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栖湖边的水鸟受惊飞起,在半空中盘桓不下。
将将没过膝盖的清澈湖水下是厚而软的淤泥,令所有踏入其中的追击者都感到恼火。
李樵在那芦苇荡的边缘停住了脚步。
游隼固然凶猛,然而狡兔亦不好对付。对方知晓在苇叶密集之处穿梭势必会发出响动,习武之人无需多费力气便可追查到她的方位,是以她一进入芦苇荡后便寻好位置躲藏起来,不发出一点声响,这样即便是最高明的猎手也将无从下手。
布衣少年显然知晓对方用意,但他并未急着追入,只候在芦苇荡的边缘,目光死死盯着那夜空中盘旋的鸟群。
片刻过后,鸟群终于开始降落。无数细小黑点散落芦苇丛中,然而心细如发之人或可察觉,那苇丛中只有一处不曾有一只水鸟落下。
那不是巧合,而是因为有人藏在其中。
李樵举起手中的刀,刀尖向前、刀刃翻转朝上,悄无声息地探入苇叶深处。
被齐齐斩断的苇叶在耳畔飞过,躲藏在暗处的心俞听音辩位,屏息俯下身来,侥幸躲过一击,心下又有了一番新的判断。
有了先前几次交手的经验,她早已看出那少年修得是杀人之法,招招致命、不留余手,对方先前暴露了身法又让她走脱,今夜再遇上应当只想杀她灭口,可几番交手过后她却发现,她虽能感受到他追击时的杀气与压迫感,但每到关键时刻那杀气便会被刻意压制住,而正是那点权衡与犹豫给了她喘息的空间。
她是浑水里一尾滑不溜手的泥鳅,只要有一点缝隙便能给她转身周旋的机会。
城中缉拿她的告示她已远远观望过,城外这些天的风吹草动她也一直留心,她知晓自己眼下是那案子的关键,她知道的事、见过的人、经手过的东西,都将成为事态扭转或是走向定局的关键点,也将成为她的保命符。
她是个没有立场的人。谁能让她活命,谁便是她的立场。
不论是那新来的督护,还是邱家二少爷,亦或是将她送进苏府的那位,都不过是她辗转落脚的临时营地罢了。
或许,马上就会再多一个了。
思绪流转间,已找准她藏身之处的刀客再次逼近,这一次却是奔着她的双腿而来。再这样下去,就算对方当真不想取她性命,也极有可能将她砍成个残废拖回去问话。
趴伏在草荡中的心俞暗骂一声,迫不得已再次转移身形。
晃动的草叶阻碍了她的飞针,叮叮几声脆响过后,她看到苇叶在自己眼前被分开,猎杀者的身影自夜色中钻出。
刀尖、刀锋与那少年充满杀意的眼睛连成一条线,她的目光几乎要被那条锋利的线割伤,仓皇间,她感觉自己虽置身开阔之所,却仿佛回到了那起火的狭窄船舱之中,不论如何闪避,那股寒凉之气仍寸寸逼近。
锵。
金铁击鸣的声响撕破寂静的夜,四溢的杀气搅碎草叶和水雾,在芦苇荡上空腾起一片细雾。
少年的刀被一股蛮力荡开,对方力气之大,竟令他连退三步方才站定。
他抬头望去,便见那换回一身红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立在不远处,腰间那柄长刀已经出鞘,刀身上的麟纹在月光下闪着点点寒光。
“我替少爷拿人,识相的便躲远点!”
李樵冷哼一声,手腕一翻、那柄锈刀竟也能发出一阵刀鸣声来。
“若非我阿姊发话,又何时轮得到你?”
