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便又想到了昨夜那被掰断手指、跪倒在泥沙中的少年。
他之所以那样沉默,或许是因为早已经历过无数类似的事情。他手中没有宝刀,身上没有甲衣,背后也没有一整个门派为他撑腰。他只能自己撑住自己。
若你拥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出身,即使你的功法修得并不十分出色,也可在这江湖中名正言顺地拥有一席之地。可若你只是哪个山沟里蹦出来的愣头青,就算功法再登峰造极,最多也只会被归入“偏行一道,不入正统”的末流,无论何时都上不了桌。
毕竟在这江湖中,为了眼前那一小块切不开的饼、分不了的利益,假借切磋指教之名,实则背后插刀的事可不要太多。
就似眼前这场看似公正公平的比试,明面上是年轻一辈台前拆招,实则都是各家长老在背后运功。若只一两人徇私舞弊,那或许确实能有一方跳脱出来、与其余人拉开差距;可若是所有人都行这舞弊之事,那这差距便又拉近了回来,只看哪家舞弊之法更高一筹,能在这众多卑劣者中拔得头筹。
这哪里是赏剑大会,分明是“赏贱大会”。
秦九叶暗暗叹口气,只觉得自己初入江湖的新鲜劲才不过一日就已衰减了许多,下一刻便扭着身子向外挤去,一旁众人见状都是一愣。
“你不瞧了吗?这才刚到精彩的时候呢。”
这鸣金的比试当然不能说不精彩,只是她已目睹过昨夜这璃心湖畔精彩中的精彩,今日这点小打小闹便入不了她的眼了。
秦九叶摆摆手,将那一只脚的位子让了出来。
“我是卖药的,还是去那边候着了。”
那边就是指悬鱼矶,秦九叶今日的目标所在。
悬鱼矶离众人看热闹的石滩不过百步左右,但因为离岸的地方水深许多、能够停船,便成了今日这场湖面对决的“后方营地”。那在湖心漂着的大船都是各家长老撑场面用的,自然不可轻举妄动,是以各门派中最末流的弟子都换做此处缩头候着,但凡见到场中有自家人见了血、败下阵来,便要第一时间撑着快船到湖中捞人,其动作之熟练简直不输那些捞了几年王八的老渔夫,想来年年都做着差不多的差事。
他们中未必没有心怀抱负的年轻武者,只是他们并没有上场的机会,并且很有可能永远也等不到那个机会。
他们会在一次次的遥望中荒废,直到手中的刀剑生出锈痕来。
前方一阵水声响起,又一艘快船离岸了。
这天魁门今日已连失四名年轻弟子,他们显然没有料到今年的鸣金战局会如此激烈,先前备下的金贵伤药哪里禁得起这般耗损,待到第五人抬下来的时候,便已有些捉襟见肘。
悬鱼矶上的黄姑子们好似退潮后石滩上的小虫小蟹般躁动着,个个摩拳擦掌、翘首以盼,只等那些江湖客们一声召唤,便冲上前将捂了半日的伤药补药统统出手。
眼见那天魁门的人已站起身望过来,可就在他要开口前的那一刻,一队白纱覆面的仙童从一侧鱼贯而入,这些人清一色的戴冠穿袍,脚下看似轻缓、迈起步子来却势不可挡,顷刻间便占了整个悬鱼矶正中最平坦的那块位置。
打头那人一身淡青色布衣,头上戴的是同色缣巾,浑身上下一股飘然出尘的味道,可待下一刻转过身来,秦九叶定睛一瞧却吓了一跳。
那是张有些眼熟的鹅蛋脸,弯月眉下生了一双冷酷无情的三白眼,不正是那号称“白鬼伞”的滕狐先生吗?
第127章 悬鱼鉴狐
滕狐今日弃了先前那身板正的道服,换上一身素色布衣,整个人便少了些那日在宝蜃楼的盛气凌人,只是举手投足间仍透着一股傲慢,那双泛着黑气的手如今被两层天丝手套遮住,不知情者倒真要以为他是哪位不世出的药谷仙人了。
眼见那天魁门弟子笑脸相迎上前、一副又敬又怕的样子,秦九叶当下一阵恶寒,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明显,果然下一刻便见那滕狐在对方耳畔一阵低语,那弟子频频点头应和着,随后一脸正气地走到一众黄姑子面前、提气大声道。
“滕狐先生今日特意前来布施伤药,要借地方一用,诸位且让让吧。”
此话一出,那些眼巴巴等了一个早上的黄姑子们瞬间爆发出一阵不满声。怨气在这些夹缝中讨生活的生意人中弥漫开来,但起先的发泄过后,他们大都只敢低声哼哼两句,最终还是捞起屁股底下的草垫子,认命地让出了这一早占下的地方。
谁都知道,这滕狐先生可是开罪不起的。他们只是来赚银子的,可不想将命送在这鸟不拉屎的璃心湖畔。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人群便三三两两地散开来,只剩下一人还留在原处。
那是个身形瘦小的女子,动作慢吞吞的,明明看起来年纪不大,走起路来却有种滞缓拖沓的姿态。
那天魁门弟子眉头一拧,当即走上前去呵斥道。
“还不走?磨蹭什么呢!”
