又道:“姚二爷可不要随随便便把杀人的罪名往我头上推,谁不知道初一那日不到中午我就启程往宝应县去了,大哥是死在初三夜,就算我和他有什么仇怨,哪里有时间行凶杀人?”
他这副样子,时修倒觉得比先前假客套的时候顺眼得多,自然他也不犯着和他装模作样地客气了,便以一副上峰大人的态度吩咐,“既然姜仵作回来了,就请赶紧到衙门里检验尸首,这样大的天气你也知道,拖一日便麻烦一日。论私,早抓住凶手,你也好和你恩重如山的伯父伯母交差。”
当着西屏在这里说如此阴阳怪气的话,南台不信他没有挑拨离间的意思,双眼愤懑道:“小姚大人,请你说话留神。”
时修往屋顶上望去,“我哪句话说得不对?”
西屏怕他二人吵起来,忙拽着时修出去,“三叔,你快收拾好先到衙门检验吧,先前那老仵作验得不细,大爷尸体上大概还能找出别的线索。”
一壁拉着时修出来,时修自是不肯当着南台的面和她吵,不过一出院门,便把膀子甩开,迈着步子只管朝前走,一句话不同她说。她在后头赶他两步,赶不上,便把脚步放缓下来,懒得再赶。
蝉声密匝,叫得人心头闷塞,时修回头一瞥,见她倒在后头不慌不忙地走着,好像是她在怄气一般。他心下更烦躁了,又不得顿住脚步等她,又不是情愿,所以脸色格外冷。
倘或衙门里的人见他这副样子,早该吓得怂头搭脑的了。可西屏却不怕他,走过他身边时,还气势昂扬地哼了一声,瞟他一眼,仍旧往前走。
时修只觉腔子里烧着一团火,浇又不浇不灭,烧又烧不穿皮肉,简直是种无端的煎熬。他两步跨上去,拉她的手一下,将她拽停,“怎么一听见姜南台回来,你就急不可耐地往他屋里钻?”
西屏丢开手,乜着眼道:“你哪只眼睛见我往他屋里钻了?”
“你还抵赖!我才刚难道不是在他屋里撞见的你?难道拉我出来的是鬼?!”
西屏别开脸,“就是鬼!怎的?”
他咬着牙,气得原地打转,“好好好,你就是我前世的冤家,这辈子碰见你,也是我的命,我的命!”
西屏吊着眼梢,“怎的,你嫌这命不好啊?”
“好,好!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咬牙笑道:“你就是老天爷派来收拾我的,你是我命中的煞星,我早晚不让你克死,也得让你给气死!”
她见他气得发笑,自己也好笑起来。对着笑了一会,他的心就软化了,深深叹了口气。
西屏此刻不知怎的反思起来,也觉得自己有些气人,便低下脸去撇着嘴,“有什么好和我恼的,我不过是来问他,为什么要那时要走漏消息给姜俞生知道。”
时修顷刻原谅了她,“那他怎么说?”
“就跟你猜的一样,他说他不是有意的,就是和姜俞生说漏了嘴。”
“你信他的话么?”
西屏想一想,卖乖讨巧地朝他一笑,“我不信他,还能不信你的推测么?你那么聪明,什么都算得到,还算不透他?”
“少拍马屁!”时修冷漠地转过脸去,旋即又忍不住笑了,“不过,我还就吃你这套。”
言讫便朝门上去,西屏见他要走,忙笑吟吟跟上,“你要到哪里去啊?”
“自然是回衙门。”
“你不是刚从衙门那头过来?难道就为来催三叔去检验?犯不着亲自跑一趟嚜,打发个当差的人来传话就是了。”
时修顿住脚,有些没好气,“我为什么亲自跑来你不知道?”
难道专门为来见她的?西屏咬住嘴瘪着笑,“我跟你一块去瞧瞧,看看会不会真让三叔新查出什么来。”
时修板着脸,眼色略显鄙夷,“你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线索,还是想借机和那姜南台混在一处?”
西屏见他总揪着不放,也垮下脸,还未开口,时修又转了张笑脸,“好好好,姑奶奶,这就走吧。”
“什么姑奶奶,我是你六姨!”
