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皆是一怔,那老张也忽而咂巴出些不对来,然而不待他细想,一把细而长的匕首自身侧肋骨间刺入,霎时肺腑冰凉,嘴角呼哧呼哧冒出血沫来。
相较于目瞪口呆的手下将士,高回淡定自若,他将匕首从尸体中抽回,在臂弯间仔细抹干净了血迹,才送回鞘中。
“方才说到哪儿了?”
小武结结巴巴地道:“说老张没良心……”
“不是,还要前头。”
“说若斩了褚璲,咱们就不必受羯人羞辱了。”
高回发出一声嗤笑,“若有人真以为,杀了褚璲,夺其头颅向北羯人讨好卖乖,就能被他们当作自己人,就太蠢了。”
“我们是汉人,只要身上一天还流着汉人的血,我们在北羯人眼里就和狗没什么区别。越是屠戮同族以献媚讨好,就越被看不起——可话说回来,谁当初不是无奈才给北羯人做狗的?求生之举,无可奈何罢了!但是如今,我们有了回头路,一旦助褚大兄成功夺了这襄阳城,我们就能重新挺直腰杆,做回锦国人!”
“跪在北羯人脚下摇尾乞怜,靠着被施舍苟且偷生的日子,老子过得够够的了!昨夜褚大兄同我说想和我一起回琅琊,我今日也对大家说,只要我高回还活一日,我就会拼尽此身,全力争取带弟兄们回家!!”
众将士难掩激动,轰然应诺。其声隆隆,若非高回所部位置偏僻,远离北羯各部,只怕当即就要被察觉异常。
幸而石安国等人忙于策划诱敌之计,无暇顾及他们素来瞧不起的汉军部。
当城中战鼓再起,全身血液更是如同沸腾起来,石安国仰头望天,目光灼灼,他激动地一挥手,“出征!”
待他登上城头时,锦军已过浮桥渡汉水,举着云梯,浩浩荡荡向襄阳城而来。
此前锦军已几度攻城,虽未成功,可多少对城防造成了损伤,所以今日再行攀登,比前几次简单些也属正常。加之北羯守军在石安国的授意下有意地放水,锦军攻城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跨过羊马墙,攻向瓮城。
而那里,埋伏着高回手下三千余人。
公仪老头儿捻须而笑,“此番定打锦军个措手不及,待他们狼狈逃窜时,殿下再亲自来个乘胜追击!”
“公仪先生说得甚是,一会儿我就……”
这头话音未落,石安国的笑忽然僵在了脸上——因为才被引入瓮城的锦军不知为何又呼啦啦往外逃去。
“这是怎么回事?高回呢?高回他是做什么吃的?!”
怔然过后,石安国勃然大怒,城墙下有士兵匆匆来报,“殿下,高校尉遣人来报,说锦军过于机敏,一入瓮城便察觉不对,他们撤得太快,以至于高校尉没能把人留住……”
“什么过于机敏,我看分明是高回无能!”
石安国提起长矛,正要亲自领兵去追,前方忽然横出一支手臂,公仪老头儿眉头紧锁,“殿下且慢!”
“锦军撤得蹊跷,为防有诈,不如命高回率人去追击。”
第100章
石安国一时犹疑。
他不由得转头再看向城下,只瞧见那些锦军边跑边丢盔弃甲,逃得很是狼狈。而部分锦军似乎还没意识到危险,仍在顺着浮桥往城边来,若能驱赶溃兵冲撞军阵,便是骑兵惯用的“倒卷珠帘”之法,一旦成功,他就有把握能叫大半锦军葬身于汉水中。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下定了决心,石安国当即拂开公仪老头儿的手,“然而兵行险招,我既然想得到那至尊的位置,就必然要冒大风险。高回是个废物,若叫他放跑了锦军,错失了良机,便再没有下一次机会了。此次我亲自率人去追,请先生在此等候佳音。”
待公仪老头儿回过神来,石安国已经跑下城墙、跨上马背,他手中长矛高高举起,矛尖反射着刺眼日光,“北羯的战士们!随我全力冲杀!!”
当看见北羯大军冲出城门的那一瞬,褚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意。
而先前还吓得慌乱逃窜的锦军们,此刻却不慌不忙地捡起故意丢弃的头盔重新扣回脑袋上,并迅速调转枪头,结成军阵,直面来势汹汹的北羯大军。
北地良骏全力疾驰之下,百步不过须臾,待石安国反应过来中计时,大军已狠狠撞入锦军的军阵中。
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到底是多年的宿将,他深刻了解战场上瞬息万变,再好的计策终究是纸上谈兵,真正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还是血肉之间的碰撞,要看谁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石安国不顾自身,亲自策马持矛在阵前冲刺搏杀,长矛横扫之下,血花飞溅,惨叫四起。雄浑威势之下,竟无人胆敢逼近。
石安国高声呼喝:“战士们!锦军之所以行此卑鄙招数,正是因为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他们知道自己攻不破这襄阳城!撑住一口气,杀光眼前的敌人,胜利就是我们的!”
