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坐你就坐!”
她不知怎的,对他这威严凛然的命令总不由自主地屈服,好像人天生就对正义带着畏惧心。于是红着脸,嗔怨地盯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跨出一条腿,很是难为情地坐到他肚皮上,咕哝一句,“然后呢,还待怎的?”
南台明知道他二人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也禁不住兜着一腔幽愤,把眼低垂到一边不看他们。
偏时修还要喊他,“姜三爷,你来。”他朝自己头上指着,“来勒住我的脖子。”
南台倒没推迟,绕到头顶去,坐在地上,本来要扯板子上的白布来勒,可忽然灵光一动,想到姜俞生脖子上的斑痕,便什么器物也没用,只用条胳膊圈住他的脖子。
时修道:“用力。”
南台逐渐把胳膊勒紧。
他又向骑在他身上的西屏道:“你扎我,二十二刀。”
西屏双手握住刀,果然是刀刃向着自己,刀尖比划着扎向他的胸膛,口里数着,“一,二,三,四——”
脖子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时修本能地要抬受抵抗,可胳膊却给南台两条腿绞压着,他要抬腿,西屏感觉他的力道,忙死死坐在他腿上,心一急,手只管胡乱地朝他胸膛上扎,“七,八,九,十!十一!——”
她越数心越紧,手忙脚乱,他在底下挣扎,那颠浮的感觉,又像令她回到惝恍的水上。恍惚中她看见刀上是沾着血,那血在昏暗的光晕中红得发黑,黑暗中只感到窒息,惧和恨刹那间一颗心逐渐膨大了,要胀破了似的,她陡地大喊起来,“十五!十六!十七!——”
那窗户上的光忽然折进她眼底,她猛然醒过神来,看见刀尖底下是时修的脸,悚然一惊,忙把刀丢开,扑上前去对着南台的胳膊又拽又打,“你要把他勒死了!快松开!快松开!”
南台一下撒开手,反手撑在地上,呆愣须臾,后知后觉地往后挪开。
时修躺在地上接连咳嗽,大喘了几口气,听见西屏在他身上哭起来,忙坐起来抱住她,“我没事我没事——”他搂着她,听见她在他肩膀上哭得厉害,自己也吓一跳。
他的手一下一下轻抚在她背上,笑起来,“不过是做做样子,又不是真杀我,怎么就吓得这样。”
西屏也顾不得眼下这姿势如何不该,只把下巴墩在他肩膀上,泪涔涔的眼睛在散下来的几缕发丝中,向南台狠狠地射去。
南台此刻慢慢醒觉,好像才刚中了邪,真想杀了他似的。不过他不敢。他心下猛地一酸,不敢对着西屏的眼睛,虽是做戏,但他知道,她眼睛里的焦急和愤怒是真的。
这一刻他知道了,她爱时修。真是叫人绝望的消息。
他从地上爬起来,咳了声,避开去看姜俞生的尸体。
西屏这才急着由时修身上起来,随便抹了眼泪去拾起那刀。时修也跟着站起来了,从她手上拿过刀去,依旧放回那匣子里。
回过头,他眼睛里满是复杂又温柔的目光,歪下脸对她笑着,用手揩去她没抹干的眼泪,“你还是不要拿刀的好,原就脾气坏,握着刀,更吓人了。”
西屏楞着神,眼眶里还闪着婆婆娑娑的泪光,“谁脾气坏了?”
“我脾气坏,我脾气坏好了吧。”他不管不顾,又搂她在怀里玩笑,“不哭了,让外头听见,还以为你是给这尸体吓哭的呢,仔细小瞧了你。”
那头南头背着身又咳了声,西屏回过神,脸上后知后觉地红起来,低着头满是尴尬。时修匆忙间歪下去亲一下她眼泪打湿的嘴巴,朝南台那头走去,冷静地道:“可见,当日在书房行凶的,是三个人。”
南台陡地扭脸,“三个人?!”
西屏也惊得追过来,“怎么又是三个人了?你到底有没有个准数?”