于是到门上吩咐了一顶软轿,时修骑着马,一并往衙门去。霁云明媚,西屏趴在那小窗口上,晃晃悠悠地望着时修,他骑在马上,高出去一大截去,单手挽着缰绳,随着马蹄的节律顿挫着上半身,别有种潇洒神气。
西屏看得眼睛不觉弯起来,脸给太阳照着,显得清透活泼。给他瞥见,特意弯下腰来低声问:“是不是看我看得入迷了?”
她断不会承认,故意目光探入长街,“谁稀得看你?”
“口是心非。”他端正了身姿,“女人都是天生的骗子。”
“哼,你知道几个女人?”
“这是我娘说的。我娘是女人,她说的,总有些准头。”他遽然俯下身,又凑到眼前来,“你可曾骗过什么?最好早日向我坦白,我或可从轻发落。”
西屏陡然心虚,把帘子放下来,隔在轿子里头闷声闷气地说:“我能骗你什么?疑心生暗鬼!”
时修在外头笑笑,没再多说。
隔会西屏又挑起帘子问及周童,他便将早上审他的事都说了,末尾自己也满是疑惑,“在他家里没搜出凶器。这个人别看他只是个小厮,心思倒还缜密,不单凶器没找到,除了那两块石壁,就连当日他穿的衣裳鞋袜都没找到。据他自己说,是怕当夜偷盗时被人瞧见,怕给人认出来,为以防万一,就将那夜所穿的衣裳鞋袜都烧了。”
西屏轻哼一声,“这谎扯得真不高明,认得出他的人,会因为换件衣裳就不认得他了么?我看分明是他那日所穿的衣裳鞋袜上沾了血迹,所以他才烧了。怪不得你叫我假造了那枚鞋印,他看了也不着急,倒记着跑回家去查看那对石壁上有没有血迹。”
“我也知道他所说的话半真半假,可没有物证,更没有人证,他就是不认,我也不能真打死他。”
她噘着嘴,“他就是赌你不会和那些当官的一样真格刑讯逼供,所以就用半真半假的话来糊弄你。依我看,就算人真是他杀的,他也早不知将凶器扔到哪里去了。”
时修笑叹道:“所以暂且只能将他押在监房里,别的,要等找到证据再说。”
及至衙门,走到仵作房那头,时修先没推门进去,回头问西屏:“你真要进去瞧?不怕了?”
西屏抬着下巴颏,“怕什么?那日大爷的死状我又不是没看见。”
“谁在那里吐来着?”
“我那是给血腥味熏的,都死了这几日了,总不会还在流血。”
时修瞧好戏似的浅浅笑着,转头推开门,西屏忙藏在他身后,躲躲闪闪地跟着进去。只觉须臾间一股寒意袭到身上来,伴随着一股轻微腐臭味道。一看四甃堆满了偌大的冰砖,为了延缓尸体腐坏,屋子里摆着好几张木板,前头几张都空着,只姜俞生赤.条.条.睡在最里那张木板上,通体白得发青。
西屏还未叫出声,时修便转身捂住她的眼睛,“我都忘了,验尸得把衣裳扒光。”
南台正在那墙下低着头对着尸首钻研,听见有人说话便抬起头,旋即惊讶,“二嫂,你怎么进这里来了?”
西屏犹豫着把时修的手拿开,“不就是具尸首嚜,有什么看不得的?从前许玲珑没穿衣裳的尸体我也看过。”一壁推着他朝南台走过去,“我特地来瞧瞧。”
“许玲珑是女人。”时修嘀咕了一句。
大家都听见了,只是装没听见,总觉得在尸首跟前谈论什么男女之别有些怪异。西屏乔作大大方方地围过去,看见姜俞生那张脸,仍然有些不小的震荡。姜俞生平静的五官甚至比他活着做出表情时的样子更令人厌恶,那对肿眼泡闭着,显得眼球突了,粗犷发达的四肢没有衣裳包裹,益发像只死了的癞蛤蟆,浑身散着恶臭。
第58章 凶手是三个人!
