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泽轻声道:“大概是都不在了,我看到鸾鸟的双翼折断,苍鹭周身燃烧……”
她在东海现世,纯粹是想要得意洋洋,闪亮登场,她在古籍与传闻中只听说过人人敬仰真龙,就以为自己出世应当天下拜服,哪里会想到等待她的是一场捕猎……
黑暗让人产生错觉,情绪也似乎在空荡荡的洞府中会有回音共鸣,钟以岫总觉得她又要哭了,但她忽然又说起跟苍鹭之间相互捉弄的糗事,大笑起来。
她突如其来的笑声,反而让钟以岫有些始料未及,他听到自己吸了一下鼻子,羡泽的声音突然卡壳,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在哭吗?”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了,声音恼火道:“你哭什么啊,不是给你药,又给你被褥了吗?”
钟以岫将脸埋在臂弯里,摇了摇头。
他一个罪魁祸首,如何说自己是因为她讲过去的口吻,忍不住掉泪了。
她拽他胳膊,他死死摇头不回答,羡泽气道:“搞不明白,聊着好好的,怎么还会哭了?我之前弄你那么狠,你不也没哭过?”
钟以岫忽然握住她手臂,拽着她的手,按到自己身上来。
羡泽一愣。
药汤还是有用,钟以岫渐渐感觉自己出了一层汗,高温似乎也褪下去了大半。他不擅长主动,憋了半天才轻声道:“是不是有好几日都没有……”
羡泽惊诧。
她觉得人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她盯着他好一阵子,甩开手道:“算了,你不是还病着?我这几天没有灵力吃,又跑出去,真的累了,你让我休眠一会儿。不许挤我。”
她说的休眠,有点像是冬眠,很长时间都不会醒过来。
钟以岫一开始是巴不得她休眠越久越好,可他现在已经无法忍受她昏睡过去后,这间洞室内长久的孤独和黑暗了。他握住她手腕:“别睡。我有灵力了,我们……”
他说不出口,但是拽了一下自己本就松散的白色衣襟。
真可怕,他根本看不见她的表情,却知道她是看得见他的。自己的动作之后,她的目光像是实体一样落在了他身上,这种单向的观察,让他实在是难堪。
羡泽看着钟以岫,实在是惊讶,她被他拽过去的时候没有撑稳,嘴唇蹭在他脸颊上。
钟以岫拽自己衣服的时候都没有僵硬,这时候反而呆愣住,面上涨红。
他以为羡泽也会因此不好意思,可她咯咯笑了起来:“我以为你疯了,还要跟我亲嘴呢。那我真的会一口咬死你。”
钟以岫死死咬住嘴唇。
羡泽往床铺上一倒,掀起身上的薄薄衣裙,道:“我累了,你动吧。你不都说自己病好了吗?”
钟以岫动作有些迟缓犹豫,他半晌才想着跪在她膝盖旁,握住了她的腿。
羡泽惊讶:“你是不会吗?这段时间只是没怎么让你主动,你也不至于这么生疏吧,这种事有什么难的?”
钟以岫脸颊上的涨红,已经顺着耳后蔓延到脖颈了:“……我只是看不见!”