秦九叶缓缓转身、讪讪一笑,努力做出一副讨喜的模样来。
“这位兄台,我看此处这样宽敞,再站个七八人其实也不算拥挤……”
对方瞥一眼她那张没什么看头的脸,当即拉下脸来。
“听不懂话吗?是自己走还是我请你走?”
秦九叶瞬间收了笑,再不敢耽搁,拎起自己的药箱往角落里走去。
有了第一日的经验,她为了更好看清局势,特意早起来占地方,草鞋上不知挨了几脚、头发都被扯掉几缕,却发现要等的正主一个都没出场,正想着换个策略、从大后方下手,结果又被清了场,心中实在是不甘啊。
可不甘又能如何?这些年她没有哪日觉得甘心过,可也没见老天爷突然开眼将她从这晦气的人生中解救出去。
因为离开时又慢了一步,等到秦九叶撤到犄角旮旯的时候,各处又已挤满了人。
几块稍平坦些的地面已被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占据了,他们显然是这江湖集会的常客了,早早三五抱做一团,有人靠近便相互壮胆、丢来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秦九叶看了一圈,只得绕向另一边。
坑坑洼洼的礁石上残留着退潮后的水坑,待一会便潮湿不堪,但那些落单的黄姑子们并不挑剔,寻了附近的干苇草垫垫屁股便安顿下来,其中几个上了年纪的阿婆还分了垫子给一旁的年轻人,气氛瞧着倒是和谐不少。
秦九叶勉强在背风的地方找到一块落脚地、坐了下来,方才将背篓和药箱放下,便听不远处一道女子的声音正有些兴奋地讲述着什么,听那语气倒是同唐慎言有几分相似。
“……方才又说到此地名唤悬鱼矶,也是妙哉。相传某位曾任此处州牧的大人为表清廉,将别人送来的干鱼悬挂在此处以示拒收贿银,后人为纪念他,便将此地命名悬鱼矶。那位滕狐先生选此地作为行医布药之所,可谓借古喻今、齐身证道也……”
女子仍在滔滔不绝地倾吐着,秦九叶的耳朵却有些听不进去。
她觉得那“悬鱼”二字或许就只是字面意思,此处之所以得此名,不过是因为这里地势开阔、通风不错,打渔的人会在此处就地晾晒咸鱼干罢了。
而她此时此刻挤在一群黄姑子当中,便是一条咸鱼中的咸鱼。
身为一条咸鱼,可如何才能翻身跃龙门呢?
抬头望向被那滕狐占据的“宝地”,秦九叶突然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同样都是医者,对方不过是比她早入江湖罢了,怎地现下差距就这么大呢?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冷哼一声。
“我道是这江湖中能有多看重本事,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凭借名号走四方的地界罢了。”
她话音刚落,先前那“说书”的女子瞬间不高兴了,当下反驳道。
“谁没本事了?那可是滕狐先生。”
对方边说边站起身来,秦九叶这才认真看清那讲话之人的样貌。那是个同她一样顶着个黄姑子专用破斗笠的女子,身材壮实、颇有几分震慑力的样子,但那张脸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一双豆大的小眼睛上长了两条灵活的眉毛,那眉毛随着她脸上丰富的表情紧张兮兮地扭动着,看起来莫名有些喜感。
秦九叶收回目光,故作不屑地哼了哼。
“滕狐怎么了?滕狐就能不按规矩办事了?我们隔壁村供着的狐仙还知道上贡分前后的规矩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说完这一句,不远处那正低头忙活的滕狐突然便抬头望了过来。
秦九叶当即缩了缩脖子,很是认怂地拉了拉头上的斗笠。
豆豆眼的女子见状,声音中难掩幸灾乐祸。
“我还道你是根硬骨头、今日能出个头呢,闹了半天也是怂蛋一个。”
秦九叶不说话了,默认自己确实就是“怂蛋”一个。
她掏出自己剩下的那点隔夜馍馍,狠狠撕下一块,一边凝视着那一身布衣的滕狐,一边合紧牙关地将那口馍碾碎成渣。
她身旁的女子见她吃馍,也掏出个馒头啃起来,便啃便继续搭话道。
“别不说话了呀?你是卖什么的?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秦九叶没回头,视线仍粘在那滕狐身上。
“我是卖什么的,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豆豆眼女子嘴里塞着半个馒头,仍能捏着嗓子在她耳边继续念叨,“你我若是同行,卖的东西也差不多,便是竞争关系,我劝你早点换个地方等活,有我在,你便卖不出一瓶药……”
眼见对方喋喋不休,秦九叶被念得实在心烦,当即开口道。
“打虎丹。我卖的是打虎丹。”
对方闻言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手指一阵蜷缩、将那剩下的半个馒头捏变了形。
“光天化日之下,怎好、怎好……”
秦九叶瞥一眼对方突然变得扭捏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
“人有七情六欲,再正常不过了。打虎丹怎么了?不是说那落砂门还有修习阴阳合和大法的吗?怎不见人上门去讨伐?”