南台将盖的白布拉到尸首腹部, 只把受伤的上半身露在外头,那些伤口不再流血,像猪肉的切口。
他没看时修, 只指着那些伤口道:“身前这些刀伤都不深,捅刺的力度不够大,且从伤口的形状看, 刃朝死者下部, 刀背朝上,没有明显的倾斜, 凶器是一把厨房所用的较大的剔骨尖刀。”
时修也懒得看他, 只绕着床板盯着姜俞生细看, “他身上除刀伤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痕迹?”
西屏仍有些怕, 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一手揪住他背上一点衣料, 跟在他后头转, 一双眼望着南台。
“二嫂, 你受不了这味道, 快出去吧。”南台看她一眼。
她又经不住好奇,连连摇头。
南台没奈何,只得看向时修, “身上有多处与人搏斗的痕迹,”说着, 将姜俞生的脑袋向右边转过去,指着他耳下那片皮肤, “脖子这一处也有片淤伤,不过很奇怪, 这淤斑不大,上头却又有些点状的挫伤,不知道是用什么不平整的物件勒过他。”
西屏道:“是绳子?”
南台摇头,“要是绳子带子一类,淤斑应该是条状,可这是一片。”
西屏一时想不出别的缘故,撇着嘴抱怨那老仵作,“也不知先时那位老仵作是怎么验的,这么些打斗痕迹也没验出来。”
他略微斜了时修一眼,“老李是验出来了的,只是以为小姚大人应当想得到,身中二十七刀,自然是与人搏斗过。”
时修冷冷淡淡回他一眼,“我想不想得到是我的事,仵作的本分是什么?若全凭我想,又要仵作做什么?回头看我不问他个渎职之罪。”
南台咽了口气,继而看姜俞生的耳下那片斑痕,“或许是因为这里被头发盖住了,所以老李一时没留意得到。”
还是不仔细,时修脸上满是厌烦,慢慢转到姜俞生头顶来,盯着他的脑袋出了片刻神。忽然头脑中闪过一条胳膊,那胳膊弯在姜俞生的脖子上,死死地向后圈着他。他眼睛凌厉地一亮,又望到尸体有些突出来的肚皮上。果然,他转到前方一看,身前的刀伤多半都在胸膛处。
凶手不止一个人。
“你在看什么?”西屏拽了拽他。
时修恍过神,接连眨了几下眼,望向南台,“背后的伤呢?”
南台旋即大力将尸体翻过去,依旧把那块弄乱的白布扯上来盖住尸体的屁股,“后面只有五处伤口,刀子同样是垂直而入,不过力道比前面的大得多,可以推断前后的刀伤是同一把凶器,但却是两个人所为。”
西屏乍惊,“两个人?难道那周童当夜还有帮手?”
时修平静却笃定地道:“周童没有帮手,当夜他是一个人进的书房。”
“凭什么这么说?”
“你想想看,他要是多个帮手,怎么会只拿那一对石壁?分赃下来钱可就不够他做聘金了。而且按常理,若是两个人,为防身,各自都会带凶器,可这些刀伤都是同一把凶器所为,我想,连他当晚也没有带凶器进去。”
这下南台也糊涂了,“要是他没带凶器,凶器又是哪里来的?要是他没帮手,可两种力道完全不一样的伤口又是怎么弄成的?”
西屏绕到他跟前去,“会不会是周童先在背后捅了大爷五刀,大爷转过来和他搏斗,把他打伤了,所以他没了力气,扎他身前的那二十二刀,就扎得浅了?”
南台思忖着,本来很是犹豫,不过看见她亮晶晶的眼睛,不想拂她的意思,便轻轻点了点头,“也有这种可能,不过身前身后伤口的深浅悬殊太大——”
“没这种可能。”时修掉过身来看他二人一眼,不露声色地将西屏往回拽了一步,“不单是伤口深浅悬殊太大的缘故——”
说着,他四下一看,在旁边床板上看见南台的仵作箱子,忙从里头寻出一把小一些的剔骨尖刀递给西屏,“拿着。”
西屏楞着没接,“做什么?”
“叫你拿着就拿着!”一壁说,一壁仰面躺到地上去,“来,坐到我身上来。”
西屏两眼瞪得溜圆,“这又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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