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季颖已经意外离世,而自己居然过了两个多月才知晓,姚玉大悲大恸,当即决定要从深圳赶来江城拜祭。
第二天早上,季辞去村里的小卖铺买了鞭炮、黄纸、线香之类的拜祭物品,准备到时候给姚玉使用。
黄纸拿在手里毛茸茸的,质地粗粝,她心中忽然若有所动,又想起昨晚院子里那枚莫名其妙的纸飞机。
她决定上山一趟,万一真有人打季颖的坟的主意呢?
爬上云峰山,季颖的坟上已经生满了郁郁葱葱的青草,丛丛簇簇的野菊花,金黄色的花头攒在一起,散发出苦涩的清香。
坟前干净整洁,“断七”时祭拜残剩的香烛还留在坟前,没有被动过。绕着坟墓走了一圈,周围的水泥也都好好的,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季辞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可能因为精神紧张,多虑了。
她又绕着坟墓转了两圈,准备离开。然而转到第二圈的时候,目光从坟墓上落到地面上,忽然注意到了一片新翻过的泥土。那个位置她记忆犹新,就在清明节那天,坟墓被暴雨冲毁的地方。
——你妈坟坏了。
她还以为是什么恶心她的、诅咒她的话语,难道其实是给她的提示吗?
这个位置,除了她,还会有谁知道?母亲的坟被大雨冲毁,亲眼目睹的,除了她还有谁?
季辞的心脏登时像被攥紧了——她想到了什么,立即捡了一根硬木柴,开始掘那片地。
表层的土被踩实了,但明显很仓促,里面的泥土还都是松散的,挖开表层之后,里面的就更好挖。
季辞一边挖,一边注意周围的环境。森林会说话,平静的树叶,安静的鸟儿,规律摩擦翅膀的鸣虫,都能告诉她山上没有其他人。
挖到大约二三十厘米的深度,季辞感到碰到了硬硬的东西,她把硬木柴扔掉,开始用手。指甲不方便,她就把指甲撕断,再去刨那些黄褐色的泥土。
泥土中很快露出了两片黑色的、陶瓷材质的东西,仿佛她那一天所看到的从坟中露出一角的棺木,黑得能吸纳一切光线,深不见底,像一双充满了瞳仁没有眼白的眼睛。
她的手指沿着这两片黑色深深地陷入泥土中去,向下,再向下,她触摸到了底侧,用力上托,泥土哗啦啦掉下去——
一双漆黑的、密封的、造型诡异的陶坛从黄灰色的泥土中现出了形状。
*
叶成林的案子进展很快。5月12被拘留,一周后检察院批捕。因为案子很简单,叶成林主动交代清楚了违法出版的前因后果、印数数量及所得,公安仅用了一周多时间就结束侦查,5月31号移交检察院。目前正在等待检察院的审查起诉。
叶成林当年自印那本小说,本意就不是为了牟利,只是为了让森林警察这份工作为更多人所知,呼吁对森林和野生动物的保护,所以定价仅仅是自印成本价25块钱。鉴于他认罪态度很好,违法经营数量和所得有限,未来可预期的处罚不会太重,黄律师还在尽力争取,看是否有希望将刑事处罚降为行政处罚。
叶成林很坦然。由于审查阶段家属不可探视,他委托黄律师在高考前夕给叶希木带了话,嘱咐叶希木好好考试就行,其他的都不用操心,他有黄律师照应,状态很好。等到叶希木高考结束,他取保候审出来,应该就可以相见了。
6月7号这天开始高考,下了整天的雨,解取了本来已经冒头的暑气。家长们虽然不得不打着伞披着雨衣接考生回家,却依然高兴,雨后的夜晚,最适合让精神高度紧张的考生睡个好觉。
7号这天下午考完数学,璐妈给叶希木打了个电话,问他情况,是否需要老师们帮助。
叶希木很平淡地告诉璐妈,语文发挥正常,数学应该是满分。
8号这天早上,叶希木依然和平时一样六点半就醒了。今天考理综和英语,九点钟开考,下午五点结束。
要说完全不紧张也是不可能的。这两天他处于一种肾上腺素拉满的高度亢奋状态,脑子运行的速度比平时都快。
他很难继续睡下去,于是决定起床,洗漱完毕后沿着江边走一走,稍微放松一下心情。
下了一天的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中漏下一道灿烂的光芒。江边繁茂的草木吸饱了水分,饱满鼓胀,浓郁的生机仿佛要从枝叶之上挣脱出来,昂扬地冲上天去。
昨晚下雨,叶希木没有去夜跑。他睡得很早,雨声之中也睡得很舒适,精神状态就像这些草木一样,清醒而抖擞。他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慢慢跑了起来,把之前容易出错的一些题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雨后的江面上笼罩着厚厚一层雾气,浩淼而朦胧,壮阔而神秘,目之所及,也不过十几米远。