她笑起来,眯着眼睛不管了。
钟以岫确实感觉到,他懂得太少,或者说在接触她之前,他脑子中都没有这些事,对于她的所作所为,他一开始只是觉得她是在故意羞辱。
可当她纵情自我欲望,当她放肆夺取灵力,钟以岫就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有羞辱的概念,他们的摩擦之间,只有她生机勃勃的欲望。
她要活下去,她要变强大,她要自己的快活。
他黑暗的视野,却能看得到她启明星一般的自我。
他能感觉到她肌肤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长发沾湿在赤裸的后背与手臂上,她仰头痉挛时,哼声中有看着他发笑的意味。
钟以岫仿佛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双烟雨氤氲的眼睛,但那眼里的湿润并不是脆弱或情欲的,而是鲜活磅礴的,像是她内心中滔天瀑布重重砸落时带起的水雾。
他知道自己正处在她的凝视下。
她看似不懂人世,身受困境,却是那个真正风中不倒的人。而他却已然如同挂在她这颗树上的一件衣衫,对错与是非,都在随风摇摆。
她伸手忽然似爱怜似有趣一般,握住了他脖颈,手指用力捏压下他颈侧的皮肤。
钟以岫听见自己似昏乱的闷哼,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羞耻的闭上眼。
随着湿融热粘,她因为快活而不自控灵力,洞府顶上汇聚的水珠,像是热带雨林的午后骤雨一般滴落,砸在他们额头嘴唇与后背上。
他忽然觉得神魂离开这海底,眼帘前浮现她说起的泗水之滨。他们像是在暖阳下晒温的石头上,杜衡从他们脚边擦过,她的双瞳会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泛红柔软的手臂会挂在他肩膀上。
她的龙尾垂下去,悠闲地拨弄着水花。
但他睁开眼,眼前只有黑暗,耳边只有水下的闷声,有滴答的雨幕。
他们绝不会出现在阳光下,他会死在这里。
钟以岫听到自己咬牙闷哼的声音,听见她欢喜又慵懒的吐息,情至极致,可他脑中只有一幕:
她眼里亮着金光,手指梳理着头发,施施然离开这深海中无人知晓的洞室,金龙再度腾飞入空。
唯留他冰冷的尸体,套着那海底的锁链,就赤裸的卧在他们曾温存过的偷来的锦被上。
她将再度东海现世。
而垂云君已化作被她吞吃血肉的白骨。
第67章
羡泽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大半都被钟以岫的面容和声音占据。
她似乎耳边还有他回荡在空荡荡海味暗室中的喘息,还有他将手背搭在眉毛上,却从指缝中试图看清什么的双眼。
几十年前, 羡泽察觉到他态度的改变, 她当时一直认为是她驯服、弯折了他,但现在再回想他哑声喊着“不要走”的面庞,或许这背后有着更激烈更复杂的心绪变化。
在昏睡之中, 羡泽有时候能听到风沙声与说话声, 有时候又感觉四周安静且香气浓郁, 但始终没有抬起眼皮的力量。她胸膛的伤势恢复得并不是太好, 仿佛那个破洞还在……
或许抱着她的男人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羡泽能感觉到自己躺在绸缎软垫上,几日没有挪过窝, 也没有颠簸。
有时她能感觉有人离她很近, 呼吸是微冷的, 冰凉滑腻的触感和她的尾巴纠缠在一起, 时不时会有手指缠着她的……头发,呃或者是鬃毛。
她觉得痒, 但昏睡沉沉,她皱起眉头却无法睁眼训斥, 所幸对方十分擅长察言观色, 瞧出她的不乐意便松了手。
他动作总是十分轻柔地,羡泽甚至没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大多是有什么摩擦过地面的窸窣轻响。
她还听到周围遥远的人声,野兽嘶吼声,呼哨声也越来越清晰……
羡泽极其缓慢的从深眠中苏醒,正要伸个懒腰的时候, 听到似乎有人走入她所在的空间。
“……她恢复的很不好吗?胸口这次的伤触及她内丹灵海,而且看外伤,现在也没有痊愈的迹象。”戈左的声音,竟然也能听起来如此忧心忡忡。
路上抱着她的男人站在不远处,声音有种如湿雾落在沙地上的轻柔沙哑,他道:“她很虚弱,看她内丹的情形,应该是几个月前,有人取走了她内丹中最核心的碎片。她现在内丹,是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从头重建起来的。”
戈左似乎被惊到了,骂了句西狄脏话:“怪不得几个月前金核会有那么大的反应!难道那时候她正在遇害?谁有能力做到这种事?!难道是……”
男人似乎也沉默了片刻:“如果是真的,我们或许……”
羡泽也在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讯息,却没察觉到这俩人已经走到旁边来,戈左轻声道:“要开始了吗?”
“中途很可能会疼醒,你抓着她的脚和尾巴,我真不行先用蛇斑索把她前爪捆住。”
羡泽一惊:这是要干什么?!