时修平和地笑起来,“方才我们演练的,有两个人,一个勒住姜俞生的脖子,辖制住他的双臂,另一个骑在他身上用刀捅他,顺便辖制着他的腿,他的脚只能乱蹬着,所以书房那张地毯才被蹬得皱乱不堪。可你们别忘了,他背后还中了五刀,是哪里来的?倘或是你们两个,会在身前捅了他二十几刀后,又把他翻过来,在后头补那五刀么?这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
西屏恍然大悟,“噢,所以你才断定,身前和身后的刀伤不是一个人弄的。”
“不止如此,”时修看着西屏,“你还记不记得发现姜俞生尸体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西屏吸吸哭红的鼻子,低着眼回想。
时修却忽道:“走,回姜家!”
三人便转回家中,一径到书房里。地上早已扫洗干净了,几套桌椅也都搽洗得不见血迹,地毯换了一张玉白底大红蝠团纹的,还是一样的好兆头,一样的铺满半间中厅。左右隔间有灰尘在光线里轻慢地舞蹈,连空气也遗忘了死人的事,半点血腥味也嗅不见。
西屏小心翼翼放下捂在口鼻上的帕子,咕哝道:“倒扫得干净。”不过她眼尖,环顾一圈,见两边罩屏后头挂的帘子却没换,她走过去查看,想必帘子隔得远,没溅上血,所以婆子们偷懒没换。
她又走回门槛那里,向前略微一指,“我记得发现大爷尸体的时候,他是趴在这里的,下半身压在地毯上,上半身在外头,脑袋冲着门,脸冲着右边。”
时修笑睇她一眼,“记性真不错。”
她脸上泪痕早干了,眼睛亮得像雨洗过的星辰,“我还记得你说过,大爷是从地毯那头爬过来的。他是不是想爬过来求救?!”
“有道理!”南台也走到门前来,“小姚大人,方才你说,凶手没可能在身前捅他二十二刀后,又在背后捅他五刀,我看你说错了,是有可能的。你看,凶手先在前头捅了胸膛,然后他翻过身,想爬出门去求救,凶手又追上来,在他背上补了五刀。”
时修嗤地笑起来,“你要是凶手,你会眼睁睁看着他爬得这么远,再来补这五刀?看不出姜三爷够耐得住性子的嘛。”
南台想起仵作间的事,原就幽愤难平,此刻莫名其妙受他几句嘲讽,实在忍无可忍,“那你说是怎么回事,我请教你高见!”
时修偏不说,看见西屏渐渐通透的神情,便走到西屏旁边鼓励地睇住她,“六姨说,我看六姨一定是想明白了。”
西屏眨眨眼,一看南台,也想到在仵作间的时候曾对他发过狠,知道他那时也是鬼迷心窍,并不是有意的,便对他和软地笑一笑,“三叔,你说错了,大爷当时并不是想爬到门外去求救,是因为他听见门外好像有人要进来,所以才往这里爬的。但是那人进来后,并没有管他,而是奔着右边隔间里去了,所以他的脸追着那人转向了右边。”
时修陡地拍起掌来,一脸夸张的自豪,“说得好!说得好啊,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得呢,一点即透,就是比人强。”
她难堪得在他胳膊拧了一下,“你疯了!好好说话不行?”
他揉着胳膊龇牙咧嘴地笑,“我不是夸你嚜,这还不喜欢?”
西屏懒得理他,低着头看着脚下的位置,仿佛有一片血正慢慢向脚下蔓延过来,眼前这一双男人的脚,在一簇飘飘忽忽的烛火中不由自主向后跌了两步。
倏地电闪雷鸣,周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场面,姜俞生正趴在血泊里,手妄图伸来抓他的脚,“救——救——”他吓得目瞪口呆,却本能地将脚向后缩,抖着手把蜡烛向前面的虚空中照一照,没看见屋里还有别人。
八成是刚才进来的那伙强盗,他们来这屋里偷东西,被大爷撞见了,所以杀人灭口。可他们走得太匆忙,大爷还没断气。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殊不知钱也能壮胆,他想到想聘的那丫头,她长得真是好看,要是没钱,她爹妈断不会答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难得今晚上有贼潜入姜家,这是老天爷行善,帮他发财,要是这时候退缩,恐怕那丫头就要定给别人了。
他阖上门,一面朝右边隔间里走,一面在心里给给自己鼓劲。总算给他找到那对石壁,紧紧抱在怀内,正要掉身出来,忽然看见有一行脚印从那门前一直延了进来。
遭了!他忙将石壁藏进胸膛里,脱下外衫,跪在地上一路搽出去,搽到姜俞生面前,他竟两眼森森地盯着他,还在喘气!