没跑出多远,忽然透过雾气,看到几个警察站在江滩边上,旁边公路上停着一辆警车。警察旁边还站着几个人,手里拿着钓竿,应该是一大清早就出来钓鱼的钓鱼佬。
人虽然多,可是静得可怕。
很快,江面上的浓雾里出现了一个人,他飞快地向岸边游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叶希木认得这个人,是江边很出名的一个捞尸人,水性特别好,但是智力有一些问题,不会说话。
他身后用绳子拖着一具尸体,目测是一名男性。
捞尸人很快水淋淋地上了岸,把身后的尸体也拉了上来。
尸体就那样匍匐在江滩的石砾上。已经换好衣服等候在侧的法医走过来,开始验尸。捞尸人拿起放在江滩上的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旧毛巾随便擦了擦,穿上之前脱下来的衣服。
一个警察过去给了他一些钱,他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数了下钱,嘿嘿笑了两声走开了。这是叶希木旁观到现在,唯一听到的两声人声。
尸体被法医翻了过来,还没有发胀变形,看起来泡在水中的时间不长。叶希木感觉尸体的面容体型有一些熟悉,于是往前走了几步。
一个警察发现了他,走过来拦住他,让他尽快离开,不要妨碍办案。
但叶希木已经看到了那具尸体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继续向前走。另一个警察也看到了他,转身过来和刚才那个警察一起架住了他,厉声斥责。
叶希木失神地喊了一句:“我认识他,让我过去!”
*
两天前,6月6日上午。
一对黑色的陶坛摆放在胡丽娅和王队面前。
“你是说,这是从徐晓斌办公室的神龛里面取出来的,交给你的人是敖凤?”
季辞点头:“是的。”
王队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两个陶坛,它们的造型很少见。陶坛本身是圆形的,像一个缩小的地下墓穴。盖子则是一个简化的神殿的模样,高高在上地压在陶坛之上。“神殿”上贴着黄符,沾着一些泥土。盖子和陶坛的连接处也严严实实地粘着黄色的符纸。
两个陶坛就这样沉默无声、神秘莫测地立在桌上,似乎有一种让人不敢去直视和触摸的力量,仿佛一旦触碰就会带来灾难。
“那我们打开它?”王队问季辞。
季辞点头。
旁边一直有录像仪在拍摄他们的交流过程。
胡丽娅戴上橡胶手套,深吸了一口气,说:“王队,我还是有点怕的,你还是跟我一起吧。”
王队说:“你身为人民警察,还怕这种妖二邪门的东西?”话虽这么说,他戴上手套之后,还是跟胡丽娅一起向着这两个坛子拜了三拜,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了一些什么。
两个人各自处理一个陶坛。尽可能完整地取下粘在上面的黄符,放进物证袋中。盖子卡得有点紧,转动了一下之后,两人都揭开了盖子。
一股带着浓烈熏香、潮气、霉气和腥气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
看到里面的东西,在场的三个人都觉得后心发凉。
里面各有一个芦苇杆扎的小人,用红线结实地捆扎。胡丽娅和王队小心地用镊子扒开小人的躯干,从里面取出了一团头发,几枚指甲,染血的布片。胡丽娅所取出的指甲小小的,很显然还是儿童的指甲。全都仔细地放进了物证袋中。
“会拿去做dna鉴定。”王队说,“看能不能和季颖和徐靖的对上。”
季辞看着这些生人身上取下来的物品,心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感受。
“这些东西,最后能都给我吗?”她问。
“恐怕不能。”王队说。
胡丽娅知道季辞的想法,她安慰道:“坛子打开了,他们就自由了。”
季辞沉默点头。
王队说:“你怎么知道坛子是敖凤给你的?”
“因为给我妈修墓的就是他,只有他才晓得那个坟破的地方。”
另外一个警察走进来,把一张放在物证袋里面的由碎纸片拼凑起来的纸张递给王队,“笔迹核对过了,的确是敖凤写的字。”
王队接过纸片,看了看,又问:“那敖凤为什么不直接给你,而要埋在你妈坟墓旁边?”