姜辛儿见状只当对方灭口心切,却觉得自己构不成威胁,要完成任务的好胜心瞬间被挑起,提刀便迎了上去。
两名刀客一来一回间,那心俞又得了机会,提气瞬间钻入乱草深处。
李樵暗骂一声,一个拧身便从姜辛儿刀下脱身,避开脚下泥泞浅滩,持刀跃起,势如满弓。
然而他方才冲出不远,一阵破空的脚步声紧随而来,声音之沉闷有力,令人不禁生疑那不是个修习刀法出身的女子,而是个手执两把大锤的八尺大汉。
李樵没有回头,足尖用力、一个急转、换了方向,另辟捷径去截击那心俞,身后令人倍感压迫的脚步声果然一顿、瞬间被落远不少,可顷刻间便又追了上来,透着一种不死不休的执着,甚是难缠。
本已快见分晓的追逐就这样被闯入者打乱了节奏,局面瞬息已变,结局更是难料。
三道影子先后从那芦苇荡子中飞出,在湖边小汀上一点而过,一人迅疾、一人刚猛、一人灵巧,恰似一只游隼和一只山雕正在追击一只奔逃的野兔。
从此处沿璃心湖岸一路向南,便可远远望见那座昨日挤满看客的石舫。
距离石舫百步远的地方,有一条巨大石砖铺设的神道,名唤铭德大道。
九皋城中的人已记不得这大道为何会以“铭德”二字命名,只知这条大道自正东方向一路向西延伸进九皋城东侧的一座石塔,石塔早已坍塌得不成样子,向来无人在意,因比周遭房屋稍高些,倒成了出入城门的行人和商队碰头的地方。而那铭德大道也许久未曾有人踏足,昨日被那些看客和小贩们踏遍,今日人群挤到了北边湖面上游船赏月,这里便又冷清了下来,只余些许破烂板凳和一地深浅不一的车辙印。
古时万人朝圣祭神的大道,不过数百年后便成了贩夫走卒临时做生意的地方,那些运上一块不知累死多少苦役的方正石砖上被钉上了拴马的柱子,雕琢庄严的巨大神像上挂着晾晒的咸鱼和渔网,神的高远而不可侵犯在此被消解成一种细入烟尘的力量,俯身可拾,旋踵可见。
伴随着古老传说的消逝,今日自然已少有人知晓,这条大道远比看上去要长得多,并非到了湖边便终止了,而是一直向东延伸至湖心某处。自从那些泛滥的水道上涨连成了璃心湖,神道初始尽头已尽数被水淹没,无人知晓那尽头是陵寝还是神殿,只有两侧高耸伫立的石像与石柱还可在水浅处窥见一二,而那道旁曾经遮天蔽日的巨木,如今在湖水的浸泡下也已全部枯死,只留无数枯枝探出水面半截,远远望去好似溺水的巨人探出水面求救的手。
不知不觉间,那三道相互追逐的身影已到此处,三人先后于枯枝中借力穿行,在那半伏在水中的石像上纵身跳跃,远远望去好似踏波而行一般。
只是细瞧奔逃在最前方的身影已有些气力不济,起落时溅起的水花比她身后两人都要明显不少,只通过不断调转方向试图甩开身后的追击者。
即便如此,三人之间的距离仍在缩短,那心俞自知再这样下去要么被擒要么被杀,思绪流转间,身形猛地拧转半周,竟向着身后少年的落脚之处扑去。
李樵一愣,随即发现对方两手空空,并没有要攻上来的意思,瞬间便觉察到了对方的意图。他转头望向身后那杀气腾腾、紧随而至的红衣女子,还没来得及喊出什么,下一刻姜辛儿那把霸道刚猛的长刀已瞬间在湖面上破开一道水浪,就连湖中水草都被炸了出来,他只觉脚下一震,低头一瞧却发现脚下的石像已生出裂痕,随即碎裂开来沉入湖水深处。
他匆忙转移阵地,勉强落在不远处的半截枯木上,半边袴角已被湖水打湿。
那心俞回过头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调头再次向他所在的方向靠了过来,姜辛儿一击未中,片刻也不喘息,见状果然又提刀跟了来。
这彪悍的女子竟使得是双手刀,长刀本就霸道,双手交握之下,那架势简直遇神杀神、遇魔杀魔,便是那修内功心法的天魁门门主亲临,她也敢提刀冲上去砍上百十来回合。
只是眼下在这需得讲求灵巧与平衡的湖面上,这般不管不顾的刀法,逮不住那狡猾的敌人不说,还会殃及自己人。
没了落脚之处的少年对她怒目而视,声音前所未有地烦躁起来。
“别跟着我!”
“谁跟着你了?!本来就是我跟的人,你凭空冒出来,还想同我抢!”姜辛儿从他身旁一闪而过,一脚便踩碎了那半截枯木,末了很是不屑地撂下一句话,“你若体虚,不用勉强。”
李樵不语,显然并不想浪费唇舌与对方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争吵。
他眯起眼、找准对方后背露出的时机,在脚下枯木彻底碎裂前一刻凌空而起,一脚便踏在了对方后背上。
姜辛儿搞完破坏、心气正高,一个不察竟被对方当做踏脚石,当即怒不可遏,一招缠头裹脑势要将对方从一根柴削成一根筷子。
然而她力量虽霸道,身法上却总略逊一筹,长刀贴着少年的鬓角而过,下一刻,他已借力飞出十步开外。
经过方才那一番混乱交手,附近的落脚点几乎被尽数毁去,但他本就不需要更多借力之处。不远处,方才飞溅而出的碎木散落湖中,月光下蜿蜒向那心俞逃走的方向,对这少年刀客来说已算得上一座“浮桥”。
眼见那红衣女子又落后半截,不远处忙着逃命的心俞挑唆之心又起,当下便火上浇油地叹息道。
“我倒是不知,原来邱家养的狗喜欢落在后面吃土。”
手持长刀的女子闻言更加沉不住气,下一招已用上了十成功力,一刀下去,竟在那平整的湖面上掀起一道一人多高的巨浪。
浪壁好似一道凭空升起的墙壁狠狠拍向前方的黑衣少年,他挥刀破开迎面而来的水墙,待那巨浪砸下的水雾散去,那追逐正酣的两人身影已在百步之外。
今夜局势远比他想象中复杂,再这么纠缠下去不是办法,当务之急是要将人引入狭窄或密闭的空间,这样便可断其后路,寻得机会一击制服。否则拖下去只会夜长梦多,谁也不知这夜色中是否还有蛰伏的第四人、第五人……
李樵心思飞转,正盘算着如何能将人从那女子刀下截走,冷不丁面前那尚未恢复平静的湖水中,竟真的倒映出了第四道影子。
那影子似乎离他很远,声音却近得可怕。
“初次见面,幸会幸会。我叫……”
影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下一刻那生了锈的刀锋已劈开夜色,将他脚下的那团湖光倒影劈成碎片。
这一刀,李樵用上了九成功力。
而他之所以会选择出手,不是因为对方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什么。
他的身体告诉他,那开口说话之人身上带着一股直奔他而来的杀气。那种杀气不同于那玉箫的气急败坏,而是幽微寒凉、如细雨般绵长的,即使说着这世间最温柔甜蜜的字句,也会令人寒毛倒悚、血液凝滞。
顶尖高手过招,胜负生死不过一瞬间,无意中透露出的任何信息都有可能成为攻伐自身的破绽,是以废话多的那个总会死得更快些。
他从来都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然而这一次……
李樵提刀而立,屏息凝视刀尖上挂着的那一小块带着细丝的布。
方才那一刀他几乎用上了全力,但仍只划破了对方一片衣角。
他知晓,他今夜或许注定追不上那心俞了。
“我同你问好,你为何不等我把话讲完?”