他知道不能救,大爷的脾气实在坏,若真救活了他,非但不会感激他,还要问他盗窃之罪,这家里的主子,哪个是宽怀大度的?可若是走了,被别人救起来,更是罪加一等。
心慌意乱间,他看见地毯上有把银晃晃的剔骨尖刀,想必是才刚那伙贼人遗失的。忽然他拿定主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大爷死了这笔账也会算到他们头上,怕什么?!
“所以,那周童一横心,提起刀,照着大爷的后背上又捅了五刀。”西屏蹲在地上,仰面看时修,“我推测得对不对?”
时修连连点头,得意地看向南台,“依我看,就和六姨说的差不多,三爷仔细想一想有没有道理?”
南台慢慢也点头,“怪道是同一把凶器,前后伤口的深浅悬殊却会如此大。可在前面捅他二十二刀的人,又会是谁呢?”
“这得看能不能从周童口里问出什么来了。毕竟当夜他看见的,有可能就是要紧的线索。”
西屏起身道:“你不是说,那周童只承认偷东西,不承认杀人么?他就是看见了什么,也不会说实话的,一旦说了实话,必定破绽百出,他杀人的嫌疑就洗不清了。”
时修眼色一冷,“我不信他能嘴硬一辈子。”
阳光移了位置,西斜而入,是下晌了,三人只好从书房先出来。
时修跨过门槛便吩咐,“姜三爷,你还得多费心,再看看尸体上的线索,活人不开口,就只好多问问死人了。”
走到园中,西屏原要回房去,可时修却要她随他回庆丰街房子里吃晚饭,说是红药特地学了道南京菜,要她吃吃看正不正宗。西屏一看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就知道,这不过是借口,倒也答应下来。
南台只得自己往二门里头去,没走几步,听见时修在后头嘱咐,“姜三爷,案情尚未明朗,那些细枝末节的事,你可别又说走了嘴。”
南台没回头,只冷着嗓门答应他,“小姚大人放心。”
他走进二门内,回头去看时,西屏和时修双双没了影,其实他早该明白的,西屏原本就不属于姜家,是错投了这里,迟早有一天,她会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想起她在仵作间里哭泣的脸,忽然发现,在姜家从没见她哭过,连他二哥死的时候也没见她掉多少眼泪。她今日失控的眼睛里泄露出对他有恨意,他拿那恨意来安慰自己,她起码是对他有一种特别的情感的。
到如今这地步,也只好自己骗自己了。
及至房中,尚未坐得安稳,卢氏便打发了丫头来叫,还是打听案子的事。这是第几天了?她被无主的恨熬得两眼通红,也不像先时那般精心打扮,随便挽着头,头上系着抹额巾,动不动哪根筋就牵得头痛。
她仍然咬着牙,凝着眉问:“听说那个叫周童的小幺没招认?”
南台不愿把细节说给她听,只点头道:“暂且还没查着凶器,也没有十分紧要的证据说明他杀了人,他只认了偷东西的事。”
卢氏猛捶了炕桌几下,“证据证据证据!还要什么证据?!既是他潜入书房里,还跑得了么?!那小二爷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周童是他哪门子的亲戚,他既认了做贼,就是杀了他也不冤枉!”
底下还坐着大奶奶鸾喜与袖蕊两个,鸾喜见大家不言,便出头宽慰卢氏,“太太放心,小二爷不过几日就抓住了两伙贼,相信他过不了多久也能找出证据来定那周童的罪,咱们少不得耐心等一等。”
卢氏恨道:“没见你这样的媳妇,丈夫死了,你竟还有耐心等得起!我等不起!一日不替我儿报仇,我就一日睁着眼睛睡不着觉!我现在拼着这口气不死,就是要看着那些丧天良的先死!衙门要看证据,我不看!”
说着,朝于妈妈一使眼色,那于妈妈便去拿了一包银子出来放在炕桌上。卢氏也是气昏了头,更兼使钱使惯了,当着南台就说:“把这钱送去衙门,告诉周大人,今晚上我就要那两伙贼人的命!”