“可能他晓得徐晓斌有派人监视我吧。”季辞说,“我猜的。万一被人发现,他危险,我可能也拿不到坛子。”
她望着那两个被分离开来的陶坛,低沉道:“也可能他看到这两个坛子,也觉得怕吧,觉得应该把它们埋到应该埋的地方。我看到这两个坛子,也有怕的感觉,总觉得怨气太重,我都不敢带回去,直接送到你们这里。”
她解释说:“我不是相信封建迷信,只是一种感觉。”
胡丽娅点头:“理解,要不怎么封建迷信还是有市场呢,利用的都是人性。”
王队对季辞说:“行,等调查结果出来,我们通知你。你要是能联系上敖凤,让他尽快来派出所自首。”他看着季辞说,“说不定我们这儿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季辞又看了一眼那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片,拿出手机拍了一张。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心如刀割的感觉。
*
有一个警察认出了叶希木,知道他今天还要高考,问完有关敖凤的事情之后,亲自开警车把他送去考场。
“他不可能是自杀。”叶希木说,“我哥不是这种人——也不可能是淹死的!他龙王庙的,很会游泳!”
“目前来看身上没有外伤。”警察说,“要等法医做进一步鉴定。你先别管了,考试重要。”
叶希木强迫自己把敖凤从脑子里抹去。他在考场外吃了个早餐,检查准考证和文具,从手机上翻出他之前总结的疑难大题出来做了两道。
心又静了下来。
上午的理综是叶希木最擅长的科目。做了几道题,他就基本上确定,今年的理综很可能是近三年最难的一次。但是题目越难,他越有兴致,越沉浸其中。很快他就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一题又一题,完全忘记这是高考,完全忘记了时间,整张试卷变成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游乐场,他一项又一项地通关,直到一口气完成最后一道大题。
痛快淋漓。
他屏住呼吸,默念璐妈反复提醒他的要谨慎小心的项目,将整张试卷从头到尾再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疏漏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交卷铃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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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高考(下)
江城的几所高中一起参加高考,考生考场完全随机分配。叶希木所在的考场在江城三中,这个考场里他熟悉的朋友只有翟放放一个人,其他几个全都在别的考场。
考完理综十一点半,叶希木走出考场,看到了翟放放的爸爸。翟父看起来严肃,其实是特别热情一个人。叶希木之前借翟放放的手机给他添了麻烦,心里头还在过意不去,翟父已经挥手向他打起了招呼。他快步走过来揽着他,叫他跟翟放放一起回去吃饭,“你家里没人做饭,来我们家吃!昨天就想叫你来着,没看到你人。”
叶希木不好意思地说他在外面吃就行,翟父不由分说把他拉上车,“高考期间还是在家吃好!你们就剩最后一门了,万一吃坏肚子,寒窗苦读一十二年,那不白读了吗!”
翟放放的妈妈出公差去了,爷爷奶奶专门过来,给翟放放做了高考营养餐,荤素搭配营养丰富,但翟放放嫌太清淡了,一边吃一边幽幽怨怨。翟父觉得这个儿子狗都嫌烦,想说他几句,但想着还差几个小时就熬出头,又忍住了。
他拿出一张信用卡给翟放放:“晚上就去吃火锅!想怎么吃怎么吃,叫上你的小伙伴一起!”
翟放放顿时跳起来:“我爹!全世界最好的爹!”他叫叶希木,“快夸!跟我一起狠狠地夸!”
叶希木笑着说:“全世界最好的叔叔阿姨,全世界最好的爷爷奶奶!”
叶希木心里还是有事。吃完饭才十二点一刻,翟父让叶希木就在他们家睡会儿,两点半他开车送他和翟放放一起去考场。叶希木说他想回一趟家,有点事情。翟父考虑他可能在自己家休息更习惯,就开车送他回了他住的小区。
叶希木没有上楼,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去到早上发现敖凤的江滩边。江上的浓雾早就散了,今天天气晴好,天地之间一片大光明,放眼望去能清晰地看到天水之际的船舶。
江滩上看不到任何出过事的痕迹。
他想起总是喜欢和自己打架的敖凤。
想起舅舅舅妈灵前,那个戴着长孝、双目赤红的敖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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