这俩人——
她猛地睁开眼,甩起尾巴,拍向靠床尾坐着的戈左,戈左似乎早就习惯她的巴掌和甩尾,眼疾手快的捉住她尾巴,顺着脊背顺毛似的捋了几下。
而床头坐着的面纱男人,手中则拿着一根长针,就要来扎她。
羡泽震惊:醒来之后有男人要拿针扎我?
扎针也就算了,还让他侄子按着我的腿?!
你们西狄人就这么狂野吗?怪不得江连星对你们没有好脸色!
羡泽愤怒的抬起爪子,就要抓向男人的面纱,道:“滚!”
男人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挠人,往后让了让,轻声道:“果然醒了。别急,我们是在帮你——”
戈左连忙抱住她的腰——龙如果有腰的话:“别乱动,马上就好了!”
羡泽双瞳亮起金色,她怎么可能信任这二人。
他们突然出现在明心宗附近,戈左甚至还策划过对陵城的袭击!
她挣扎时,胸膛处的伤口剧烈疼痛,羡泽这才注意到自己应该是一处游牧帐篷下,日光照亮了黄白色的帐顶,显得内部一切都是暖融融的淡黄色。地面铺着绒毯,她所在的也是毛皮与绸缎的软床,看起来像是西狄人的寝居。
她此刻心里酝酿着怒火,运转内丹,胸口仿佛要被撕裂,但力量也在体内膨胀!砰的一声,她龙身陡然暴涨变大,脑袋顶出帐篷,尾巴撕开油布,四爪用力且张狂的按在地上,将火炉与桌椅全都踹飞。
耀眼日光照射在她头顶,淡金色鬃毛熠熠生辉。
她垂头下去,先看到了自己胸膛,那里是没有鳞片的淡金色软肉,而胸膛正中一道伤口把她撕开,皮开肉绽的伤口处已经没有血色……
她刚刚昏睡的软床边,正是戈左和——那个叔父。
她以为自己的姿态必然吓退二人,却没想到戈左碧色双瞳闪耀,伸手摸她的大爪子,对她挥手,咧开嘴笑道:“妈妈,伤势未好,就不要变这么大了吧?”
那个叔父则沉静的坐在床边,他头上披着松绿色薄纱,薄纱外挂着繁复的坠饰,能隐约看到他鼻尖与侧脸的轮廓,他身形修长纤瘦,仰头望着她,目光在轻纱下闪动。
他们竟然一点也不怕她。
羡泽环顾四周,她在一处游牧聚居地中,四周草甸鲜亮厚重,远处有雪山环绕,猎人与成群的异兽在奔走着,像是穿梭在在绿色兽背的鬃毛中,时隐时现。
她周边则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彩色帐篷,在明烈的日光下鲜艳到刺眼,风吹过这些帐篷,就像是绿色大海上鼓风的帆一样。
她听得见高高低低的篷布下兽吼鸟鸣,铃响鼓敲,市井人声鼎沸。还有石质神庙,从帐篷之间醒目的立起,挂着幡旗,神庙金色的尖顶如同一面面小镜子般闪光——
羡泽只觉得那些神庙顶端的图腾有些眼熟,但更重要的是周围许多伽萨教信众惊愕的目光。
啊,完蛋,她不应该随意暴露自己的龙身……
可她却瞧见众多西狄人,竟热泪盈眶拜倒下来,不住高呼道:“当真是真龙现世!它又回来了!是圣主用诚意感动上天,将它带回到我们身边了!”
什么叫回来了?
甚至还有些大胆的孩子,尖叫欢呼着冲上来想要抚摸她的爪子和鳞片。
羡泽脑子里还都是东海屠魔时的遭遇,心惊胆战,立刻变作一根小金龙,跟个窜天猴被点火射进了半空似的,在众人视野下消失了。
戈左一愣:“啊。她跑了。”
仍坐在床边的男人笑着摇摇头:“她一贯不信人。再说身上有伤也跑不远的。带上细犬和远狼,去找吧。”
……
羡泽在空中游动着,她飞得足够高,就能看到荒原与绿色的边界,天空蓝得像是撑开了纯色的幕布,白云像是灼人眼球的光斑。
她穿云而过,像是鱼徜徉在水中,远处的雪山与草甸中漫步的兽群让她觉得,明心宗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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