有一锦军趁他分神之际,悄然摸上前,缳首刀锋芒毕露,自他腋下猛然刺入!
锋刃穿透甲叶,没入血肉之躯。石安国闷哼一声,幸而他一身甲胄精良无比,竟硬生生撑住了这几乎必死的一击。随即他抽刀还击,刀锋自那锦军士卒的面门一路往下劈,刹那间,甲片混着脏器自被片成两扇的躯体中哗啦啦倾泻而下,旋即被马蹄踩踏成泥泞。
眼见北羯军士俱不畏死,在石安国的带领下硬顶住了锦军的反击,甚至隐隐有推进之势,褚璲蓦地蹙眉下令:“放箭。”
鼓点转换,原先场中厮杀的锦军士兵不再恋战,纷纷避至军阵后方。石安国有所察觉,果然几次呼吸过后,密密麻麻的箭矢自半空落下。
周遭亲卫骤然色变,却也只来得及高举盾牌将石安国牢牢护于盾下,至于其他无有盾牌的普通士卒,却是顾不上了。
石安国只觉眼前一黑,方才还热烈刺眼的日光为亲卫们团团围上的盾牌所遮蔽,而黑暗中,箭矢破空的声音是如此刺耳,仿佛酷暑时节如注的暴雨。
一时间,惨叫声、恸哭声,以及箭矢贯穿甲胄的“噗噗”声,彼此混杂着,自四周漫来,一重一重,压过了石安国自己的心跳。
待“暴雨”停歇后,身后却又响起更为可怖的声音。
石安国毛骨悚然,他僵硬地转动脖颈,顿时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似有血珠要自他齿间沁出——“高、回!!!”
瓮城城门自内而开,高回率领着三千汉军,向北羯残部冲来。
“弟兄们!冲啊!今日就是你我洗雪耻辱的时候!!”
此时在褚璲的指挥下,锦军也已重新调整好军阵,与高回所部一左一右,正如一柄铁钳,将石安国及北羯军死死钳住!
一瞬间,三方军队撞在一处。
士卒们嘶吼着,以白刃搏杀,鲜血漫天泼洒,戎服被割裂,豁开大口露出底下脆弱的皮肉,旋即刀锋刺入,一条鲜活的生命须臾陨灭。
这样的事,同一时间在这片战场上重复上演 ,以至于滔滔汉江水都被染成血色,残肢断臂在水面上沉浮,仿佛此地已非人间,而是地府黄泉。
杀红了眼的士卒们没有察觉到襄阳城内的异样,直到刺鼻的焦味与漫天橙红再也压制不住,才有人恍然大叫起来,“火!好大的火!”
一场大火,源头正起自襄阳城中。
熊熊烈火伴随着冲天的烟柱,将原本白得晃眼的天穹染成红黑二色,与血色汉水遥相映照。
褚璲的眼瞳中也燃烧着缩小的火焰,看见城中起火的瞬间,他便知不好。
他麾下士卒多为流民出身,其中荆襄人士不在少数,他们回乡心切,是以才拼死杀敌,竟能与素来骁勇的北羯军一较高下。正因如此,襄阳城起火必然也会动摇他们的心志。
多年在战场被锤炼出来的敏锐神经,使得石安国在第一时间便精准嗅到了锦军的松动,战场中那原本坚定牢固的气氛裂开一道口子,他几乎是立即就高声道:“趁现在!快撤!!”
随着主将一声令下,北羯骑兵们抓住锦军包围圈的缝隙一头撞了出去,他们不惜自身,以血肉之躯为同伴们冲出了生命的豁口,无数骑兵被斩落马下,重伤的战马翻倒在地哀哀嘶鸣,勇往无前的势头为之一钝。
然而锦军终究拦截不住源源不断朝豁口冲来的北羯兵,于是豁口越来越大,眼看就要被他们彻底脱出包围圈。
“大兄!!”高回骑马疾驰而来,他大吼:“你带弟兄们进城救火,我去追杀石安国!”
一点头,褚璲道:“襄阳城收复已是必然,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务必量力而行。”
“知道了!”高回撂下这句,便领着部下汉军们呼啦啦朝北追去。
褚璲定了定心神,再度整军,这一次他们终于平稳站在了襄阳这恢弘的城门前。
“弟兄们!攻城!今夜咱们在襄阳城里喝庆功酒!!”