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再次响起,近得几乎能闻到那说话之人嘴里那股怪味。
李樵仍是不语,反手挥刀攻去。
这一回,他甚至没有碰到对方的衣角,那不知何时出现的影子已瞬移到他的另一侧,安静得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一样。
李樵转动眼珠,终于将视线投向对方。
那是个头戴短笠的年轻男子,身上套着件窝窝囊囊的罩衫,脚上蹬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一根脚趾从那草鞋上的破洞伸出来,正有些随意地扭动着。男子一脚点在身前、一脚支在身后,似乎是凭空蹲在那湖面上,莫名令人想起那传说中那因貌丑而总是暗中作祟的河神。
男子并没有立刻发起攻势,而是等李樵转过头望向他后,才开始有所动作。
只见他伸出五根骨节嶙峋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脚底板,随后纵身一跃,自落脚之处腾空而起,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从那双脚下的湖水中被抽了出来。
月光似乎在这一瞬间从柔和变得明亮,李樵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那钻出水面的东西。
那是一柄刀。
一柄刀尖向下、没有刀鞘的刀,刀樋细若银线,刀刃亮如白雪,刀锋尖似残月,出水的瞬间似乎有水汽在其上凝结成霜,空气在它周围变得凝滞起来,仿佛随时可以像豆腐一样被切割成碎块。
原来从方才开始,对方几番落脚借力的点都并非水中的石像或浮木,而是这把刀的刀首。
他与那把刀已融为一体,那刀成为了他身体延伸的一部分,方才是他的“腿”,现下又成了他的“手”。
而这“手”正以破竹之势钻向他的心窝、肋下、膝窝与关节处,掠行而过时仿佛怪蟒翻身,虽执金铁却暗含阴柔之气,将刀的透骨之寒与步法的变幻诡谲发挥到了极致。
左手握紧手中那把锈刀,李樵调动起全身力量开始应对。
他的刀法十分特殊,几乎只攻不守,寻常敌人初次对上,即便能拆上几招,也会因气势被压倒、节奏被打乱而吃些暗亏。那陆子参便是个例子。
但眼前这一位似乎全然不在意他的打法,不论他如何出招,对方总能用各种古怪的招式化解,末了仍未放弃同他讲话。
“你是聋子吗?又或者是个哑巴?奇怪,先生明明说你是个正常人呀……”
男子话说到一半,头上那顶有些过于宽大的短笠滑下来、遮住了眼睛,他竟还有空闲腾出手去扶了扶那顶短笠,换了手的刀游走没有因此慢上半分。
同那时刻想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少年不同,这位头戴短笠的刀客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脸是否教人瞧见。他只用那双有些木讷呆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对手,不想错过对方眼中一丝一毫的恐惧与闪躲。
“太慢了,太慢了。快些!再快些!你应当还可以再快些!”
对方的声音很兴奋,手中的刀却很冷静,落下的每一刀都精准得仿佛筹谋计算过一般,出招的方式好似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细细密密、令人无从遁走,要不紧不慢地将那奋力搏杀的对手绞杀在网中。
金铁相击的声音间隔越发短促,杀招相碰飞溅而出的火花在黑夜中明明灭灭,将周遭那浸润在水中的月色搅碎一片。
又是一记分毫不差的对刀,李樵心下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
除了师父之外,他还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识过如此快的刀。
但这还不是最令他在意之处。
接二连三的对刀过后,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一件事:对方的刀法看似平平无奇、循规刻板,但细细揣摩之下竟同他如今傍身的那套刀法处处交通。他好似在对镜挥刀,招式越凌厉、变化越频繁,便越是将自己推入精疲力尽的边缘。
除此之外,对方虽对他的刀法十分熟悉,却并不急着要置他于死地。而善取人性命者,大都会避锋芒、攻软肋,对方一早便知晓他是左手刀的情况下,仍招招都咬在他的左侧,就好似故意要看他如何用左手去应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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