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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藏玄机之旧梦疑踪 第2节

作者:费克申
她从没有这么晚在这里走过,不由得心里发毛。那广告牌的声响这时一下下地砸在她的心上。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后来几乎是小跑起来。但幽灵,她认为后面的那个东西不是人而是幽灵,因为她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当她的肩膀似乎被什么抓住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声音在她脑后响起,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声音:尖厉、嘶哑。

“让你管好你的嘴,你居然还敢去公安局。今天给你个教训,要不再听,下次取你的命!”她浑身冰冷,觉得心都被冻住了,她的嘴唇在颤抖,牙齿发出“嗒嗒”的声音。她没有力量转过头去,只是等着那一击。她能听到头部被击打的声音,也看到了眼前的黑雾,黑极了的雾,像墨汁一样,一下子就遮蔽了她的眼睛……

“我醒过来到时候,已经快三点了,天蒙蒙亮。头痛得厉害,咳嗽一下,头就像要炸开一样。腿上一点儿劲也没有。我当时觉得脸有些发涩,就用手摸了一下,脸上就像糊着什么东西。我知道那可能是血。”姬红雨指指头上包着的纱布。“头被打破了,血流了一脸,就是这么回事。”

“后来呢?”古洛觉得自己的眼睛里肯定充满了温情。他很同情这个柔弱的姑娘。那一下子就瘦了许多的苍白的脸,眼睛陷了下去,眼圈下有浓重的黑影,显得眼睛更大更黑了。这死里逃生的证据也震撼了胡亮的心。

“在哪儿看的?”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因为他知道姬红雨受到袭击,他要负一定责任,虽然还没有过硬的证据说明袭击她的人就是打恐吓电话的人。

“我对那一块儿很熟悉,附近就有一家医院,平安医院,挺大的,你们也应该知道。”

“噢。对了,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胡亮是张活地图。

“我能看看你的诊断书吗?”古洛沉思般地吸着烟说。

“嗯。”姬红雨将诊断书递了过去。

古洛仔细地看了一遍,说:“打你的人提过电话的事吗?”

“那倒没有,只是和电话上的人说一样的话,让我守口如瓶。但我实在不知道要守什么秘密。”

“是啊。简直是莫名其妙。”古洛随后说道。

“莫名其妙?”胡亮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突然他觉得古洛似乎无意中说出来的这句话却正是点破了这个案子的关键。“太蹊跷了。不,是太荒唐。这叫什么案子?一个纯真得不能再纯真的姑娘,无缘无故——目前只能这么说——受到恐吓,她只是报了案,就遭到毒打,但对方似乎不是责怪她报案,而是进一步警告她要保密。可她干什么了……”

“接到恐吓电话后,你除了来这里报案,没有做和平常不一样的事吧?”胡亮问道。

“没有。您说得对,就是莫名其妙。说实话,上次我来报案有很大成分是想得到心理安慰。我甚至想过,对方是不是把我和谁弄混了。譬如,有个人跟我长得很像,或者叫一个名字。”姬红雨皱着眉头说。

“嗯。”古洛似乎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应付地哼着。

“不过,这次请你放心。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将打人凶手或者打电话的家伙揪出来。”胡亮信誓旦旦地说。

“你好像用词不当。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应该是大海捞针。”古洛嘲讽地说。姬红雨也笑了。胡亮脸红了。他从来以自己精确的表达自豪,但今天不知怎么了,让古洛抓住了。

“行,就算大海捞针吧。反正我们不能对此事等闲视之了。”胡亮说的是实话,险些出了人命。虽然对方似乎不想杀害姬红雨,但那么重的打击,有可能让一个壮汉一命呜呼。

胡亮和古洛用歉意的目光看着表情羞怯的姬红雨步履轻柔地走到门外,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没想到。吃咸菜蘸大酱——严(盐)重了。”胡亮摇着头说。

“你叫我来就是听这个?”古洛是个自私的人,人们都这样说他。他总是在考虑自己的事,现在他的秉性又一次暴露了出来。胡亮懂得他的意思,就笑着说:“你这个人还是对人心看不透呀!我和你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我的老师,我能让你白来一趟吗?李国雄请你和我一道搞这个案子。”

“他怎么突然大发善心了?”古洛心中大喜,但还是尽量掩饰着。

“他认为这个案子不大,很快就会结束。只要你帮帮我,很容易就会破案。他还说,老古这个人挺可怜的,老以为自己是个神探,可现在却没有案子可破,为了不让他进精神病院,我们应该做些事。人文关怀嘛。”胡亮说着,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这……这,简直是无耻之徒。”古洛愤愤地说。但他心里却在说:“他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可以接这个案子了。”

胡亮看出古洛的想法,就笑着说:“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古洛急不可待地说。但他看看胡亮,就放慢了语速说:“已经有人受到恐吓了,我们能坐视不管吗?我们是警察。”

胡亮装腔作势地点着头,眼睛里满是笑意。古洛仔细地端详着他,忽然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这是姬红雨工作的公司,在一座写字楼里,虽然只有六层,但还是有些气派的。外墙是紫红色的,窗户边涂着白色,窗户细长,窗框上面是弧形的,像过去俄国老房子的风格。古洛看看玻璃大门,就走了进去。刚从外面的艳阳中走进光线不好的门厅,顿时就觉得一阵清爽,身上的汗似乎渗下去不少。可就连这种感觉也像我们每天的生活一样,总是让人不如意,特别是在你高兴的时候,就立刻会有人或者事恶毒地结束这一切。一个苍老粗野的声音响了起来:“过来,登记!”古洛侧过脸一看,收发室的窗口里一张凶狠的脸,像声音一样老迈,但眼睛却闪着恶毒的光。

“这简直是条恶狗。”古洛愤愤地想。胡亮也被激怒了:“喊什么喊?我们又不是聋子。”说着就走了过去。

这个老头有六十来岁,身板儿挺直,一点儿也不像他的声音。黑黄的脸上却有不少皱纹。他冷着脸,看着胡亮说:“警察也得登记,都得守规矩。”

胡亮闻言大怒:“谁不守规矩啦?”他的声音很大。古洛看到老头儿的脸涨红起来,这是要发怒了。但怒火忽然就消失了,脸扭了扭,一张笑脸出现了。

“简总,来啦。”古洛顺着他的眼光看了看进来的人。这是个壮年男人,个子不高,鹰钩鼻、圆眼睛,闪着红光的脸上透着股戾气。他穿着高级的西服套装,手里提着一个皮包,里面鼓囊囊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大个子,很强壮。

这个被叫作“简总”的人用疑问和严厉的眼光看看胡亮的警服,问道:“是找我们公司的?”他看着胡亮,但却是在问老头。

“这……”老头没说上来。

“你如果是拓展房地产公司的,我们就找对了。”胡亮说。

“哦,那就对了。”简总脸上浮出了笑容,“我就是这儿的老板,你们找谁?”

“就找你吧。”古洛用不肯定的口气说。

“哦?”他语气中带着些疑惑,“那就来吧。”是个爽快人。

“那,登记呢?”胡亮故意说。

“尽扯淡!登啥记?”他皱着眉头说。老头儿的脸转向了窗外。

他的办公室在四楼,很大,放了两套皮沙发,桌子也很大,像是红木的,上面有台电脑,还有些文件和文房四宝。窗户对面的那堵墙前摆着书柜,里面全是精装书。现在这些当老板的,为了掩饰或者展示自己的文化水平,都要搞些书来,由此便有了专门给他们挑书、配书的专业人员,也算是精神整容师。真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办公桌的对面是个电视柜,放着一台巨大的彩电。房间的装修也富丽堂皇,看得出这家公司经营得很不错。

简总请古洛和胡亮进了房间,对那个大个子说:“让他们上些饮料,还有茶。”大个子点点头,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了。

“请坐,请坐。”他一边伸出手让两位客人坐在皮沙发上,一边从西装上衣的内口袋里,拿出名片夹,递给古洛和胡亮一人一张。

古洛戴上花镜,看了看:此人姓简,叫简万库,是拓展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

如今的公司老板对平常人来说,是很有个性的:几乎都是为所欲为,他们之间的想法、作风也都如出一辙,都买好房子,买好车,可能的话就买飞机;都超生,都将子女或妻子送到国外;甚至都穿肥大的裤子,皮带一定要系在鼓胀的肚子下面;都有……看这不来了:一个刚走进来的端茶盘的年轻女人,很有几分姿色。她冷漠地将饮料和茶摆在茶几上后,就扭着丰满的臀部走出去了,令人心猿意马。

“找我有什么事吗?”简万库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秘书关上了门,似乎才想起还有两位客人。

“哦,也没什么。你们财务部门有个叫姬红雨的?”古洛问道。

“对呀,你们要找她?”古洛看出姬红雨的名字对他是有震动的,而且绝不是他现在装作惊讶的震动。

“她被人打了,你知道吗?”

“啊!”简万库的身子晃动了一下,看得出他很震惊,“被谁打了……这不太可能吧?”他补充说。“这个人的头脑反应倒是很快。”古洛想。

“这就是我们找你的原因。当然,你们公司的员工有自己的私生活,现在都讲隐私权,所以她被打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在外面得罪什么人了。但你们这个员工,叫姬红雨的,生活经历及本人都很单纯,不像会得罪什么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就想来这里了解一下。你身为总经理,对员工应该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古洛决定说长一些,看看简万库的反应。

简万库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这是个很冷静的人……”像是要反驳古洛的判断一样,简万库突然打断了古洛的话:“这事可和我们公司无关,你懂吗?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姬红雨有她的个人隐私,我们公司无权干涉。”他的口气很严厉,甚至有些吵架的味道。“神经过敏吗?干什么这么激烈,如果没有什么就不会这样。”古洛惊奇地想。

“我们不过是询问调查,也没说让你们干涉她的个人隐私。我们是问她在公司表现如何,得罪过什么人没有,或者有人知道些什么。无非是正常的询问,你不必这样激动。”胡亮很不高兴地说。古洛看到那张如同放幻灯片一样的脸上,立刻堆满了假笑。

“是,是,是。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没生气,真的,没生气。我说话平常也这样,人们都说我说话冲,为这,得罪了不少人呢。”话音刚落,他的笑容也消失了,比魔术师的手还快。古洛曾经见过一个日本人也是这样的表情,但那个人却不会生气。

“那你对这事有没有什么想法,或者说猜测?”古洛接着说。

“这倒没有。姬红雨这个年轻人不错。说实话,干工作认真负责,待人接物也不错。领导方面,就是我们班子的人对她印象都挺好。要不刚来才几天呀,就当上了财务总监。当然我们还有主管财务的副总,她是副手,但也是相当重用啦。”

“你的意思是说,公司里不可能有人跟姬红雨过不去,是吗?”胡亮说。

“不会,不会。”

“你们公司有多少员工?”古洛问道。

“二三百人吧。二百多正式合同工,还有些临时工。”

“这么多人,你对他们都很了解?”

“这……”古洛看到一道红光掠过了那张宽脸盘,那圆圆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愠怒的光。“脾气好暴躁呀!”古洛想。

“这倒不是。姬红雨是管财务的副手,我自然会多关注一些。”他又恢复了平静。

“哦,姬红雨的那位主管领导,就是管财务的副总在吗?我们想见见他。”

“哎呀!这可真不巧,他出差了。不过,今晚上就能回来。你们明天来吧。”

“嗯。”古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好吧,谢谢你。”古洛带头站了起来。胡亮也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警服,戴上了警帽。

“急啥?吃了午饭再走呗。我请你们吃狗肉火锅。”

“不,别客气。”古洛说着就走了出去。“暴发户,就会吃什么狗肉火锅、酱骨头。完了,中国的美食就要毁在这些土包子手上了。”古洛鄙夷地想。但他一想到这些人的钱比他这个高品位的人不知多多少,就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怜,悲哀像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李白、曹雪芹的经历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太阳越来越热,高高地悬在蓝天上,眯着眼睛,挤出最强烈的光线。地面上一点儿风也没有,连树荫下都热了起来。东北人是不耐热的,古洛和胡亮从姬红雨的公司出来,已经走了十几分钟了。“喝点儿啤酒,解解渴。”胡亮提议道。

“你最近进步太大了,怎么这么多好主意呀?”古洛一本正经地说。胡亮笑了起来,一拐就进了一家小饭馆。

他们一人要了两瓶“哈啤”,自己把自己的那份倒进一次性杯子里。胡亮举举杯子,说:“欢迎回归。”就喝了一大口。古洛也喝了一大口。冰镇啤酒是最好喝的饮料,特别是天热,或者身体感到热的时候,那能沁进人骨髓里的凉爽、微苦的口味和刺激舌头和口腔的冲劲儿,一下子就止住了人的汗水,清凉的感觉从地下循环到了全身,特别是热得昏昏沉沉的头脑像被凉水浸了一样,顿时思维就敏锐起来,当然也有变得更糊涂的。

古洛用餐巾纸擦掉嘴角上的白色啤酒沫说:“你还有什么进步吗?”胡亮稍稍一怔,但很快就理解了古洛的意思。

“你是怀疑姬红雨的问题和公司的人或事有关?”