石安国大势既去,襄阳城中仅剩的两三守军根本不足为虑,褚璲一股脑地将人压上,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城头旗帜便已易主。
在亲卫的护持下,褚璲策马缓步入城。
然而预想之中,士民立于长街两侧挥泪欢迎王师的画面全然没有出现,经过北羯人长达二十年的剥削压榨,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早已灰暗无光,房屋破败倒塌,街道脏乱不堪,偶尔有一两个汉家百姓悄然从残垣后探出半个脑袋,也在对上士卒们的目光时迅速躲开了。
见此情状,原本激动振奋的情绪也渐渐从士卒们的心头褪去,更有襄阳籍贯的士兵,望着家乡变成废墟,忍不住大哭出声。
襄阳重镇尚且如此,更何况北地那些小城?
哭声在军中迅速蔓延,很快,几乎是全军士卒都放声嚎啕起来。
然而,他们毕竟已经身处襄阳城中。这座同母国阔别了二十年之久的锁钥坚城,终于重新在今日,回到了她子民的怀抱中!
六日后,褚璲率军收复襄阳的消息如飓风席来,一时间,整座建康城为此震动鼓舞。
看着捷报上褚璲难掩喜悦的飘忽字迹,裴玄哑然失笑,然而笑着笑着,他却忽然埋首于苏蕴宜的腰腹,不动声色地落了眼泪。
“这样的大喜事,正该为此庆功欢祝呢,怎么反而哭起鼻子来?”苏蕴宜摸着他柔软的顶发。
“我出生那年,朝廷失了襄阳,自此大锦失了门户锁钥。”裴玄的声音自底下闷闷传来,“我本以为此生都不能得见它的收复。”
“怎么会呢,襄阳只是个开始,咱们以后还要驱除鞑虏,收复神州。若是每收一城就要哭一次,你以后不成哭作猫了?”
裴玄闻言,果然笑起来,“你说得对,我不哭了。”
苏蕴宜低头看着他。
因前段时日褚璲北伐连连失利,魏氏的人抱在一处,明里暗里斥他刚愎自用、任人唯亲。重压之下,裴玄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眼下青紫深深,偏还要在苏蕴宜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伸手去触摸他腰间,往日合体的玉带如今都明显宽出一截来。
“怎么了?”裴玄一怔,随即握住她的手,笑道:“可是我最近忙于政务,冷落宜儿了?”
脸上一红,苏蕴宜轻啐了他一口,“谁在乎你来不来?我是觉得你现在太瘦了,若再瘦下去,人可就不好看了。”
“当真?”裴玄连忙起身,对着她的铜镜仔细打量自己的脸,喃喃道:“果真消瘦不少……”
他顿时为自己的容貌感到焦虑起来。
他的妻子苏蕴宜他是知道的,一向是个惯能招蜂引蝶的主儿,一错眼的功夫就会有不知廉耻的花啊粉啊扑上来,偏偏如今自己容颜憔悴,若此时有个狐媚的趁虚而入……
正是惊惶不定间,忽然有个年轻宦官自外步入显阳殿内,他先是给裴玄和苏蕴宜恭敬地行过礼,又抬起一张白皙秀丽的脸蛋儿,冲苏蕴宜嫣然笑道:“娘娘,您吩咐给前线将士们的年节贺礼,奴已备齐了,这是礼单,请娘娘过目。”
苏蕴宜正要接过,礼单却被另一个人劈手夺过。
裴玄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笺子,浑身的狐狸毛都炸起了,“你是什么人?!”
第101章
面对陛下突如其来的发难,年轻宦官一时不知所措,瞪大了一双无辜水润的眼睛,“这……陛下,奴是显阳殿中新来的常侍,皇后娘娘亲点的。”
这本是一句大实话,可落在裴玄耳朵里,就成了矫揉造作地故意向他炫耀皇后的恩宠。
冷哼了一声,裴玄道:“日后未得传召,不得随意入殿。听见了吗,还不快出去?”
年轻宦官一脸茫然又委屈地走了。
他教训外人,苏蕴宜是不会插手的,只是等那小宦官走了之后,难免要说一句,“好端端的你同他置什么气?”
裴玄自然是不能承认自己在胡乱吃飞醋的,只得咳嗽一声,随便找个借口,“陈衡那事让我心有余悸,倚桐莲华是你从吴郡带来的亲信自然无妨,这些个宫中挑出的人,日后还是得多留心些。”
“可陈衡既没了,我宫中总得有个管事的宦官吧?”
“也没让你赶他走啊,只是日后不许他靠你太近罢了。”说到此处,裴玄又试探着道:“要么我替你挑两个人,张凭李德如何?他们老成持重,一看就比那个小狐……那个小宦官沉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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