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西岭细雪纷纷,漫山皆白,这是一年之中,西岭最美的一个季节。
婉瑛临盆在即,身子愈发沉重,但她还是谨遵太医的嘱咐,为了日后好生产,每天都会让春晓扶着她走动。以往都是去外面绕着山谷散步,但最近雪下得密,山路结冰,怕她滑倒,皇帝已不让她出门,只令春晓扶她在殿内走一走。
这日,才用过午膳,婉瑛有些积食,便绕着大殿散步消食,目光落在门外,见外面冰天雪地,积雪铺了厚厚一层,十分的晶莹可爱。
她忍不住意动,脚步停下来,看着门外道:“我们去外面走走罢?”
春晓扶着她的手臂,讪讪道:“可不敢,皇上才下了死令,说外面天冷路滑,不能带你出去。”
“他又不在。”
自从上回她无意间碰见靖国公后,他便不在翠微宫理政了,每日骑马往返玉京,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近年关,这阵时日他格外的忙,往往是天还没亮就下山,夜深了才回来。
婉瑛睡得早又醒得迟,基本上见不到他的面,之所以知道他每晚都会回来,是因为睡梦里能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紧紧抱着她,不停地亲吻她,有时还能听见他在她耳边说话,具体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她困得睁不开眼皮,只能嘴里胡乱应付一两句。
春晓还是不肯答应:“摔了怎么办?”
“你扶着我,不会摔的。”
见她神情已经松动,婉瑛再加一把劲:“我们不去外面,只在行宫里走一走。”
自从山里开始下雪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确实是闷坏了。
春晓终于松了口:“好罢,是你说的,不去外面。”
两人挽着手出了门,外面空气的确要比殿内清新,掺着碎雪的冷冽,婉瑛深呼吸一口气,感觉肺腑间俱是凉意,看着那厚厚的雪地,难得起了些童心,在上面踩来踩去,踩出几个不规则的脚印。
这里因靠近含凉殿,来往的宫人多,雪地上已经有了很多脚印,她便对春晓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来到一处偏僻无人的宫殿,果然雪地还未经破坏,婉瑛见之心喜,正要上去踩时,忽听一阵哭声传来。
她与春晓对视一眼,循着声音走过去察看。
只见宫门外,两个守门侍卫架着一名宫女打扮的女子,似乎正要将她拖下去,而女子瘫坐在地,头上血淋淋,似在门槛上将头磕破了。
她抬眼看见婉瑛,双眼一亮,好似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竟不顾侍卫的阻拦,拼了命爬过来,攥住婉瑛的裙角,哭道:“慕娘娘,求您……求您大发慈悲,见我们娘娘一面……”
*
翠微宫坐落于半山腰,出宫沿着山道走上十余里,便可看见一座凉亭。亭子依山而建,巍然屹立,往上看是层峦叠翠,青峰穿云,往下俯视,便是数顷碧波,雪满松涛,是赏景的大好去处。
婉瑛进亭时,贵妃正倚栏赏着雪景,听见动静,她回头看来,见婉瑛披着青缎斗篷,肚子高高隆起,一张小脸却粉白莹润,宛若少女。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就不见老的呢?
萧云漪强打起精神,微笑道:“数月未见,妹妹容色更加光彩照人了。”
婉瑛也在打量她,只觉得比起从前,她越发枯瘦了,颧骨凸出,眼底下挂着青影儿,面色暗沉,这是久病之人才有的面相。
这些年在宫里,婉瑛闭门不出,也很少出席宫宴,贵妃因病着,也不怎么出门,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婉瑛知道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也不同她多费唇舌,开门见山道:“贵妃远道而来,定不是只为叙旧,还请有话直言罢。”
萧云漪神情多少有些意外。
看来这么多年,她还是有些长进的,昔年那个唯唯诺诺,只要别人对她一丁点好,就感动得眼冒泪花的小姑娘,也终于学会了单刀直入。
“说的也是,你我也无旧可叙,若要叙起来,只会徒添尴尬。既然如此,便说些新事罢。不知妹妹可曾听闻最近朝野发生的大事?”
婉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萧云漪扑哧一笑:“瞧我,你怎会知道呢?他特意带你来西岭,就是为了远离纷扰,这翠微宫被他打造成铜墙铁壁,连素若拿着我的腰牌也进不去,所谓金屋藏娇,也不过如此罢。”
婉瑛皱眉:“你要说便说,不必挖苦讽刺我。”
萧云漪收起笑容,凝视着她道:“这事朝野皆知,恐怕全天下,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上上个月,潞王起兵谋反,业已伏诛,他的余党被枷送入京,下诏狱治罪。”
婉瑛正要开口说话,萧云漪就打断道:“你想必是要问,此事与你有什么干系,那倘若我告诉你,潞王余党之中包括荣哥儿呢?”