“聪明,果然进步不小。说说你的理由。”古洛又大喝了一口。凉气刺激得他轻轻咳嗽了几声,他觉得身体内部更通畅了。

“我看主要是姬红雨这个人太单纯,她才进入社会,就是这家公司,其他方面确实没有什么好调查的。开始的时候,我不是以为可能是她家人、同学和她开玩笑嘛,现在嘛,什么都要个性,还提倡张扬,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多了。当然我们这个社会有个性的人的个性主要在弱者身上表现,尤其在对和自己毫无利益、身份关系的人身上会发挥得淋漓尽致。但自从姬红雨被打了以后,我想问题的性质就明白了,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恶作剧,而是恐吓。姬红雨有什么让对方害怕的呢?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能掌握什么人的把柄呢?再想想姬红雨的工作——财会。这些私人公司或者公家的公司都一样,谁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北京人管这叫猫腻呀。所以咱们要来这里看看,直接接触接触,获得一个感官经验。”胡亮喝了一口酒,“你有烟吗?”

“怎么,不是戒了吗?”古洛边说边取出一包“红塔山”。

“我一动脑子就要吸烟。”胡亮煞有介事地说。古洛笑了笑:“这也算动脑筋呀?是不是另有心事呀?”

“没有,最近就是想抽烟,不知是为了什么。”

“少抽些。你说得对,问题很简单。但我们今天只见到简万库,其他的头头脑脑们没见到。我想至少要问问那个管财务的,就是姬红雨的顶头上司。”

“他不是出差了嘛,明天再来吧。”

“咱们现在去找姬红雨,她不是在家休息嘛,问问她心中有没有数,是不是公司的事,再问问她那个副总家在哪里,我们今晚去他家。”

“你一点儿也没变,可真是个急性子。”胡亮笑着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洛也笑着说。

外面更热了,简直可以用“炙热”这两个字来形容。大地要被烤焦了,连柏油马路都散发出光芒。树叶在光照下似乎也变薄了,光从那纤细的脉络中透射出来,驱赶走色素沉着的光影。

饭馆里喝的那些啤酒已经化成湿透了衬衣的汗水,更多的汗从头发里挤了出来,像是人在拧毛巾一样。古洛喘着粗气,感觉到气息中的热流。他头晕目眩,觉得要昏过去了。胡亮见他脸色不好,就说:“你怎么啦?需要到哪儿坐坐吗?”古洛挥了挥手:“不用。”他想:刚出来这么一会儿就再进饭馆或酒馆,这也太……而他的潜意识里却是要和自己的衰老作斗争的坚定想法。俗话说得好:“七分精神三分病”,精神的力量是那么强大。挺了一会儿工夫,古洛就觉得自己好多了,眼睛也不花了,脚步也变得矫健了,重要的是他的思维又活跃起来了。“这个姬红雨真是再简单不过的女孩子了,她会得罪什么人呢?这恐吓是相当严重的,尤其对一个普通的女人来说。”古洛知道许多恐吓的案子,他也曾破获过一些,但那些案子的当事人都有比较复杂的社会关系、经历或者特殊的社会地位。在大部分情况下,这些当事人对恐吓自己的对方都心中有数,即使是估计错误,也并非无的放矢,可这次……

“到了吧?”古洛听到胡亮说,就抬起头看看面前的这座楼。这是座刚盖起不久的所谓的塔搂,上了电梯古洛才知道它有十八层高。由于是新楼,估计价钱不菲。周围的环境也很好,有个小小的湖泊,大片的土地绿草如茵,树木高大,一看就知道是移植过来的。古洛心里不禁产生疑窦:据姬红雨说,她家只有她和母亲,母亲已经提前退休了,是以买断工龄的方式,因此退休金很少。这样的家庭怎么能住得起或买得起这样的楼房呢?

姬红雨家住在三楼,是电梯可以运行的最低层。房间号是302。古洛摁了摁电铃,听到里面响起了音乐声,一会儿工夫,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古洛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但可以肯定这个女人是从猫眼里看到他们,也许是仔细观察了来客后才开的门。

“你们是公安局的?”女人冷淡地说。

“对。姬红雨住这儿吧?”胡亮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她和姬红雨不太像,但看得出年轻时一定也是个漂亮人物。她个子很高,比姬红雨要高得多,眼睛是单眼皮,不大,但形状很美,长长的脸上有棱角,现出一种严厉的清秀,皮肤很白。

“你是她母亲吧?这么长时间了,还要审查多久?”古洛见她不让路,就指指猫眼说。女人笑了一下,说:“请进。”“是个机灵的女人。”古洛想。他办案多年,见多识广,唯一让他永远预料不到或者吃惊的就是女人的头脑:像电光一样飞快飘逸,没有更深的分析,不需要复杂的逻辑推理,就这一闪,你的意图、心思,甚至你下一步要做什么,对女人来说已经是洞若观火了。

“你们先请坐,我去叫姬红雨。”姬红雨的母亲说完,就推开客厅里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谁呀?”一个似乎从睡梦中醒来的含糊声音响起,一点儿不像姬红雨的。

古洛没有像胡亮那样竖起耳朵听,只是看着客厅。客厅里深蓝色的布艺沙发(古洛知道这种沙发是很贵的),精巧别致的茶几,深色的酒柜,摆满了各种工艺品的百宝格,气派的电视柜和彩电,墙上几幅复制的油画有俄国现实主义的,也有法国印象派的,正中挂的山水画的国画是个很有名的画家的真迹,气势磅礴,甚至有些粗野,但那姹红嫣紫的色彩却为这粗犷的画卷平添了几分妩媚,保持了美的平衡。上面有作者的题词,是给一个叫姬芳的。这一切都显示出主人不同一般的趣味。这使古洛更是满腹狐疑了:“一个女工有这样可以称得上高雅的欣赏水平?”

姬红雨和母亲出来了,她走路显得略有些蹒跚,古洛知道这不是受伤所致,而是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过来。

“你们好!”她对古洛和胡亮点点头,眼睛在胡亮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有事吗?妈,给客人倒茶呀。”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母亲立刻像被电击了一下,说:“好,好。”然后就急忙走到酒柜那里忙活起来。

“不客气。找你了解一点儿情况,再就是看看你的伤。”古洛说。姬红雨笑了笑说:“谢谢了。你们问吧。”

“这……”古洛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刚才去了你们单位……”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姬红雨的反应。姬红雨的脸似乎微微一红,但语调却很平静:“哦,是吗?跟谁谈的?”

“你们总经理简万库。”古洛盯着姬红雨漂亮的脸看着,连姬红雨母亲送过来的茶都没看见。

“他呀。”姬红雨忽然微微一笑。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胡亮问道。他现在最喜欢用这句翻译体的话。

“没有,可他能知道什么?高高在上的。”

“他似乎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对你倒是很欣赏。特别是说你的业务能力好,领导们赏识你,所以很快就提拔你当上了财务副手。”古洛笑着说。

“啊,这也没什么。我们公司不大,再说专门学财务的少,不,是没有人,所以……”

“这个简万库的名字有些意思,是农村来的吧?”

“对,是哪个县的我忘了。好像当过兵,后来就到我们公司来了。”姬红雨皱了皱眉头,像是在想什么。

“他是怎么当上总经理的?”古洛继续问道。他知道作为一个部下,最不爱和外人议论自己的领导或老板。因为尽量少说话便会少惹是非,特别是对和自己利益可能有关系的事情。

“我……我也是听说。听说我们公司原来是国营,后来经营得不好,要承包出去,他拿了一笔钱,将公司包了下来,公司就成私营的了。”

“他哪儿来的钱?一个小小的转业兵。”这次轮到古洛皱眉头了。

“听说他的一个熟人很有钱,有家公司。那人让他出头包了公司,现在我们公司就是那家公司的子公司,董事长是他们的,简总不是?”姬红雨答道。古洛心里便开始琢磨起来。

“那家……不,就是你们上头的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

“远大公司。”姬红雨刚说完,胡亮就点点头,哼了一声。古洛听到了,但他看都没看胡亮一眼,就又接着说:“是家干什么的公司?”

“哦,那经营范围可广了,但主要是搞房地产和道路建设,还做些健康食品和药品的生意,可有钱了。对,听说在外县还有木材加工厂、家具厂。”

“哦,咱们市还有这么家大公司呢。那个董事长叫什么?”

“叫夏侯新生。年龄还不大,不到四十。真是大款。”

“发得好快呀!”古洛感叹道。

“比他快的人多了。”胡亮忍不住说。他觉得古洛真成了桃花源中人了。

“嗯。”古洛随意应道。他看着墙上的画,又看看姬红雨的母亲,这个女人在古洛询问时,一个字都没说。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很难的,特别是对一个母亲——孩子生命受到恐吓的母亲,这种表现不能不使古洛觉得蹊跷。

“这幅画不错嘛。这个姬芳是谁呀?”古洛问道。他这种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对姬红雨的母亲产生了作用。“是我。”她的语气像是怯生生的。古洛看了一眼姬红雨,姬红雨面无表情,但古洛察觉出她是有所触动的。

“哦,你认识这个画家?”

“嗯。”姬芳看了一眼女儿,想快些结束这个话题。

“你也会画画?”

“我会些,但主要是红雨她爸……”姬红雨轻轻地咳了一声。尽管她聪明伶俐,但终究涉世未深,这拙劣的咳嗽和那些低级的电视剧或电影导演的手段一样。古洛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她也勉强地笑了笑。房间的空气忽然沉重起来,像是凝结成了一种物质,人的身体似乎都能感觉到压力。姬红雨母亲的眼睛在这压力下乱转着,看得出她十分紧张,但她却没有看姬红雨一眼。

“你的丈夫?”古洛赶快问道。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姬芳是个头脑再单纯不过的女人,她永远不知道吸取教训,也永远不会随机应变,或者动动脑筋。

“对。就是……”她看看姬红雨。乌云涌到了姬红雨的脸上,眼睛里的雷电似乎要爆发出来。但她还是忍住了,扭过脸不看自己的母亲。也许是姬芳理解错了,也许是她也忍不住了。

“是他。但他不会打自己的女儿吧?”

“你说什么?这是他干的,你怀疑?”胡亮的反应是很快的。

“不能呀。他刚出来还敢干坏事?”姬芳似乎没听到胡亮的话,像在自言自语。

“这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说说吗?”古洛像是在问姬芳,但眼睛却盯着姬红雨。姬红雨看着窗外,那里一派耀眼的光亮。她明显地是在拒绝古洛的要求。

“红雨他爸是个画家,后来犯法了,被抓起来,判了刑,我就和他离婚了,带着红雨过。”姬芳说,表情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什么罪?判了多少年?在哪里服刑?”胡亮一开口就是一大堆问题,这是急性子的他总也改不了的。

“诈骗罪,判了十年,刚出狱。来过家里一次,我们没有见他。”这次是姬红雨开口了。

“他过去是做什么的?”胡亮继续问道。

“这不是很清楚吗?”姬红雨指指墙上挂的画,“也算是个画家,但没有什么名气。他的工作单位是咱们市的美协。不过,现在肯定是没人要他了。”姬红雨看看母亲,用嘲讽的语调说。那个中年妇人低着头,沉默着。

“但他不是也为你们挣了不少钱吗?”古洛环顾着客厅说。

“他挣的?嗯,也对。不过,这些钱可不是他诈骗得来的。他过去的画卖得还不错。如果不贪婪的话……人心不足蛇吞象。”姬红雨还是看着母亲说。屋子里静默下来,似乎厨房里的水龙头没有关严,“滴滴答答”的水声让房间更静了。忽然一声压抑着的哭声响了起来。古洛一看是姬芳,她浑身抽搐着,用手捂着脸,眼泪滴在了她的白衬衫上。这是个干净的女人,淡色的裙子和白衬衫,搭配得很合适。古洛看看姬红雨,姬红雨看着窗外,似乎对母亲的抽泣没有看到一样。

“这也不能怪我呀。都说古人的画没关系,可你爸……”“他不是我爸!”姬红雨冷冷地说。“对,对,我说错了。可是他也是上当了呀。”姬芳抬起头看着古洛,眼睛里满是红丝,眼光带着祈求。