对方终于松开了手里的馒头,细细思索一番、显然有些被说服了,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你这思路不错,旁人都想着做这伤药解药的生意,你却想到了人有七情六欲,倒也说不定能出奇制胜、发上一笔横财。这样也好,我们一会便不用争破头了。我这人对待后辈还是很宽厚的,混了这些年也是有名号的,你瞧着眼生、一看便是新来的,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不过日后碰上了可要尊称我一声七姑……”
七姑那含着一口馒头的嗓音在秦九叶耳边一刻不停地响着,后者竟渐渐有些习惯了,神识出窍、开始思考起眼下的形势来。
今日这滕狐似乎并没有跟随在哪个门派身后,他带来的那些仙童装扮的人瞧着也是眼生,同那日宝蜃楼里的道童绝不是同一批人,这说明他应当已经彻底同方外观的人分道扬镳了。
而昨日王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意指那元岐也知晓秘方之事,如此说来,那日元岐携滕狐出现在宝蜃楼,显然是私下同滕狐达成了某种交易,或许便是要借助对方力量将那箱中秘方收为己用。
可为何之后两人又分道扬镳了呢?只是因为宝蜃楼中的秘方不见、线索断掉了吗?
这滕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同方外观和其余知情者一样,是为得到那秘方吗?还是什么旁的原因……
秦九叶思绪流转间,便见那湖上又是一轮交战方歇,三五个人被那些划着船的年轻弟子抬了下来,各门派上前认领自家弟子,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后便抬上悬鱼矶,那滕狐便带着两个药僮走上前去,亲自为那些人诊治一二。
起先,那些被抬下场的年轻江湖客们都很是警惕,可在认出对方是那圣手滕狐后,竟都还纷纷撑着断胳膊断腿下地行礼,接受他的询问时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秦九叶一边嚼着馍一边看着,心中莫名有些酸溜溜、气哼哼的。
她不信那些人没有听闻过滕狐心狠手辣的名声,但他们还是选择在强者面前伏下身子、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来,此情此景,同那日她在苏府寿宴望见的那群见风使舵、臭味相投的伪善权贵们有何区别?
她简直不能相信江湖也是如此,又或者她一直都在江湖之中。而所谓的江湖水是人的汗水、泪水、血水交融而成的。哪里有躁动不安的人群,哪里就有江湖。
许是见她目光一直粘在滕狐身上,一旁的七姑面色暧昧地凑过来,自作聪明地敲打道。
“你别看这滕狐先生相貌平平,这江湖中可是有不少佳人都倾心于他呢。毕竟若真要觅得一良人共度余生,找个随时可能命丧刀下的冤死鬼,不比嫁个郎中来得划算啊。这滕狐先生性子虽古怪了些,但到底还是个医者啊,你瞧他对那些受伤的弟子多耐心、多和气、多周到啊……”
若是银子给得到位,她能比这劳什子滕狐耐心、和气、周到一百倍。
秦九叶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眼睛眯起、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起那滕狐的动作来。
她本意只是想评判一番对方诊治的手法,可看了一会却教她发现了一些旁的东西。
她自小在外行走,尝尽人情冷暖,观察起人和事时总会比旁人更加细致入微。那滕狐看起来确实比当日在宝蜃楼时收敛不少,上前助人查看伤势、处理伤处、配制伤药、交待伤情都进退有度,挑不出什么错来,但那双戴了两层天丝手套的手,却总是要频频在他那身布衣的衣摆上抹一下。
他在偷偷擦手。
每触碰过一名伤患,他便要摘下外层的手套,在衣摆上狠狠擦一擦指尖,似乎稍慢一些那看不见的肮脏就要穿透布料接触到他的皮肤。那是一种下意识的、难以克制的反应,说明他对那些等待他医治的人没有半点同情和怜悯,只是触碰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没错,他确实是个非常出色的医者,但却没有仁心。他只是将钻研医术看做另一种修习“武功”的途径,最终目的是要称霸天下,而不是救济世人。他是要将天下人踩在脚底下,而不是要他们来找他排队看病。
七姑的声音还在耳边不停念叨着,秦九叶的关注点却早已漂到了别处。
“他拿的到底是什么?”
七姑正说到口干舌燥,猛地被打断、心情显然有些不畅,她顺着秦九叶的视线望了望,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许是什么独门秘药之类的吧。听闻今年下黑手的很多,中毒的人是往年的好几倍。”她边说边低头从自己的小竹筐里掏出几个瓶瓶罐罐,脸上的神情美滋滋的,“我这素心丸是带对了,一会不愁没有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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