婉瑛神色一震,难以置信。
萧云漪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摇头苦涩而笑:“一步错,步步错,我这个弟弟,执念太重。这些年,我去了无数封信,教他改过自新,沉淀性情,可他总是不听,如今犯下这弥天大罪,害了自己不说,还株连了父母家人,如今靖国公府满门已经下狱,就连出嫁的妹妹们也无法独善其身,恐怕等待着我们的,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婉瑛听到这里,总算明白她的来意,沉默半晌,说道:“我欠他的,已还清了。”
“还清?妹妹以为,当真还清了吗?”
婉瑛抬起头,眼中露出怒意:“还要我如何还,拿我这条命去还吗?当年我嫁入你家,也没过过几天快活日子,你娘折磨我,你的妹妹们笑话我,你弟弟打我,你爹将我关起来……”
萧云漪点点头:“你恨我们家,恨荣哥儿,我明白的,可是妹妹,你有没有想过,此事都是因谁而起?”
“难道是我的错吗?是我主动勾引的陛下么?”
婉瑛语气愈发激动,眼中隐隐浮现泪光:“我只恨不能离你们这些人远远的……”
萧云漪叹气:“不论是不是你的错,但此事确实与你脱不了干系。昔年荣哥儿从朔州回京,关于你和陛下的谣言甚嚣尘上,传得满玉京都是。妹妹就没想过,一桩宫闱秘事,为何能传得这么快?听我父亲说,那日荣哥儿去兵部交差,听见两位主事谈及你与陛下的谣言,言谈之中对你多有损毁,所以才气得失去理智,对你动了手。可妹妹,请你试想一下,缁衣卫遍布京师,陛下耳目通天,这京中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出自上面的授意,两名小小兵部主事,借他们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们敢非议陛下私事?”
萧云漪从袖中抽出一个信封,说:“时隔多年,秦王两名主事早已罢官回乡,这是我父亲辗转多地,找他们写下的供认书,妹妹看看罢。”
婉瑛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看也不看,直接撕成粉碎。
萧云漪淡淡一笑,也不介怀,继续道:“那年我在澄心堂外,偶然听见陛下说,‘朕日后会好好待她’。那时我便明白,他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他刻意散布谣言,逼荣哥儿疑心于你,离间你夫妻二人感情。荣哥儿打你骂你,我父亲关你,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要让你对荣哥儿死心,然后在你绝望之际,假装毫不知情地来关心你,爱护你,世间有哪位女子能敌得过这样的柔情蜜意,我们的这位陛下啊,当真是手段高明,他不仅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
“这倒是让我想起年幼读书时,在书上读到的一个故事。妹妹知道训犬师是如何训犬的么?我也是从书中看来的,说某地某乡有一条恶犬,伤人无数,靠近则狂吠不止。有训犬师先以黑布蒙眼,以棍棒击之,等到涂药和喂食时,则摇以铃铛,久而久之,恶犬见棍棒则狂吠,听铃音则流津,可它不知,殴打它和给它涂药喂食的,都是同一人。凭它再如何凶狠的恶犬,在这样的招数下,都保管调.教得乖巧听话。”
萧云漪说到这里,温柔地笑了:“妹妹也是这样的罢?当初再如何憎恨陛下,如今也成了他脚下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了罢?”
婉瑛早已泪流满面,愤恨地瞪着她:“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何当年不告诉我,偏偏等到今日来说?还是你以为告诉我这些,我就会感激你吗?就会替你们萧家去卖命求情吗?”
她不再是当年的她了,不再是那个因为别人一点点的亲近和善意就感动得痛哭流涕,傻乎乎地献出自己的人了。
“都……都一样,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你和他们一样,一边利用着我,一边又……瞧不起我……”
她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满脸是泪,抽抽噎噎,连话也说不完整。
梨花带雨,真是惹人怜惜啊,皇帝就是喜欢她这个模样吗?
萧云漪心中生出一股痛快,好似一根刺梗在胸中多年,今日终于能够酣畅淋漓地拔除。
她不禁微笑:“是啊,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他对你起意,我明明看在眼里,却视而不见;他屡次三番用瑶瑶的名义宣你入宫,我装聋作哑,顺水推舟,全当自己是个死人。我希望他看在我懂事知分寸的份儿上,能放过我们靖国公府,我妄想牺牲弟弟一人的幸福,换来整个家族的平安,可是我错了,我低估了帝王心性,他怎么会放过我们一家呢?”
她垂头忡怔片刻,喃喃道:“那年荣哥儿被贬黔州,我就在想,为什么是黔州?黔州地处偏远是不错,可它同样属于潞王的封地。潞王是陛下的亲皇叔,当初先帝爷驾崩,他与陛下争位不成,徙封沥阳,这么多年来,他在封地招募流寇,窝藏盗匪,豢养私兵,私藏兵械,朝野皆知他迟早会反。这么多地方可以戍边,可陛下偏偏将荣哥儿送去黔州,他是何用意?”