“不要哭了,反正人不是已经受到应有的处罚了吗?出狱后,他就是一个公民,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原来叫樊立志。因为他最崇拜的画家是凡高,就改名叫樊高了。改了名后就完了。”姬芳说。古洛和胡亮都差点儿笑出来,连姬红雨也微微一笑。

“他现在住在哪儿?或者在哪儿能找到他?”古洛问道。

“租了一间房,钟楼大街12号,平房。”姬芳说完就后悔了,她知道自己去偷着看前夫的事暴露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的那个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古洛问道。

“是过去的。”姬红雨不高兴地纠正道。“哦,对不起。”古洛忙道歉道。

“叫茅逸。茅屋的茅,逸是飘逸的逸。现在在一家私企里工作,和我一样是主管财务的。”

“主管?”古洛问道。他对事实知道得越来越少了。私营企业往往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

“对,他挺有能力的。”姬红雨缓慢地说道。

“小伙子挺好,可她就是不干了,真让人想不通。”姬芳插嘴道。

“这事不该你管。”姬红雨有些恼怒了。她的脸发红,声音也提高了。

“对,我不该管。我不是你妈,我是你的保姆。”姬芳也生气了,声音也尖锐起来。但她更多的是委屈,看得出是她把这个女儿娇惯成了这个样子。

“把他的住址什么的写一下。”胡亮打断了母女两人的龃龉,很不耐烦地说。胡亮是个孝子,最看不惯那些他认为该天打五雷轰的忤逆不孝的东西,因此他对姬红雨的好感几乎荡然无存了。

“这是他的名片。”姬红雨站起身来,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她也许看出了胡亮的不满,用强烈的语气迎着胡亮的话锋。

“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再有什么事给我们打电话。对了,胡队长一会儿会派人来给你们装监听设备。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会派人保护你的。”古洛给气哼哼地把名片装进上衣口袋里的胡亮使着眼色,但胡亮视若无睹,倔愣愣地扭着脖子站着。

“不用了,胡队长不高兴了。”姬红雨看看胡亮,笑着说。

“没有的事。”胡亮说。说着他头扭到了一边,看都不看姬红雨一眼。姬芳忙说:“胡队长一看就是实在人。她不懂事,别和她一般见识。”

“走吧。”胡亮不耐烦地说,“等会儿会有人来装设备。”

走到门口时,古洛忽然回过头来,看着姬红雨说:“主管你的副总叫什么?在哪里住?”

姬红雨被问得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回答道:“刘铁树,住在龙宫街458号6楼,具体的房号,我忘了。”

姬红雨和姬芳一直将他们送到楼梯口,一方面是客气,一方面也确实是担心得罪了胡亮。姬芳偷偷地对古洛说:“真是个好小伙子,我知道他是替我说话呢。”

古洛看了看姬芳,这个中年女人用恳切的目光看着他,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岁月似乎回过了头。

四 滴水不漏

“多好的名字——刘铁树。现在的领导最爱用这种人了。”古洛说。

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太阳西下,微风流动起来,吹得树梢轻轻摇动,街道也变成了淡淡的金色。古洛和胡亮简单地吃了一些东西,就来到拓展房地产公司副总经理刘铁树家门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亮不解地问。

“千年铁树开了花,象征着什么?”

“哦,你指的是‘文革’时期针灸治疗聋哑人的事呀。哈哈,不过,现在还真是这样。”

“再看看这个街道的名称——龙宫,还有门牌号,简直就是为他起的。”胡亮大笑起来。“老天安排得真是周到。”古洛也笑了。

两人说笑着,进了上楼的电梯。电梯门刚要关,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电梯工赶快摁开正在关闭着的门。“下班啦?”电梯工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村模样的妇女,待人很是热情。

“对。”来人应了一声。这个人身材矮小,尖尖的鼻子,小眼睛有些往里凹,头发零乱,穿着深色的西装,打着条红领带。他看了一眼古洛和胡亮,就避开视线,略微低着头看着电梯门的下面。由于电梯工只摁了一个楼层,古洛估计这个人很可能是那个刘铁树的邻居。但他转念一想便问道:“你是刘铁树先生吧?”

“是啊。”小个子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我们……等到了再说。”古洛看看瞪着好奇的眼睛盯着他们的电梯工。电梯工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们,特别是对身着警服的胡亮。

一下电梯,刘铁树就说:“是不是为了姬红雨的事?”

“对。”古洛答道。

刘铁树走到家门前,摁了摁门铃,一个女人过来开门。她看了一眼刘铁树身后的人,把门开得很大。古洛感到了她的欢迎,就笑着点了点头。但女人没有应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胡亮。古洛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农村妇女,她还没有失去农妇的质朴,尽管这种纯朴有时是令人很尴尬的。

刘铁树连看都没看自己的妻子一眼,只是将手里的提包递给了她,说:“拿两双拖鞋来。”他的妻子一边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两双拖鞋,一边看着自己的丈夫,眼睛里是讨好的目光。“可能没有工作。”古洛想。

刘铁树住的房子很大,五室两厅两卫。客厅很大,足有三十多平方米,里面还有个厅,在古洛的位置上不能完全看见,但似乎也不小。房间装修得很漂亮,像宾馆一样。地板上还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是好几张拼的,光这毯子就得一大笔钱。“是个富裕的家庭。”古洛没有估计出刘铁树的财产,但胡亮认为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总是有的。

“坐吧……哦,请坐。”刘铁树让古洛和胡亮坐到沙发上,自己也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他的妻子急忙端来了茶。

“这是什么时候沏的?”刘铁树问道。

“今儿头晌。”

“倒了,换新的来,要大铁盒里的,那是最好的。”刘铁树说。他的语气并不激烈,脸上也没有生气的表情。但他妻子已经手忙脚乱了。

“不要客气。”古洛说。

刘铁树没有说话,只是严肃地看着古洛。这种人在我们生活中常有,他们不苟言笑,对任何事情都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没有人能猜透他们在想什么。但在这种人里有的心肠很好,沉默是宅心仁厚的表现,他们常常会用行动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但也有很歹毒的,不善言谈正好能掩盖住他们凶残的本性。古洛摸不清刘铁树是前者还是后者,不过,以他的经验后者的人数要多于前者。

“打扰了,我们找你,是要问一些情况。想必你已经知道姬红雨受恐吓的事了吧?”古洛看刘铁树点头,就继续说:“是谁袭击了她,或者打恐吓电话,你心中有没有数?”

刘铁树像是没听着一样,看着古洛,没有说话。古洛也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这个小个子男人。他有的是耐心。

一声响声,震惊了屋子里所有的人,是瓷器打碎的声音。古洛看到刘铁树的妻子毛手毛脚地在地上捡着碎瓷片。茶杯掉得很凑巧,恰恰是在两块羊毛地毯没有衔接上的一块露出的地板上。

“让你小心点儿,你是咋整的?”刘铁树先是怒吼了一声,但随后便压低了声音。不过,眼睛并没有看客人。

“谁知道。”他看着妻子跑进了厨房,忽然说道。

“一点儿估计都没有?”古洛说。

“我寻思这和我们公司无关。公司谁会恐吓她呀,她个新来的,跟谁都无冤无仇的。”

“对方的恐吓好像并不是仇恨,而是说姬红雨知道了些什么,怕她说出去。”

“她知道啥?来那么几天就是……”刘铁树忽然住了口,他感觉到自己说的有些不妥当了。

“她可是财会人员,公司的事她会知道一些的吧。”古洛是不会放过一个笨蛋的疏忽的。

“她?哼!”刘铁树刚说完,又意识到他说错了。但他不像一个说漏嘴的人常常会用相反的话来遮掩,他对自己的聪明有着很好的估计,于是,索性就不说话了。古洛笑了笑,明显地是在蔑视刘铁树的智力,但他的这一招并没有见效,刘铁树视而不见,却用手指着妻子说:“快沏茶!”

“不客气。这么说她对公司的事,当然是财务方面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这就怪了……”古洛停顿了一下,装作思考的样子。果然,刘铁树被古洛的表情打动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古洛,在等着古洛说下去。

“你们公司这么信任她,难道她对公司的事就一点也不知道?”

“不知道。”刘铁树得意地说。但和上几次一样,他又后悔了,“光是财务业务方面的事,她当然懂。但她来得晚,对整个公司业务情况知道得不多。”刘铁树小心翼翼地说。

“这么说,恐吓她的人和公司没有关系啦?”古洛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茶,好苦,他差点儿把茶水吐了出来。他看到胡亮也皱着眉头,再看看那位贤妻良母,她很高兴地笑着,似乎在说可把茶沏好了。

“没有,绝对没有。我敢打保票。我们公司的人我都了解,那种流氓地痞是一个也没有。就是有,我们也有办法制他。你当简总是白给的?”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凶狠的光。

“好吧。就说到这儿吧,以后我们可能还会找你。”古洛站起身来。

“急啥?吃了再走呗。要不咱们到外面整点儿?”刘铁树笑了笑,脸上浮现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皱纹。

“不了,谢谢。要是想起什么给我们打电话。”胡亮递给他一张名片。刘铁树也急忙拿出两张,给了古洛和胡亮。

出了门,迎接古洛和胡亮的是傍晚的凉风,飒飒吹来,树叶在轻声吟唱,风比刚才进去时要凉一些,所以也更令人愜意。太阳的余晖越发弱了,已经失去了金色的光亮,只是将透亮的一半蓝天染成淡淡的玫瑰色。吃完饭散步的人很多,他们穿着随意,有的带着孩子,有的带着狗,享受着平和、美丽的夏夜。路灯已经慢慢亮了起来,预告着黑夜即将来临。

“这个人似乎不爱说话,不过却告诉了我们不少事情。”胡亮笑着说。

“平常肯定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城府却不深,他的沉默主要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古洛说。胡亮笑了起来:“肚子里空空如也。”古洛也笑了:“好,这双关语用得好。但我想还是见过那个姬红雨的前男友后再说吧。”

“行,打个车走。”胡亮说。

“别,咱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吧。”古洛制止住胡亮。

“可以报销。”胡亮说。

“给公家省点儿,让空气好点儿吧。”古洛笑着,也不管胡亮,径直往公共汽车站走去。他说的是实话,但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那就是他是个极其保守的人,从不愿意改变已有的习惯。过去他一直乘公共汽车,在那里他就觉得放松、惬意,虽然拥挤的时候,他的心里也在骂街,而公共汽车不拥挤的时候比东北不下雪的冬天还要少。可他还是认同这古老的交通工具,他常说:“有公共汽车,我不坐小公共,有小公共我不坐出租。”

其实,茅逸的家并不远,坐公共汽车才三站。这个年轻人住在一幢旧楼里,大约是八十年代盖的,外面是红砖墙,但里面的房间挺大,房子的举架高,便于装修。茅逸也没有浪费这稀缺的资源,他把房间吊了顶,装上大吊灯,再加上墙壁和地板很讲究的装修,让房间显得气派、豪华,不过交换条件是天花板低得让人觉得憋屈。

他皱着眉头,把古洛和胡亮让了进来。这是个个子和胡亮差不多的小伙子,长得也很漂亮,黑眉毛、大眼睛和鲜红的嘴唇,色调分明,像是画上去的一样。他似乎要出门,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不过体型实在不怎么样。他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待人毫不客气,既没有给两位公安局的客人泡茶,也没有别的饮料,可自己却不断地喝着蓝花瓷杯里的茶。

“我和她黄了。我不是在这里说她坏话,这个女人我是伺候不起了。”

“为什么?”古洛问道。

“啊?”他放下茶杯说,“脾气太大。我这人脾气也不好,这叫性情不和,处了一阵子,就黄了。”

“处了多长时间?什么时候黄的?”古洛看了看茅逸跷到茶几上的脚。茅逸察觉到了,就放下脚,说:“没多长时间,大概是……”他想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说,“有一年多吧。”

“到底多长?说清楚点儿。”古洛带着点儿严厉说。茅逸显然有些慌乱,他实在不知道这有多么重要。他欠起身,坐端正了,说:“一年八个月吧。”

“不短嘛。”古洛意味深长地说。

“不,时间看起来不短,可我们见面的次数少,一个礼拜,有时半个月才见一次面。因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要毕业,很忙。”

“是别人介绍的还是自己认识的?”

“自己认识的。我们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现在这年头,只能到公共场所自由恋爱了。”

“一见钟情?”

“也算吧。”

“那是什么时候?”

“有两年了。”

“不是才一年八个月吗?”

“是,正式处对象是一年多。”

“黄得太轻易了吧?”

“不,除了我们两个脾气不对付外,你知道她爸是个犯人,我家坚决不同意。我们是啥出身呀?”