无人去拿那钱,卢氏睃他们一眼,顿时涌起一片心酸。如今剩下这些人,没一个可靠,有个袖蕊虽贴心,却是个女儿家。她想到辛辛苦苦二十几年,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下又捶胸顿足哭将起来。
一时怒一时哭,这几日都是如此,众人习惯了,趁于妈妈劝的功夫,悄悄退出房中。
走到园中,鸾喜不由得担忧道:“看太太那样子,怒一阵哭一阵的,浑浑噩噩,昨日竟还问丫头,怎么两日没见大爷。依我说,是不是该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袖蕊是亲女儿,自然着急,忙不迭点头,“先找个大夫看看,要想好,还是得等到把案子查明。”便问及南台,“今日听说小二爷进来了,是为什么?”
“来复查现场,也没查出什么要紧的来。”南台想着时修走时的叮嘱,像是话里有话,难道另外两个凶手也是家里的人?
他也有点疑神疑鬼起来了,眼睛睐到袖蕊身上,“ 怎的不见妹夫?”
袖蕊这时脸色才见好些,甚至有点骄傲的神气,“广州有批货到了,他在大通街典当行和管事的点货。从前因他是女婿,爹和娘不给他管家里的生意,连我也没看出来,他还有料理生意的本事。这几日把外头的事打理得妥妥帖帖的,就跟大哥在时一样,一点岔子也没出。”
听见这话,南台不能不想到,如今大哥死了,家里的担子只能落到女婿郑晨身上,倘或他在这段日子内做出个样子,将来姜辛只能把许多生意托付给他。会不会郑晨就是其中一个凶手?
第59章 我是怕你将来后悔。
眼下既然还有另外两个凶手, 西屏不得不想到袖蕊和郑晨夫妇,虽然袖蕊与姜俞生是同胞兄妹,可在姜家, 一切看似紧密的关系似乎都不是那么可靠,因为人本身就不可靠。
她心里想着姜家,身子却在庆丰街的房子里, 更感到一种牢笼之外片刻的松懈。她趴在吴王靠上, 一条胳膊握着扇子垂到阑干外头,用扇子挑.逗着地上香樟树的碎影, 像挑逗着水面上微小的波澜。这下晌的太阳与厨房里的饭香, 在平静中透着温存, 这温存使人思觉迟钝,犯懒犯困。
时修从对过厨房里出来, 绕廊而行,那三姑娘围在他脚边打转, 左蹭他一下, 右蹭他一下, 跟着他一路走到这头, 一跃跳在吴王靠上,扇在阳光里一些毛。西屏忙坐直了那扇子赶。
时修拿了块烧鹅喂给西屏,西屏嫌弃地摇头, 他便捏住她的下巴,强塞进她嘴里, 眼睛泛起点别样的意味,似水的波光, 故意把自己那两个手指头放在嘴里咂一咂。
西屏登时把眉头皱紧了,假装出一脸的嫌弃, 要吐掉那块肉,又没地方可吐,只好勉为其难咽了下去,“腌臜死了!去洗手!”
“谁腌臜?”他把舔过的两个手指头故意比在她脸旁边,作势要把口水和油光蹭在她脸上。
她不敢说了,忙摸出条帕子丢在他手上。他拿了帕子,还是起身转到厨房里去洗手。
那陈老丈先他一步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左肩挑着水桶,像是往前头香樟树底下打水去。时修后面出来,走回东厢门前,对西屏问了句:“陈老丈是伤着了右肩?”
才问完就有些后悔,怎么又打听起来了?所以对着她无所谓地笑着,骗她也骗自己是随口的闲谈。
所以见西屏只是点头,他竭力按捺着自己的好奇心不再去多问。做刑狱官一定要有颗好奇心,不过这时候又嫌自己这好奇心多余,譬如对于今日西屏在仵作间里表现出的异样,他也劝自己不要多思多想,她只是握着刀吓到了,没有哪个女人是不怕这些刀光剑影的。
他情愿只记住她的眼泪,而刻意遗忘她眼睛里失常的凶戾。无论如何,她表现出的过分的紧张都令他大为受用。他散漫地走到门下,回头朝西屏努了下嘴,晦涩地微笑着,示意她进屋。
西屏坐着没动,知道进去后就是危险,但那危险又十分吸引人,所以扭扭捏捏地别开眼。
他走回来,一把拽她起来,“你真当我是请你来吃晚饭的?”
说得她又羞又怄,被他拉进房里,关上门来,她在门后跺了跺脚,“你!”
“我怎么样?”他心急地踅进罩屏关窗,见她没跟进来,又走回罩屏底下,“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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