“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
萧云漪不胜凄楚地苦笑:“他不只是单单要荣哥儿的性命,他要的是整个靖国公府,他要将靖国公府一网打尽。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谋反这样的罪名更适合用来诛九族的呢?荣哥儿与潞王勾结谋反,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们私底下恐早有往来。陛下耳聪目明,这几年荣哥儿在黔州的一举一动,想必都有缁衣卫上报给他,可他偏偏按兵不动,暗中蛰伏,等候时机。”
“妹妹这些年跟着陛下读书,可曾读过《左传》吗?《左传》第一篇,便是《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明知其弟有反心却故意纵容,等其起兵造反时才出兵讨伐,言其‘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举必中的同时又赢得天下声名。”
“陛下就是郑庄公,而潞王、荣哥儿便是共叔段,可笑的是他们以为自己占尽先机,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不过是棋盘上两粒微不足道的棋子,怎赢得过背后那手段老辣、心机深沉的操棋之人。”
她看向婉瑛,眼中透着悲悯。
“我从前的确不喜欢你,但事到如今,我只可怜你。你不过是他股掌之中的玩物,同我们这些人,没有任何分别。”
“自古情债难偿,恩怨难泯,是非因果,对对错错,早已说不清。可妹妹你是这一切事情的源头,若非是你,荣哥儿不会一步步地落入他的算计,到如今沦为乱臣贼子,引颈待戮,我们靖国公府也不会卷入谋反案,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对你情根深种又如何,凭什么要别人为他的爱付出代价?荣哥儿何辜,靖国公府满门又有何辜?妹妹说你已还清,我却觉得,你欠我们萧家实在良多。”
最后,萧云漪抱着怀中手炉,静静看着她道:“你问我为何等到今日才说,实话告诉你,我不久于人世,你求不求情,对我来说,已无关紧要,你就当是我这个将死之人,如鲠在喉多年,不得不趁咽气之前一吐为快罢。”
婉瑛走了,是哭着走的,看着她挺着偌大的肚子,被侍女搀扶着,在雪地里踉踉跄跄离开的样子,其实是有些可怜的,但深宫之中,有哪个女人不可怜呢?
素若过来为她系上披风,萧云漪摸了摸她额头上的伤,柔声问:“疼吗?”
素若摇摇头:“不疼。”
萧云漪便笑了笑,握着她的手说:“素若,咱们就不回宫了罢?”
素若一愣:“娘娘……”
萧云漪放目远眺,唇畔含着浅笑:“你看这漫山遍野的梅花,多美啊。”
西岭遍植白梅,凛冬时节,寒梅怒放,点缀在这冰天雪地,琉璃世界。
萧云漪想起那一年,她还未出阁,跟几个相好的姐妹出门踏青游玩,正是三月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山花烂漫,大家手挽着手,爬山登高,整座山头都是她们的欢声笑语。
此后数年,再没有过这样轻松愉悦的时光。
她是靖国公府嫡长女,然后是萧氏贵妃,最后才是她自己,这一生,尽为家族二字所累,在宫里这么些年,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唯恐行差踏错,连累家里,凡事都是思索再三了又思索再三,殚精竭虑地过了一辈子,仔细想来,竟从未为自己痛痛快快活过一场。
所以为什么要进宫呢?
她也是名门世家的小姐,自小养在深闺,受诗书礼仪教化,知书达礼,蕙质兰心,她本来也可以嫁给一个温柔忠厚、敬她爱她的夫君,与他一生一世,琴瑟和鸣,而不是沦为别的女人的陪衬,在这深宫里寂寥一生。
萧云漪双眸轻阖,深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了这一生不曾闻过的、最清冽的梅香。
第68章 灯碎
潞王谋反一案业已告结,潞王投江自尽,废为庶人,首级传送京师,以告宗庙,世子、妃嫔皆以同谋罪论斩,其同党以槛车囚送京师论罪。
虽然还有善后事宜,但这段时日以来的忙碌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刚结束与廷臣们的会议,姬珩就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玉京距离西岭六十余里,他每日要骑马跑上一个来回,虽然疲惫,但一想到婉瑛待在山上等着他,就满身疲累为之一消。
抵达行宫时已过了三更时分,他将鞭子扔给奴才,单手解着披风,习惯性地先去含凉殿看望婉瑛。
她孕后嗜睡,这个时辰,一般都已歇下了,可当他走到殿门外时,脚步却蓦地一滞。
婉瑛怕黑,入夜之后,房中总会燃着灯烛,直至天明,这是所有伺候的人都知道的规矩,可今夜房门后并不像往常那样亮着光。
他心中一空,急忙推门而进,只见寝殿内黑漆漆一片,黑暗中,床边坐着一个静止不动的身影。
高高吊起的心这才回落下去一半,他松了口气,骂道:“这帮惫懒奴才,怎么不点灯?小九吓坏了罢?”
他走过来,想要将灯点上,却被一句话绊住脚。
“是我不让他们点的。”
她已不怕黑了,因为她发现,在这世上,还有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
“我有话想问陛下。”
姬珩皱起眉头,心头生出些不妙的预感:“黑灯瞎火的问么?朕先过去……”
“不——”
坐在床上的人急急出声:“你不要过来!”
那反应就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姬珩提起的脚步硬生生地顿住了,半晌后,他站在原地,声音低沉,毫无起伏:“你问罢。”
“陆大人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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