“已经释放了。你家是干什么的?”

“我爸是宏运厂的总工程师,我妈是第一医院的院长。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和犯人结亲呢?就是释放了,也有污点。这是我父母的意见。”

“你原来不知道姬红雨家的情况?”

“不知道。到她爸释放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就知道她爸是个画家。唉,要是早知道……”

“你应该很了解姬红雨,虽然你不知道她爸的情况,但其他方面的事情你知道得很多吧?”

“也不太多。对了,你们找我了解这些,问了我半天,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不是告诉你我们来问问姬红雨的事嘛。”

“可为什么问呀?我可以知道吧。”

古洛看着茅逸充满了疑问的漂亮眼睛,想了想说:“可以。姬红雨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被恐吓电话骚扰,前天晚上,不,应该说昨天凌晨,被可能和恐吓电话有关的人暴力侵扰,受到了伤害。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

“噢。”茅逸没有说话,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你难道就不同情她?”古洛说。

“这……我同情有用吗?她这个人就是脾气不好,不知道得罪了谁,当然我是同情她的喽。”茅逸看出来古洛对他的语调很反感,就挑衅地看着古洛。

“她脾气不好,我们可是第一次听说。她得罪过谁?”古洛没有理会茅逸的态度。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同学,不,不会的,同学关系就是再不好,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上。公司?她上班时间不长呀,能得罪谁呢?要不……”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突然停止了他的分析。

“要不是什么意思?你猜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有。真的,不过,姬红雨的爸爸出来了,他可是个犯罪分子呀。”

“父亲恐吓女儿?你的想象真是大胆。”古洛讽刺地说。

“唉,胡说呗,反正也不干我的事。”

“那可不一定,你不是恨她吗?”古洛说。

“不,我才不恨呢。我很庆幸脱离苦海。你知道吗?结婚就是坟场,现在很流行这种说法。”

“是吗?但愿不是你。如果是你,你是跑不掉的。姬红雨的爸爸出狱时,你和姬红雨还没黄吧?”

“对。”

“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两个月前。”

“知道在哪儿住吗?”

“不知道。我和那些人不会来往的。”

“嗯,再想想,感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找我们。”

“没问题。不过,我敢说没什么要对你们说的。”

“你敢肯定?”古洛笑着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令古洛和胡亮没想到的是这个茅逸还打着手电筒很殷勤地将他们送到楼下。“看,我们这里走廊的灯早就坏了,可没人安。”他似乎带着些歉意说。

风停了,月亮淡淡地出现在柔和的黑蓝色天空中,星星很稀疏,闪着微弱的光,似乎是在雾里面一样。空气没有夏日夜晚的清新,反而浑浊起来。古洛看看身后跟着的茅逸,说:“请回去吧。”他有些被茅逸的殷勤感动了。

“嗯。”茅逸“哼”了一声,他看看古洛,似乎看出了古洛的心情。

“你还有事吧?”古洛心里一动,忙问道。

“嗯?”茅逸犹豫了一下,“不,不,没啥事。”他有些慌乱。

“说吧。有什么就说出来,对你只有好处。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懂得守法。配合我们调查是公民的义务,也是一种守法行为。”古洛恳切地说。

“我……”他还在犹疑。天很黑,这里的路灯隔得很远,古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已经告诉古洛,他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地搏斗。古洛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他刚想开口,胡亮说话了:“年纪轻轻的,哪来那么多事,有一说一嘛。不想说,就别说,磨磨唧唧的。”古洛知道胡亮这是在用激将法。

“不,我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像男子汉。”茅逸辩解着。

“啥叫男子汉?别跟着现在的影视剧学。什么像男人,像男子汉,都是胡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男人女人都一样,就是像女人也没关系。”胡亮说。

“嗯。不过,这事和这个案子到底有没有关系,我拿不准,弄不好,人们该说我因为和姬红雨黄了,就乱说一气。”

“这由我们来判断。”胡亮焦躁起来。

“我是听红雨自己说的。她那时刚上班不久,也不会来事儿,公司的头儿对她不怎么样。有次,她还跟我说不想干了呢。可后来不知怎么公司的头儿又对她好了起来,一个劲儿地提拔她。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都笑而不答。不过,有次我问得紧,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你说,看到不该看到的事情,后果会怎么样呢?’我说:‘很可能要倒霉,如果对方厉害的话。’她笑着说:‘有时是相反的。’我真被那句话说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哦,这情况挺重要。你的意思是说姬红雨的提拔和她看到了公司的什么事情有关?”古洛掏出烟来,想拿出一支,但想想又放了回去。

“我有这么个猜测,但说不准。”茅逸很老实地说。

“嗯,好,谢谢。再想起什么就赶快和我们联系,不要犹豫不决。”古洛笑着说。茅逸也笑了,在黯淡地灯光下可以看出他的脸红了。

这些年,随着人们兜里有了几个钱,就开始找花钱的地方了。当然花钱只有两个方向:一个是投资,一个是消费。想让钱生钱的人就去投资,想让钱带来幸福的人就去消费,或是精神上的,或是物质上的。但有一种花钱的方式可以消费和投资兼得,那就是收藏。当然收藏品的内容繁多,还有收藏瓶盖儿、纸烟盒的,这些东西千秋万代后也未必能给子孙带来收益。所以二者兼得的主要是艺术品,特别是绘画。画可和人不一样,当今人是越老越不值钱,但绘画作品却是老而弥贵,有的作品能卖出所谓天价。樊高崇拜的凡高的《向日葵》就拍卖出五千万美元,相当于当时我国五百万人一年的GDP,这就是天才的力量。

樊高对此是先觉者,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干这个买卖了。当然他的画是不值钱的,但他的本事就是会临摹,无论是谁的画,他都能仿得乱真。虽然他最崇拜那位荷兰大画家,但他临摹的却大多是中国画,这是因为外国油画的收藏还没有屈尊俯就到我们这个发展中国家来。于是,樊高在这一点上就没有背叛自己的祖宗。他确实仿了不少有名的画,大部分是古画,但今人他也抓了几个,譬如李苦禅、潘天寿等等,逐渐地他就有了钱。想起那时的快乐时光,他就兴奋得浑身颤抖。那些女人,多美妙!都是些能让人痴狂的尤物。他知道他的挫败,不,是毁灭,大部分也是因为这些无情的女人。“‘官僚无耻,文人无行,戏子无义,婊子无情。’这话真是不假。”他对此是深有体会的。

他喝了一些酒,没敢多喝,过一会儿他要办重要的事。对这事他是不敢马虎的,但适当地喝些酒,可以使他说话更有雄辩性,胆量嘛,他是有的。

他结了账,离开了那个饭馆。在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知道身后总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是这里老板娘的眼睛——她是个离婚的女人,好像对这个艺术家有些意思。别看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对女人而言还是挺有魅力的。他和那些不修边幅的艺术家不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所以他大体上可以说是个现实主义的画家。看女人时,他既不显得饥渴,又不是无动于衷,和陌生女人说话时,也很有分寸,调情打诨恰到好处。因此,老板娘自然就给他优惠了。

他吸着烟,走到街上。因为没有风,外面挺热,这里不是中心区,路灯黯淡,散步的人也不多。偶尔碰到的人,都是步履匆匆,一看就是忙着往家赶。这时,不知怎么的,他的眼泪流了下来,而且几乎是无限制地流着。

“我是个废物,对,一个废物。如果我有钱,或者,当然这更厉害,有权势的话,我就可以不让这种事情发生。可我没有呀,还被判过刑……这事搞不好,都得完。这是很明显的。该怎么办呢?这个世界上坏人太多了……我算一个吗?不,我如果是个坏人,现在肯定是坐在豪华轿车上,带着情妇,不是赴宴会,就是……反正是吃喝嫖赌。不,我不行,充其量不过是个小毛贼。‘盗钩者诛,盗国者侯’,我就是个‘盗钩者’,而且是个倒霉的‘盗钩者’。不过,也不要小看我,我还有可能东山再起的,那时再看吧。我要加倍地谨慎,让公安局再也抓不到我。我要坐着高级轿车,每天从公安局门口走上一两次,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摆摆威风……可想这些有什么用,还是想想要干的事吧。怎么说呢?”他的思维很是散乱,不管怎么努力也集中不起来——“听天由命吧。”

就在樊高在路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古洛和胡亮进了一家饭馆。这是一家面馆,卖的是兰州拉面,还有些下酒的小菜。

“怎么到这里来了?”古洛皱皱眉头,看看这家并不洁净但人很多的小饭馆。

“你不知道吧,这里的面特别好吃,不光是手工做的关系,那汤才好喝呢,听说里面放了大烟壳。不过,你放心,别说是大烟壳,就是大烟,吃在胃里也不上瘾。来,服务员,要两碗牛肉拉面,要小碗放肉的,酱牛肉来两个小盘,芥末菠菜、蕨根粉、老醋花生、洋芋擦擦各要一份,再来十五个羊肉串儿,啤酒六瓶。”

“多了吧。一会儿还要和大名鼎鼎的人物见面呢。”古洛笑着说。

“不,不多,这儿的羊肉串儿是一绝,好吃。”

“也放大烟了?”

“那倒没有。”胡亮笑了。

古洛总是把自己想象成美食家,而且是口味高贵的美食家,所以尽管囊中羞涩,他也从不来这种饭馆。可是,正如胡亮所说,这里的下酒凉菜真不错,特别是酱牛肉,大片的、切得很薄的牛肉上浇着一种稀稀的酱,这酱是店家自己做的,也是黄豆酱,里面有芥末、辣椒,还倒了些醋,和酱牛肉醇厚的香味混在一起就能强劲地打动人的嗅觉。吃进去,辣辣的,有些酸味儿,能扩张胃口,再就着清凉的啤酒,味道更足了。

“不错。”古洛指指酱牛肉的盘子说。

“嗯。我觉得好吃,上回要了个大盘,没想到量是一样的,就是盘子换成大的了。”胡亮说。古洛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大盘是如此意思,所以拉面也要小碗的?”

“那倒不是。”胡亮也笑着说。两个人确实饿了,很快就将菜吃得差不多了。胡亮又要了两小盘酱牛肉。随后拿出烟,递给古洛一支。

“玉溪,这么好的烟!”古洛有些吃惊。

“同学送的,就是那个大款,咱们吃饭老打扰人家。”

“就是那个老板呀。可不,你常在他那里报销吧?”

“差不多。不过,这可不是行贿呀。纯粹的交情,友情。”

“那是。我知道,愿你们的友谊万古长青。”古洛笑着举起杯,和胡亮碰了一下。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加入这个案子了。说实在话,今天跑了一天,才觉得这个案子挺有意思。一个漂亮姑娘接到恐吓的匿名电话,还挨了打,但却没有动机,也没有线索,完全是莫名其妙。”胡亮和古洛碰杯后,喝了一大口酒。

“动机嘛,也不能说没有……”古洛话音未落,就被胡亮打断了:“当然有,打电话或者殴打姬红雨的人似乎是有什么把柄攥在姬红雨手上,茅逸也说过,这就是动机。但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是谁。也许姬红雨知道,但她不告诉我们,如果茅逸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应该是姬红雨看到了她不该看的东西,但这只是茅逸的一面之词。我看他们公司的两个头头儿,很平静,不像是装的……”

“还有,如果真是像茅逸说的那样,姬红雨应该告诉我们,没有报了案,又不说出实情的。”古洛插嘴道。“已经喝了三瓶了,不能再喝了。”他虽然一边想着,一边数着瓶子,但还是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对,完全正确。这正是这个案子找不到头绪的原因之一。也就是说,茅逸可能在编造故事,但这也不像。首先,茅逸没有编造的动机,即使他也许因为和姬红雨黄了,恨姬红雨,但他说的,不能说对姬红雨不好,也不能说好,是个中性的故事。”

“是啊。”古洛似乎想说什么,胡亮也正等着他的下文,但他却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有些人就是爱卖关子,还让茅逸那样的人有一说一呢。”胡亮皱着眉头,也拿起杯来,喝了一口酒。古洛笑了:“这不是还在调查中嘛,我给你讲过多少次了,可以进行分析推理,但先要尽量多地掌握情况。然后……”

“再拼图。这我知道了。不过,你还说收集情况的前提是要有猜想,你现在有什么猜想没有?”

古洛看到胡亮不高兴的样子,就说:“我看这个案子不简单,我们好像和案子隔着什么。就是说,那边在作案,我们却被排除在外。肯定有知情人,但却沉默着,像是在给咱们出难题,考咱们一样。我就是这个感觉。”古洛嘴里说着,心里却感到自己确实老了,要是过去,他什么都不会说的。“现在也得看人脸色了。”古洛悲哀地想。尽管这个人是胡亮,他的徒弟和朋友,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太软了,他那好斗的性情居然也改了。

胡亮并没有察觉出古洛的心情,他只知道古洛是不会说谎的,他卖关子就是不说话。“他也不知道。嗯,这可是个机会。再和老家伙斗斗。”

“还喝吗?吃面吧。”胡亮顿时急不可耐起来。

“好。”古洛笑着说。

艺术家们在任何地方都是与众不同的,即使他们有常人的思维和情感,也不能流露出来,就像一个官僚不能让人看出他无能一样。像驴见了老虎不能叫,耍猴一样水平的电影一定要炒作一样,樊高也跑不出这个规律。瞧,他现在和那些穷困潦倒的艺术家住在城边的一个大房子里。这里过去是某工厂的仓库,后来厂子破产了,这些无用的仓库就让给艺术家们了,也许过些年这里真会出现一个凡高。

古洛和胡亮到这里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白天的暑热这时才开始消退,习习吹来的风有些凉意了,还带着些许臭气,想必是艺术家们忘了修建抽水厕所了。仓库相互之间隔得挺远,又没有门牌号,费了古洛和胡亮不少事。特别是一贯会找东西或地点的胡亮这次也一筹莫展,只好敲开几个门,受到不拘小节的粗野对待后,才来到樊高的仓库前。

胡亮和那些艺术家一样,也不敲门,推门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古洛跟在后面,心里很赞成胡亮的做法:“要像走进兽群一样,无所畏惧。”古洛刚才也被那些怪里怪气的家伙气坏了。

樊高和他同住的朋友把这间巨大的仓库打了几个隔间,有的做他们的工作间,有的做卧室,有的做客厅,比城里的所谓几室几厅的房子大得多。

胡亮推开了几个门,终于找到了蜷缩在木板搭的床上的樊高。艺术家正在吸烟,看样子吸得很凶,满屋子都是烟雾,呛得胡亮还没说话就先咳嗽了几声。

“你是樊高?”胡亮看着这个一脸胡须的中年男人说。“到底是姬红雨的父亲,不知什么地方有些像。”胡亮想。

“对。”樊高看着胡亮的警服,一翻身就站到了地上,他的眼睛里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惊恐。

“嗯,找两把椅子去。”胡亮粗暴地命令道。但他的态度比对刚才给他指路的艺术家们还是文雅了很多。樊高答应了一声,迅速从门口钻了出去,像只老鼠一样敏捷,眨眼工夫就拿了两把大凳子回来。“没椅子,你们将就着坐吧。”他带着歉意说。

“嗯。”胡亮看看凳子还干净,也不道谢,就坐了下来。古洛也跟着坐了下来,掏出烟来,自管自地点了一支。

樊高坐在床边,眼睛不看胡亮和古洛,只是凶狠地吸着烟,但胡亮看出来他是准备回答问题的。

“姬红雨是你女儿?”胡亮数着樊高吸了五口烟后说。

“啥女儿?她根本不认我。我就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姑娘,和她妈一个样,不,比她妈狠多了。”

“你出狱后,和她没来往?”胡亮问道。

“没有呀。”樊高辩护般地说,声调透着冤屈,这是在监狱里或被审讯时养成的习惯。

“姬芳呢?”古洛插嘴道。

“她……嗯……”樊高嗫嚅着。

“她来看过你?”古洛说。

“对,再怎么说也是结发夫妻呀。”

“是为了这感情来看你的,还是有其他事?”古洛看着樊高的眼睛,樊高避开了。

“没其他事,就是来看看。”

“说到复婚啦?”古洛追捕着樊高的眼光,但他的眼神如同逆光飞行的苍蝇一样,在人眼前一掠就隐藏了起来。

“复婚?没有。她就是来看看。”

“那总要说些什么吧。”

“也没说啥,就坐了一小会儿。”

“是什么时候?”胡亮对这个黏黏糊糊的男人没有太多的好感,他的声音尖锐起来。

“是……是……”樊高显然被胡亮吓着了,“半个月前了。”

“半个月前?说到你女儿的事了?”胡亮急忙问道。

“我女儿?没有,没有。她来看我,从来不说姬红雨的事,我也不问,这样的女儿没有更好。”

“你对她怎么这么恨呢?咬牙切齿的,这可不像生身父亲呀。”古洛还是没有看到这个敏感家伙的眼神。

“她才不把我当父亲呢。更名改姓都是她的主意,她妈都挡不住。说实在话,原先我当她不懂事,可现在还是这样,而且变本加厉了,还警告她妈不要再和我见面,要不,就和她妈断绝母女关系,把她妈吓得也不敢来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生的她,常言说,血浓于水,可这姑娘……你说,这像是对爹吗?”

“可她受到恐吓的事,你应该知道吧?”古洛这次看到了樊高的表情,他确实很气愤,不光是眼睛在闪着光,脸也红了,额角青筋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可以看到那上面闪烁着的汗珠。

“不,不知道。”樊高又把眼光移开了。

“不会吧,这么大的事你前妻能不告诉你?不管怎么说,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血脉相连嘛。”古洛说。

“不,不知道。我可以指天发誓。”樊高急了,他第一次直视着古洛,虽然怀疑使古洛的眼光更加锐利,但樊高坚定的目光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将古洛顶了回去。

“那我告诉你,你的女儿受到了电话恐吓,而且前天还遭到不明身份的人的殴打,受了轻伤,我们正在调查此事,希望你配合。”古洛严肃地说。

“是吗?这……她妈也不告诉我一声。伤势真的不要紧吗?”樊高似乎是在关切地问。但别说是古洛和胡亮这些常和人打交道的警察,就是一般人也可以听出这声音中的冷漠。

“伤不要紧,大体是好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就是说,你对恐吓或伤害你女儿的人有没有一个猜测?”胡亮说。

“噢,弄了这么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呀。”樊高的表情似乎冷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说,“没有。我刚才说过,姬红雨其实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我又坐了这么长时间监狱,对她的情况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妈知道我们的关系,从来就不提她。”樊高比刚才冷静多了,好像得知警察来找他不过是为了姬红雨的事而放心了一样。

“好吧,既然你说你不知道,我们就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这是我们的电话,一旦想起什么,或者姬芳告诉你一些什么,就打电话给我们。”古洛示意胡亮给樊高名片。

在临出门时,古洛说:“你知道你的女儿有男朋友吗?”

“不知道。她的事我不管。”樊高忽然焦躁地说。在强烈的灯光和弥漫的烟雾下,他瘦削的脸变成灰白色,如同鬼魅一般。

五 下落不明

古洛和胡亮将能想到的可能和案情有关的人,像篦头发一样梳理了一遍,但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而且这几天来,姬红雨也没来再报案,似乎作案的人已经罢手了。如果这样的话,犯罪嫌疑人很可能会逍遥法外。胡亮有些着急了,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但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就看着窗外。雨在下,这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雨,已经下了两天了,忽大忽小,阴沉的云布满了天空,低低地压了下来。房间里阴沉沉的,让人窒息。前两天的酷热,被雨洗掉了,已经有人穿起了长袖衣服。这就是东北的天气。

坐在沙发上的古洛也是百无聊赖,只好喝着茶,吸着烟。烟雾让房间的光线更加黯淡,他的心情也更加不好。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参与这个案子。“难道这真是一桩没有意思的小案子?犯罪也许是因为失恋,或者变态什么的。姬红雨毕竟是个年轻人,社会背景没那么复杂,不会和大案牵连上的……难道我真错了,高估了这个案子的价值?”古洛觉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纪,做事摇摆不定起来,失去了过去的自信。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满脸红光的中年胖子。他是李国雄,管刑侦的副局长,年轻时和古洛一起破过案。“文革”后他一路青云,步步高升,成为一名从基层刑警提拔上来的副局长,这在公安系统中是不多见的。警察的提升在所有公务人员中可以说是最慢、最难的,像古洛临退休时,按行政级别还只是个正科级。可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连大侦探古洛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正因如此,李国雄就更对自己的成功感到自豪,更踌躇满志,说话的腔调也变得更不伦不类了。可他一见到古洛就有些心虚,虽然古洛已经退休,就像一个过气的电影明星,只有一些同时代人还能想起他那荣耀的历史,但李国雄仍然有些畏惧他,这畏惧当然是出于尊重。所以,胡亮才老对古洛说:“李国雄是个少见的好人,也是个好领导。”可李国雄对古洛也确实经常恼火,嫌古洛太不尊敬他了。“不管咋的,我是领导,‘县官不如现管’,你天大的能耐也得归我管。”这当然是他心里想的了,但在古洛面前他是一句也没泄漏过,这就是当领导的修养。

“来啦。”他像“哼”了一声一样。古洛知道李国雄对他的看法,就装作恭敬地站起来,说:“啊,来了一会儿了。”李国雄笑了:“坐,坐,你是我的老领导了,这是干啥?”胡亮也笑了,他知道今天李国雄的心情会好的。

“那个案子怎么样了?”胡亮立刻就明白李国雄问的哪个案子,急忙回答道:“正在调查。”

“有啥线索没有?”

“暂时还没有,但这案子还是……”

“还是挺有意思的,是不是?小胡,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警察可不能从兴趣出发。我有次去医院看病,有个医生和我唠嗑,还说这事了。他们医生也是看到一个得怪病的,就想搞出些名堂。我就不同意这种做法。我们警察更是如此,工作的轻重缓急要看形势,知道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从眼角瞟了一下古洛。他知道胡亮这种想法是从他师傅那里来的。但那个黑胖老头子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吸着烟。这让李国雄有些恼火。

“可这案子确实挺重要的,恐吓电话,在我们市不多见,还动用暴力,这案子后面一定有重大的背景……”

“行了。现在东郊发生了一桩重大凶杀案,市里很重视,政法委书记也来局里了,要限期破案。对了,你不也参加会议了吗?那边缺人手,你也是知道的,先把这不紧不慢的活儿放放。老古愿意帮忙也可以去嘛。”李国雄又看了一眼古洛,古洛像犯罪嫌疑人行使沉默权一样,就是不说话。

“我知道。那案子简单得很,就是那兄弟俩干的,现在正在逮捕他们呢。插翅难逃,还要什么人?完全是浪费。”胡亮说。

“什么插翅难逃?这俩家伙鬼得很,谁知道跑哪儿了。你还是给我亲自督阵,刑警队长是干什么的。”李国雄生气地说。他的脸本来就是红的,现在成了紫红色,嗓门很大,喘出来的粗气声更大。胡亮一时语塞,他很了解案情,而且他有十足的把握抓住凶犯,但李国雄就是不听他的。

古洛还是没说话,因为他确实没话可说,所以他就学他所讽刺的那些肚里空空的蠢货一样,装深沉。

电话铃响了,真是及时雨一般,屋子里的尴尬被这清澈的铃声制止住了。

“喂,对,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什么?太高兴了。”胡亮脸上溢出了笑容,古洛马上就明白了,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李国雄还没反应过来,正想着怎么让胡亮亲自去抓那个案子。他了解这位年轻的刑警队长:聪明、有能力,但很倔强,对付领导很有一套,对不愿意或想做的事,很会见机行事,不是硬顶就是软泡,是个棘手的家伙。

“果然在那里。好!干得好!给你们记一功……当地很配合?那当然,天下警察是一家。”

胡亮把话筒拿到离电话机一寸左右的地方,稍停了一下,一松手,话筒落了下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行了,兄弟俩双双落网,不费我军三分力。”他背对着李国雄,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李国雄似乎反应过来了。

“你说的那两个家伙已经被抓捕了,在东兴市。我说怎么……”胡亮看到古洛的眼色,就把后半截话压了下去。

“是吗?肯定吗?”李国雄兴奋地说。

“那还有假?这可是大案呀。”

“好,好。我马上给局里汇报,对了,还有政法委。又打了一个漂亮仗。”李国雄右手握成圆圆的拳头,击打了肥厚的左手掌一下,发出“噗”的一声,不像他想象得那样响亮。

“你赶快把详细报告弄出来。”李国雄说着就往门外走去。

“那……这恐吓电话的案子还继续查吗?”

“当然要查,一定要查它个水落石出。”李国雄转过脸来,一脸严肃地说。

“行。”胡亮答道。

等李国雄响亮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胡亮这才转过脸来对古洛笑着说:“看,他的忘性多大。行了,又支持咱们了。”

古洛只是苦笑了一下。他知道李国雄的支持固然不可缺少,但找到案子的线索更重要。

电话铃又响了,古洛似乎听出了电话铃中的语言,从不相信直觉的他,这次却一跃而起,但胡亮还是赶到了他的前面——有时人们的直觉是相同的。

“喂,我就是。什么?你慢些说。”胡亮一边按下了录音键,一边给古洛示意。古洛立刻拿起另一部电话,打给了技术部门。

“查查现在正打给胡亮的电话号码是哪里的,机主是谁?”

胡亮一直静静地听着,有时提一两个小问题。三分钟后,对方挂断了电话。

胡亮正要打开录音,技术部门调查结果来了,那是部公用电话的号码,在市中心公园附近。

“要费事了。”古洛笑着说,“打开录音吧。”胡亮开了录音。听声音打电话的像是个中年人,至少是壮年人。电话内容也是经过反复思考过的,很有逻辑性。

来电说,要揭发一桩大案,主犯——其实就这么一个犯人——是樊高,就是姬红雨的父亲。电话中说樊高在被判刑前,就知道自己逃脱不了法网的制裁,于是和另外一个同伙,叫刘诗白的,一起将大量赃款藏了起来。审讯时,两人咬住说挥霍掉了。当然钱款有四分之三的数额是公安局不知道的,如果按他们的诈骗数额,应该被判更重的刑。

胡亮问对方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揭发,对方说他原来是在信守诺言,即这件事只有他和刘诗白、樊高知道。出狱后,三人平分赃款,但没想到刘诗白死在狱中,樊高出狱后不但不认账,而且还将这事告诉了自己的女儿。后来,樊高怕女儿揭发,就又找他雇人恐吓姬红雨,并殴打了她。他听说公安局已经立案追查了,很害怕,就想将实情说出来,还问这算不算自首。胡亮让他本人来刑警队自首,他却推托说自己也没有证据,就是说,他也不知道樊高将钱放在哪里了,而且具体数额也不知道。当初,因为他帮助过樊高和刘诗白,他们为了感谢他,才算了他一份,但没来得及说细节就被抓了。胡亮还是催他来自首,说:“电话自首不行,再说我们也不知道你的名字等情况,怎么能算自首呢?”对方沉吟了一会儿,说他再考虑考虑。

古洛反复听了几遍录音,把每个细节都搞清后说:“有些意思。”

“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姬红雨骗了我们?”胡亮多少有些沮丧地问道。他虽然是个老资格的刑警,见过多少污泥浊水、古怪离奇,但依然保持着纯真的心,这有时会对破案产生负面的影响。古洛却更喜欢自己的徒弟是这样一个人。“信任别人,这才是我们警察的本质。因为大多数人是好的,他们渴望他人相信自己。”

“还有樊高、姬芳,他们都在说谎,都在欺骗。”古洛说。

“为什么呢?”

“这就是我们要解的谜。走,先查查樊高的案卷,再去找他。”古洛毅然地说。

雨又下了起来,疏落而有力,打在地面上溅起了不规则的水珠,打在雨伞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街上人很少,都穿着雨衣或打着雨伞。街道两边的树朦胧在雨雾中,那么柔和、美丽,但仔细看来,那里面却隐藏着神秘的格调,甚至掩蔽着凶险,就像月夜里的猫头鹰一样,会因为明亮巨大的月亮笼罩而更让人心惊胆战。

车窗的黑色刮雨器有规律地摆动着,不知疲倦,没有声息,像一种不知名的生物肢体一样。车速很快,穿过越来越密集的雨幕。车体前面激起的水花,妨碍了人的视线,让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甚至连远远矗立在高楼大厦上的巨大广告牌都被雨雾笼罩住,勉强能看清上面是一张漂亮女人的笑脸。

“好大的雨!”古洛说。

“是啊!今年雨水还行。”胡亮从来没有去过乡下,也不知道农民对天气的感受,却处处装出一副很关心收成的样子。

“那个匿名的人说得还真对,樊高是隐瞒了赃款。”过了两分钟,胡亮开口说。其实,那个匿名电话反映的情况也不完整,除了樊高和刘诗白入狱外,还有一个同案犯被关了进去,所以,连同揭发者,樊高一案涉及人数是四个。

“是有问题,但没有证据,也没有找到赃款。这几个家伙嘴都够严的。”古洛说。

“就看这个小子了。”胡亮猛然一打方向盘,车子就进了监狱的院子。

古洛和胡亮来这里要找的是当年和樊高一起设骗局赚取不义之财的同伙,只有他还在监狱里。这个人不仅没有樊高那半吊子艺术家的风雅,而且长相又土气又猥琐:个子很矮,黑黄色的皮肤,小眼睛老是在眨,一看有人来,他脸上立刻就堆起阿谀的笑,似乎在说:“你要我帮忙就说话。”他的名字名副其实,叫杨财根。

“找我有什么事?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们了嘛。”他说话带着南方口音。经常走南闯北的胡亮从他的名字就知道他不是东北人应该也不是北方人。

“樊高,知道吧?”胡亮没有被杨财根独特的热情所感染,他的口气甚至是严厉的。杨财根的脸一沉,目光恶毒地盯了一下胡亮。这并非是因为他城府不深,而是因为他难以掩饰的虚伪与真正的、猛烈的凶狠混在一起,完全像个猛兽,这是他的理性所不能控制的。“嗯,认识。”他的语气有些勉强。

“据说,你们俩,对了,还有死了的刘诗白,有笔赃款没有交代,是准备出去过好日子的?”胡亮单刀直入。

“什……什么?有钱?赃款?”杨财根的慌乱任谁都能看出来,“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呀。”他很快冷静了下来,“我们全都交代了。你们公安局好厉害,谁也休想从你们眼皮下蒙混过关。”

“噢,是吗?可最近有人揭发,说他和你们一起藏匿赃款。但樊高出狱后,自食其言,不打算把钱给他,就是说,要独吞。”

“这……”杨财根的眼睛飞快地转动了一下。“这种外向的人怎么能犯得了罪呢?”胡亮想。

“那就是他的问题了,我没有参与这事。”

“你说是樊高个人的事?”胡亮追问道。

“对。他很可能这么干,这个人,就是这样,太贪财了。”

“你们不是同伙吗?”

“不,有的事是一起干的,有些事不是。你看,我们的刑期也不一样嘛……哎呀,我倒霉啦。这家伙还有没交代的,可我判得比他还重。”杨财根叫了起来。

“冒充晋人手笔的画不是你们共同干的?”

“那倒是。”

“就是这幅画的赃款没有找到,据说是最大的一笔钱,有好几百万,说说是怎么回事。”

“这……这幅画是卖了。可你们不知道,那个买主没给我们钱呀。至少我不知道他给过。”

“买主是境外人员?”

“对,一个印尼华人。”

“可他说给了。”

“给了?证据呢?有发票吗?有我们的收条吗?说给我们钱的那个人,我就没见过,后来又说那个人失踪了,完全是栽赃陷害。我当然不能承认。”

“你说你没见过那人,那樊高见过没有?”

“这我就不知道了……难道他……这家伙好阴呀。”杨财根装作自言自语地说。

“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揭发的人说,樊高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女儿……”胡亮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这个小个子顿时跳了起来:“什么?!告诉他女儿啦?妈的!不想活啦!”他忽然停了下来,让胡亮想起了紧急刹车,也像刹了车后一样,暴躁的杨财根重新启动车,这回是要挂倒挡了。

“是吗,他告诉了他的女儿?这和我没有关系。”他长长地呼出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

“可他的女儿却把这事说出去了,最近遭到很多人的恐吓,他女儿有些扛不住了。”胡亮像是没看出杨财根刚才拙劣的表演一样,慢条斯理地说。

杨财根紧张起来,他脸上的血涌了上来,和皮肤的颜色混在一起,成了紫红色。汗水从头发上淌了下来,流到腮边,再滴到肮脏的裤子上。他额角上的青筋暴露得那么明显,让人觉得他的头就要炸了。

“完了!完了!”他忽然摇着头说。胡亮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胡亮断定那是泪光。

“我怎么能信任他呢?一个小儿科、一个卖不出画的废物。我这牢算是白坐了。哎!”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次像是把所有的力量都叹了出去一样,他的身子明显地软了下来。

“说吧,我们可以想办法不给你加刑。”胡亮装作同情地说。他很讨厌眼前这个瘦小的家伙:他的脸没有洗干净,眼睛边上有哆目糊(眼屎),说起话来,嘴角泛着白沫。

“加刑就加刑,出去没钱了,还不如在这里面待着呢。”杨财根凶恶、阴森地看着胡亮说。他毫无畏惧,暴露出真正的本性。

“那你是要袒护你的好朋友了。”古洛慢悠悠地说,比胡亮表现得更轻松,仿佛不是在询问犯人一样。

“妄想!他妄想!谁也不要想好好活了。我说,是你们说的那样,我们从那个印尼华人还是华侨那里收了五百万。幸运的是那个交钱的人下落不明了,连他的主子都找不到他了,当然这和我们无关。然后我们在你们公安里的人告诉我们危险,我们就把钱藏起来,说好就是被抓住,谁也不能说出来。如果一个跑了,也不能动这笔钱,等我们都没事了再分。可……”杨财根气得说不下去了。

“钱在哪里?”胡亮问道。

“可能已经被他取走了,在西郊一个仓库的地板下。我给你们画张图。”他要了纸和笔,仔细画了起来。

古洛点上一支烟,几乎没有表情地盯着杨财根。但像小兔子一样警觉的杨财根,发现了古洛在看他,他有些不自然起来,但还是用心画完了图。

胡亮接过图,仔细看了一遍,递给了古洛。古洛没有接,他还是盯着杨财根。杨财根更慌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可以走了吗?”看到胡亮示意,他马上站了起来,身后的警察也走了过来。

“先别走。”古洛说。他的声音不大,但杨财根像是听到突如其来的霹雳一样,身子一颤,僵在了那里。

“你还是全交代的好。那个送钱的人,你是怎么杀的他?说!隐瞒是没用的,等我们一抓到樊高,你就被动了。”

“你在胡讲什么?我们才不会杀人呢。”

“我说的是你,不是你们。樊高没有这个胆量,而你有。”

“你不信,就问樊高好了。”杨财根很沉着地说。脸上的表情是无辜和麻木的,正是在这个场合和发生了这些事后,应该有的神情。

“你认为你们的友情就那么牢固?可樊高肯定不这样认为,特别是人命关天的事。如果说是失踪,又没有人调查,他可以不说,但如果凶杀暴露了出来,我想他会第一个对得起你这个义薄云天的好兄弟的。”

“说!”胡亮震耳欲聋地咆哮了一声。但杨财根却纹丝不动,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不是装出来的。

“不说也罢,等我们抓着樊高再说。”古洛示意狱警把杨财根带下去。

“好家伙!‘拔出萝卜带出泥’,抓住一个杀人犯。”胡亮看着古洛,赞叹地说。

“嗯。”古洛若无其事地随意应道,可谁都知道他这是在装腔作势。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这么自大。”胡亮想。

雨停了,但天并没有放晴,阴沉的、灰黄色的云仍旧布满了天空。在阴冷的微风吹拂下,一星半点的雨滴无规则地飘落下来,落在行人的脸上或任何地方,这是种让人心生腻烦的天气。

古洛觉得身上有些冷了。“这是什么天?现在可是盛夏呀。”古洛闷闷地想着,不知不觉地就坐上了车。

“先去哪儿?”胡亮一边发动车,一边问道。

“你看呢?”古洛像是刚被唤醒一样,神志似乎还在模糊中。

“我这人爱钱。”胡亮笑着说。

“当然。”古洛也笑了,但这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感觉。虽然他不相信直觉或其他什么心血来潮的东西,但他也知道每次这种感觉都是很准确的,他把这解释为经验或无意识的推理使然。

果然,这次发生的事又印证了古洛下意识的推测。杨财根说的西郊,实际上是很远的郊区,车子在穿过开发区时,堵了很长时间的车,气得古洛都叫了起来。好不容易突破重围,车子又出了毛病,这次胡亮叫得更凶。修好车,又走了很长时间,直到天黑了下来,才到了目的地。善于寻找东西的胡亮很快就找到那间废弃不用的仓库。

“就是这儿。”他很有把握地说。

这里有很大的空地,到处是垃圾。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腐烂的味道,一群野狗在垃圾山的山脚下,悄悄地移动着,宛如鬼影。

“还挺瘆人。”胡亮打开手提电筒走进了仓库,古洛紧跟其后。

仓库里更脏,臭气熏天,肯定是被那些无家可归或有家不归者当成卫生间了。而那些人类的伴侣——老鼠们在这里找到了自由的天地,它们“吱吱”叫着无所畏惧地在破损的地板上赛跑。

胡亮准确地走到杨财根画出的地方。“混蛋东西!果然被取走了。”他提开一块被撬起的木板。古洛走过来,就着电筒的光,看到地板下空空洞洞的坑。

“地板是新撬开的。”胡亮用电筒照着地板的木头碴。

“走吧,去那家伙家看看吧。”古洛用听天由命的腔调说。胡亮也知道他们的希望是很渺茫的。虽然来的时候,他和古洛一样还抱着一些希望,似乎是想依靠侥幸,但他却不认为是侥幸,因为按他的推理来说,樊高是不应该知道有人揭发了他的。

甚至连车都不用下,就能看见一把现在人们一般不使用的大锁挂在门上。

“妈的!‘铁将军’把门,跑了。”一般不说粗话的胡亮骂了一声。最后的稻草终于断了。

“好灵的鼻子。”古洛不由得说出声来。胡亮点点头。

“走……”古洛刚一开口,胡亮就立刻喊道:“找那娘俩去。”

六 风波又起

姬红雨已经上班去了,只有姬芳在家。“这孩子的伤还没好,就去上班了。”姬芳有些担心,但也无可奈何。她是个软弱的女人,否则的话,只要她全力阻止,樊高也许就不会犯罪了。但这也许不完全是因为软弱,姬红雨就从不相信母亲的辩护。“是你贪婪,想过上大款老婆的日子。”女儿冷冷地说。这个孩子是无情的,就喜欢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但她没敢反驳,因为她也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当时是这样想的。也正因为如此,她觉得对不起樊高。樊高一出狱,她就去看他,女儿知道后说她为了赎自己的良心,这次连女儿也出卖了。可她还是要去,而且每次都要和樊高发生肉体关系。樊高是精于此道的,使她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这也是她不能不见樊高的原因之一。有时她都想到和樊高复婚,特别是两个人亲热的时候,但这时,女儿的脸就会立刻浮现在她的眼前,让她停止了非分之想。

“你还会犯事吗?”她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樊高。她知道樊高在获得满足后,才能说出一些心里话。

“嗯。”樊高含糊地应道。

“我问你还干不干犯法的事了?”她急躁地问道。

“我不想干了,可人总得活呀,还得活得像个人样,那就没准儿。你看看我现在像个什么?一个纯粹的人渣,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刑满释放分子。我怎么办?只有挣钱,有了钱,我就是狗屎,人们也得把我当黄金。”

“这可没准儿。再进去,我就彻底和你断绝关系。”

“你不是已经断绝了吗?”

姬芳说不出话来。她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个极度爱虚荣的人,喜欢奢侈的生活,吃好的,喝好的,找漂亮女人,住别墅,开高级轿车。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让人看得起他,在任何场所都要做中心人物。“改不了啦。”这时她真想不再来了,但她知道自己还会来的。不仅是肉体上的渴望让她一次次地来到这个过去犯过罪而且今后还打算犯罪的人这里,她还有个最重要、最隐秘的动机,虽然是这个男人告诉她的,也许是为了让她离不开他,但她却另有想法,而且相信自己会应付好的。“最后还是我的,不信就看吧。”她看着樊高的脸,那上面是浅薄的傲慢和虚张声势的狡诈。

不过,现在她陷入了困惑中,这个让她烦恼却又不能离开的人真的消失了,面前的这两个警察就是来找他的。

“我怎么会知道他去哪儿了?这个人真是个坏人。”她带着哭腔说。

古洛听出她声音里的犹豫,说:“他没告诉你什么?这好像不太可能。”

“真的没告诉我。”

“最近你是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嗯……三天前。”姬芳想了想说。

“你知不知道他并没有把过去的罪行完全交代,而是蒙混过关了?”

“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姬芳说。

“不要撒谎!他把一笔赃款隐藏了起来,现在已经有两个人揭发或证明了这一点。”

“可我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你们想想,我都和他断绝关系了,他的事怎么会告诉我?”

“并没有嘛,不是才见过吗?”古洛嘲讽地说。姬芳的脸红了:“那是两回事。”

“不,是一回事。你知道他有笔钱,这也许是你找他的主要原因之一。没有人不爱钱,特别是在现在的社会。”

“钱?”姬芳的脸又一次红了。这当然逃不过古洛的眼睛:“对,钱!一大笔钱。你是想让他给你们一些吧?或者想独吞?我想是后者。”

“什么一大笔钱?什么我独吞?我想你们是做警察的,是保护我们的,今天来是为了找人,可你却在这里给我打哑谜。你就直说吧。”姬芳的语调严厉起来,脸上那像是容貌一样的温柔消失了,鼻子尖翘起来,面颊上的肌肉暴露了出来。

“我已经说过了,你知道这笔钱,而且姬红雨也知道。姬红雨被恐吓,也是因为这笔钱,不对吗?”古洛猛地站起来,大声说。

“不要喊。你说得不对。”姬芳冷静地说。但胡亮看到她眼睛里的怒火。“‘真人不露相’,是个不好惹的女人。”他不由地想。

“已经有人揭发了。你还是说出来好,否则你就犯了包庇罪,也许还有窝赃罪。”古洛的声音更高了。

“你们不要这样对我妈。”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姬红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客厅门口。

“你……怎么回来啦?”姬芳说。姬红雨没有理她,径直走到古洛面前说:“什么事?还是我的案子吗?你们可以跟我说,我妈知道什么?”

“噢,好吧。有人揭发并得到证明,你的父亲,不,樊高曾隐藏了一笔巨额赃款,你和你的母亲全都知道。他怕你说出去,就打恐吓电话,还找人殴打你。这是事实吧?”古洛严厉地看着姬红雨说。他对姬红雨这种挑衅般的态度很恼火。

“是,我们是知道。这又怎么样?我们没花他一分钱,也不知道具体的藏匿地点。至于我的人身受到恐吓的案子,我没想到是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干的。”

“你不能胡说。”姬芳叫道。

“没关系。你还想要那笔钱吧?所以你去见他,我就知道你的秉性,太贪。”姬红雨的话语似乎是从牙缝中说出来的,姬芳顿时就不做声了。

“这么说,你相信他会打恐吓电话,还会找人打你。”

“我相信。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特别是对我,因为他恨我,恨我让我妈和他离了婚,恨我不认他这个爸。”

“他恨你,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你呢?”

“他没有直接告诉我,是告诉我妈了,我听我妈说的。”

“他是怎么知道你知道的?”

姬红雨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母亲,姬芳的脸又红了。这个女人似乎是太软弱了,像一切软弱的女人一样,她们生活中最常见的词汇只有两个:后悔和内疚。

“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大发雷霆,说姑娘要是再卖了他,他会六亲不认的。”姬芳边说,边偷窥着姬红雨。古洛也盯着姬红雨的脸,虽然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但古洛却觉察到姬红雨的身体和面部透着赞赏的气息。

“你是说,樊高在那时就已经告诉你,如果姬红雨背叛了他,即使是亲生女儿,他也绝不宽恕,甚至可以杀了她?”

“那是头畜生!兽性一发,啥事儿干不出来?”姬芳大骂道。“这个女人是怎么啦?她不是还去见樊高吗?不是还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留恋或者宽恕吗?怎么一下子就反了过来?女人真是不好理解。”古洛暗自想道。

姬红雨看古洛问话的节奏变了,就说:“你们知道了吧?他就是这么个人。你们去抓他,我们全力支持。”

“是吗?”古洛的节奏还没有恢复过来,他像是在犹疑。

“你们估计他能跑到哪里去?有什么亲戚、朋友是他可以投靠的?”胡亮对古洛的踌躇不决很不满意。

姬芳母女开始思索了。古洛还沉浸在个人的思考中,胡亮也一改往日的急脾气,点上一支烟,但看到姬红雨皱了下眉头,就又收了回来。

屋子变得寂静了,灯光似乎黯淡下来,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香气,味道很特殊,像玫瑰花香。窗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时不时地抽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微小、清晰的声响。

十分钟后,母女俩有时各自,有时一起说出她们的估计。胡亮的询问和启发让她们绞尽了脑汁,最后甚至说,这个男人有可能潜伏在这个家里。在这紧张、激烈,如同枪战的问答中,古洛却始终未发一言。

天气和人事有关,这就是天人合一说法中的一个。南北朝时期有个叫崔浩的人,甚至根据京城久阴不雨,算出“必有下谋上者”。谦恭的皇帝是信服这个通天人物的,于是在全城搜捕,倒真是找到了谋反分子。现在也有可能是这样的,起码从古洛和胡亮询问过姬芳母女后,天气就转好了。晚上繁星如雨(当然不会落下来),白天阳光似火(当然没有烧掉任何东西),追捕樊高的行动就是在这好天气的支持下展开的。不过,和天气相反,抓获樊高的前景却越来越黑暗了。公安局发出了协查令,并调查了姬芳母女提供的和她们不知道的樊高可能去的地方。这并不是徒劳无功的,在沈阳、锦州等地确实留下了樊高的形迹,就像野兽走过沙土地留下爪印,或像在树林里折断了树枝一样,但最终还是像气味一样消失在空气中了。这让胡亮急躁了,而李国雄的思维又回到了过去,古洛恐怕要回家了。

和刑警大队紧张、烦躁、即将爆发动荡的气氛相比,樊高却活得再好不过了。他自己认为,这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在这个谁也猜想不到的小镇里(连姬芳母女都不知道他和这里的渊源),口袋里有钱,东西又便宜,住得也不错。白天他去镇边的山上画画。山下有条湍急的小河,清澈的水遇到石头就会泛起雪白的浪花,河两边和山上是茂密的森林,散发着新鲜的空气。对面的山上经常会忽然浮起淡淡的雾,渐渐变浓,直到笼罩住山顶。下小雨时,这里更好,所有的山、树、小径、河水都在朦胧中,美好的哀愁这时会静静地从内心深处涌出。“啊,太好了!我要在这里完成世界上最伟大的画。”樊高年轻时的野心复活了。

但和这一切外在的事物或是他的抱负相比,内心的愉悦才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品尝到的。淫荡和贪婪的心被融化得干干净净,如同尸骨被硫酸溶解了一样。“我总算赎了一些罪过。”和他真实的想法相比,他的这种内心独白不是虚伪就是太过谦逊了。不过,像所有的回头浪子一样,被解放的感觉和踏踏实实的欢乐却是真实的,真实得像一日三餐一样。

今天有些晚了,暮色比平常要浓重一些,已经看不见山顶了。欲滴的绿色变成了黑色,鸟儿飞进了林子里,翅膀刮得树叶“哗哗”作响。越往山下走,天就越暗起来。夜雾悄悄地围绕在行人的身边,蚊虫在像是要下雨般的空气中笨拙地飞着,扑向人的身体和脸部。远处很自然地传来几声凄厉的鸟叫,让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本来就不是个胆大的人。

再拐过一个山角,就能看见镇子了。他的心轻松下来,脚步放缓了,不由自主地吹起了口哨。他很爱吹口哨,也吹得很好,但他不知道正是尖利的口哨声给他惹来了杀身之祸。

一副奇异的景象忽然扑进了他的眼睛,过了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这太可怕了,几个男人在小路上按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的皮肤在暮色中白得耀眼,被捂住的喊声变成“呜呜噜噜”的声响,像是狗遭到虐打的叫声一样。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眼前,来得那么快,距离那么近,似乎知道他的到来一样。他认出了这个男人,是这个小镇上有名的小流氓。

“你们想干什么?”光线很暗,但他还是看见了那个女人从一个粗大的手掌上面露出的眼睛。那是双美丽的眼睛,像女儿的眼睛,那求助的眼光让他的心像碎了一般。

“你他妈的找死!”面前的男人压低了嗓子说。樊高看见对方眼睛里恐吓、凶狠的光,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想跑。

“你们找死!”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勇气是从哪里来的,但他觉得这很自然,就像他平时看到这种事就下意识地逃跑一样。

太快了,他只是感觉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他的眼角一闪,觉得腹部一凉。“混蛋!”他骂了一声,但耳朵却没有听到声音……

他慌了,非常恐慌。没想到他的事要暴露了,他知道这种事一旦暴露,等待他的至少是失去现在所有的一切,也许连命都要丢了。“没有钱的人和虫子一样”,这是他经常跟人说的话,如今可能要应验在他自己身上了。“真和虫子一样,捻死我还不容易吗?我是个什么东西?是条狗!不,比狗还不如。人都以为狗是最下贱的了,但人,有些人更下贱。我就是其中一个。”他想到这里,眼前便是一片漆黑。“完了!完了!”他跳起来,拿出一瓶酒,是洋酒,他就着瓶嘴喝了一大口。“真好喝!”他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一辈子也休想喝这种酒,而他现在却能常喝,家里也放满了这种酒。但现在连这酒也要失去了,等待他的至少是回到过去的生活。一想到过去他浑身都战栗起来,回忆比巨大的石头还重,压在他的身上和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这种痛苦比死还可怕。“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不回去,坚决不能回去。”他继续喝着酒,脑子里全是抽泣的声音,直到他把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好结实的瓶子,实木地板并没有粉碎它,它转动着身子,飞快地藏到了桌子底下。

“都怪那个混蛋,是他挑唆的。要不是他的话,事情怎么能到如此地步呢?可这小子却没了,就是找到的话又能怎么样呢?一个穷鬼……人不能太贪心了。”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边轰鸣着。“不能太贪心了。”说这话的人正是他最尊敬爱戴的人,这个人说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他从不违拗,不是不敢,而是心甘情愿无条件地相信。也正是这个人让他有了今天,如果他听话的话,会有更光明的明天,但他没听话,所以落入了十八层地狱。

他站起身来,点着一支烟。看!这烟也是最好的,一包就要几十块钱,过去他连想都不敢想,可后来抽得顺口,对“红塔山”那种古洛认为的好烟就不屑一顾了。

“不,不行。我不能失去这一切,得想个办法。”他在房间里来回踱起步来,就是这踱步也是从那个人那儿学来的。他认为有这个姿势就一定会和他的偶像一样能想出好办法来,这一招果然奏效。他想起那人曾说过,如果有什么大事就去找他。“这就是大事了,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他愚钝的头脑这时才弄清楚,他遇到可以毁灭人生的大事了。

“他行,绝对行。来是他让来的,他能解决。”他虽然知道好运是怎么来的,但却不明白其中缘由。“我要打个电话,打个电话。”他一边想着,一边拿起了电话机。

但是,他听到的却只是“嘟嘟”的叫声,没人接这个电话——这个能救命的电话。

古洛常说,只要你犯了罪,就是上天入地也能被他抓回来。不过,这不过是夸张的比喻,樊高现在不是在地狱就是在天堂,但古洛却找不到他。又过了几天,姬红雨那边很安静,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一样。姬红雨说,她几乎将被恐吓的事忘了。看样子这个案子只好停止了。古洛已经做好回家的准备,因此心里很烦躁。他不断地吸着烟,吸得嘴里很苦,口干舌燥又让他不断地喝茶。大量的茶水让他胃十分难受,有时会剧烈地绞痛起来,他知道这是胃痉挛。他还在思索着樊高会在什么地方,但答案有无数个可能性。

“明天我就不来了。”他颓丧地对胡亮说。他这种一点儿也不隐讳的样子,让胡亮感到惊奇。他知道这个黑胖老头儿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要是过去他会装出一副笑脸,或者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老了。”胡亮想。

“老了,我是老了,也没什么脸面了。”古洛看出了胡亮的想法。

“不是……”胡亮一时语塞。他知道否定古洛的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那……今晚我请你吃饭。”胡亮说。

“这就对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反正已经退休这么多年了,能忍受得住,如果下次还有什么案子,不要忘了我。”他的胃又是一阵抽搐地痛。

“那当然,今晚去吃朝鲜烤肉吧。”胡亮想起一家新开张的朝鲜饭馆,他和朋友们去了一次,觉得味道还不错。

“行。”古洛装作高兴的样子。但他心里正在想如何编个谎言,逃脱胡亮感情的力量,要不然他一定会消化不良的,何况胃还在痛。

墙上的钟在响,很是热闹、活泼,不像那真正的时间——冷酷、喜欢恶作剧的怪物。胡亮办公桌上玻璃板的光逐渐黯淡下去,刚反射出来的太阳躲进了玻璃板的一个角落,在那里像宝石一样闪耀着光芒。但不过一会儿工夫,阴云又将宝石放进了自己的腰包,屋子里暗成一片。胡亮开了日光灯,但光线还是很糟糕,日光灯惨白的光和外面灰色的光混杂在一起,让整个房间变得怪异、瘆人。

古洛和胡亮准备下班,但古洛还是没有想出借口。“算了,就直截了当地说不去。”古洛刚下了决心,胡亮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声音似乎比平常更大。

胡亮放下手里的提包,用平常的速度走过去,也用平常的速度拿起电话:“噢,是你!”

古洛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震颤了一下。他已经猜出是谁,也从胡亮的语调和神情中觉察到自己将复活。

“好,别着急,慢慢说。”胡亮激动得手指发颤,他抽出了笔筒里的圆珠笔,古洛急忙走过来在他手边放上一张纸。

胡亮仔细听着,在纸上记了一些简单的词汇。“你等着,我们这就过去。”

“来了,那恐吓电话又来了。”

“好。”古洛神色凝重地说。

在飘着细雨的阴沉的路上,古洛和胡亮都已经确定恐吓电话不是樊高打的,因为在目前情况下,无论是从樊高的利益还是处境来讲,他都没有作案的动机。

“那会是谁呢?这次电话能不能否定樊高作案的嫌疑呢?如果能否定,那樊高为什么要逃呢?或者这次电话是其他人打来的?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小小的姬红雨,如此简单清白的一个现代姑娘,哪来那么多的仇人?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樊高逃跑与姬红雨被恐吓没有关系,他不过是为了独吞赃款。可为什么有人揭发他在恐吓自己的女儿呢?而且姬芳和姬红雨似乎也默认是这个失去做父亲资格的畜生的所作所为。”一路上,胡亮的脑海里掀起了强烈的风暴。案情和他掌握的情况全都涌现了出来,宛如雷电轰鸣、风雨交加、白浪滔天的现象同时出现一样。他努力地把这些混在一起的乱线团一条条地清理出来。最后留下的还是疑问。

“我看还得问问这母女俩。”胡亮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问不出什么的。这母女俩有些意思。”古洛一直闭着眼睛养神,这时微微睁开双眼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也许是和古洛合作时间久的缘故,有时胡亮从古洛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出这个神探在想什么。

“不,你别理解错了。”古洛截住了胡亮的话头。

车开到姬红雨住的楼门前,胡亮猛然刹住车,立刻从车上跳了下来,像是冲锋一样冲进了楼里,似乎忘了后面还有一个古洛。古洛苦笑了一下,小声说:“这个急性子。”

等古洛走到姬红雨家门口时,门是开着的,姬芳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她是在等古洛。

古洛走进客厅,姬红雨正情绪激动地跟胡亮说着:“今天下午来的,还是那个人,说的还是那些话,什么让我闭上嘴,知道多的人早死,因为他们嘴上缺个把门的。还说,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就是这些话。”

“你是怎么回答的?”胡亮问道。姬红雨刚要回答,古洛说:“我们口渴了,你也该冷静一下。”姬红雨的眼睛闪了闪说:“妈,给客人倒茶呀。”

胡亮不满地看了一眼古洛,但也无可奈何,就和古洛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姬芳端上了茶,把第一杯端给了古洛:“喝……喝茶吧。刚才实在是对不起。”她误以为古洛生气了。

“哪儿的话,我是真渴了。”古洛笑着说。

古洛喝了半杯茶后,觉得嘴里的烟味稍稍消退,呼吸清爽起来,才对姬红雨说:“你继续说吧。”

“我……基本上就是刚才那些。”

“我没听到,再说说。”古洛说。一丝愠怒的神色掠过了姬红雨俊俏的脸,但她还是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嗯,我接着我同事的问话,你是怎么回答的?”古洛根本不把姬红雨的怒火放在心上。

“还回答呢,我都吓坏了。我真怕他们,他们会要我命的。”姬红雨突然啜泣起来。这时古洛才觉得自己刚才做得太过分了,就道歉道:“我刚才确实是渴了,注意力也不太集中,不是有意为难你。”

“没关系,是我自己胆子小,而且你们说是我那个不争气的父亲打的,所以当他逃跑后,我想他不会再来电话了,确实这么多天都平安无事。可……”

“我理解。你已经估计出那不是你的父亲……不,樊高了?”

“就是傻子也能猜出来。钱他都拿走了,你们还在抓他,他再来电话不是找死吗?”

“对,说得好。那说话的声音,你敢肯定是前几次那个人吗?”

“这……我不敢肯定。但听声音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

“樊高已经五十多了,你上回就应该否定打电话的人是樊高。”

“我也没仔细想。再说,对方肯定采用了什么技术。你们那么说,我自然相信,但现在一想,这人应该比我爸年轻。”

“你连一句话都没说?”胡亮问道。

“也说了一句。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找错人了。”

“对方怎么说的?”胡亮的反应确实不是古洛能及得上的。

“他笑了,阴森森的,说我们不会搞错的。”

“你怎么回答的?”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你们看怎么办?我们这孤儿寡母的,谁都没惹呀,怎么就抓着我们不放呢?你们得想个办法,抓住这些坏人。”姬芳说。

“那当然,不过你们还应该多向我们提供些情况。”古洛看着姬红雨说。

“我……”姬红雨停了半晌,说:“我知道的都说了。难道你们还不信任我吗?我打也挨了,还老受到恐吓骚扰,有什么不可以和你们说的?”

“是吗?”古洛吸了口烟,“好吧。我们可以进行监听。”他看了看胡亮。胡亮忙说:“我们俩轮流负责监听。”

“可这电话来得没准儿呀。”姬红雨说。

“没办法,公安工作讲的就是吃苦耐劳、坚持不懈,必有收获。再说,会没准儿吗?”古洛笑着说。

“多豪华的房间,真是有钱人呀。现在叫大款,对,真是大款呀。谁能想到这么奢华呢?这世事变迁真让人难以意料呀。”他本来就是人们常说的死脑筋,在如今这个真正充满了“蝴蝶效应”的时代,万花筒都比不上世道和物质条件的改变,他就更跟不上了。“我今天做得对吗?不,这不是我的目的,只能说当初我是对的。”他的心平静下来了,甚至有些洋洋自得。

天太晚了,这里不像他的家乡,那里的月亮多亮,这里几乎看不见月光,照明的只有路灯。但这里不是市中心,路灯不多,照得不紧不慢的,街道的大部分都被阴影占据了。“打个车就好了。”他有些后悔听那个人的话了,“说不远,可也不近。”不过,即使远的话,他也未必叫出租车。他是个极其俭省的人,舍不得花这种他认为无用的钱。朋友们常和他开玩笑,说世人要是都像他,出租车司机全都该饿死了。“就是不能坐。”他倔强地想。

“转个弯,应该就到了,确实不远。”他看着远处的十字路口,那红色的信号灯在上面照耀着,像团充满希望的火焰。“嗯,明天,就看明天的了。我做得对不对?”疑惑突然像一股浪潮一样涌了上来,他的心变得十分紧张。“一个能做出那种事的人,什么不能干呢?我是不是犯了大错了?但……看样子不要紧呀,说得挺好。不,人家做得没错,是让步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是一阵轻松,和他刚谈完话时一样。

红绿灯渐渐近了,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夜风吹了起来,树叶“哗哗”作响。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害怕像股冰冷的水,渗透到他的心里,让他浑身打战。“难道有什么不对劲儿吗?谈得不是挺好吗?我的口气严厉了吗?八成是这样。但……”他又疑惑了,“没关系吧,太多虑了。不要钻牛角尖,不用认为人心不古……但人心确实不古呀!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在他的一生中,陷入过无数次危险的处境,有时甚至是危机丛生,但他都过去了。“人活着真不容易。”他为自己能活到现在感到庆幸。“感谢老天!这次呢?”他突然失去了自信,心情是那么烦躁,以致让他在一时间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和乐趣。

“嗖”地一下,一个黑影从脚下蹿了过去,吓了他一跳。“什么玩意儿?”他定睛看着人行道边上的灌木丛,一只猫睁大着眼睛看着他。那绿莹莹的目光在黑黝黝的树丛中显得分外明亮,亮得像要穿透他的心。“他妈的!你也来吓唬我!”他气愤地想抓起块砖头,可这里这么干净,连灰尘都没有。“到底是城里,真干净。”他只好对那只猫跺脚,那只猫仔细地看着他,并不害怕,过了几秒钟才慢悠悠地跳进更深的树丛消失了。他松了一口气,猫的打扰使他忘记了刚才的担心。但他还是加快了脚步,朝着红绿灯走了过去。这时的信号灯已经变成绿色,在这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刮起冷飕飕的风的夜晚,那绿色的灯宛如鬼火在闪烁。

这一击来得又快又猛烈,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就摔倒在地上。他想问一句,但没来得及张开嘴,第二击就让他失去了知觉。在这一瞬间,他才知道他犯了个大错误。“人心真是坏透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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