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太阳慢慢爬高,阳光照在身上,晒得人跟着一起发烫。被褥上飞起的灰尘懒洋洋地飘在空气中,雨后的露珠还挂在草叶上,四周亮闪闪的一片,树间偶尔有飞鸟经过,随即又响起新一轮的蝉噪。
秦九叶手上不停,眼睛却在盯着地上的影子。
少年的影子就立在她身后,过了很久也没有离开。
那种熟悉的烦躁感又悄悄爬上她的身体,她暗暗叹口气,声音沉沉地说道。
“我才是这果然居的掌柜,只要你还在果然居做工,你便得听我的。我一会要跟着陆子参去看看案子的事,你先代我回一趟果然居、送些行李回去,也顺便看看金宝那废柴有没有好好干活。真怕他一个不小心将房子点了,我们回去岂不是要睡隔壁牛棚……”
“阿姊先前答应过的事,什么时候教我呢?”
手中的棒子一抖,秦九叶险些将唐慎言那打了补丁的床单又捅出一个洞来。她的背影有些僵硬,声音倒还硬气。
“谁答应你了?我那说的是以后再说。”
不远处,一阵细微声响在天井另一边响起,芭蕉树后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正探头探脑地望过来,正是疑神疑鬼的唐慎言。
少年收回余光,随后蹲下身凑近前、压低嗓子说道。
“好,那我们就以后再说。”
秦九叶微微侧过一点视线,便能看到少年那张白皙年轻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是那样认真,认真得她恨不能回到过去将那个满口胡话的自己一掌拍死。
她得承认,若她是个瞎子,说不定便能修得这世上最冷酷的心法。昨天他拽着她的袖口、仰头央求她教教他的时候,那副模样竟莫名令她想起丁翁村村头那只流浪的黄狗。
她被他脸上的神情打动了,还没等反应过来,便已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下来。
她已经有些记不清那场旷日持久的对话是如何结束的了,因为每次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一种难以抑制的尴尬和后悔便会如雨后的野草一般在她的脑袋里疯长,令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想别的事了。
心中那座一砖一瓦垒起来的“镇妖塔”已经崩塌,秦九叶面上还要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
只见她放下手中的棒子,将那几件衣裳第三次翻过来又翻回去,声音淡淡地说道。
“总之莫要问了。时机到了,自然教你。”
少年一顿,退开来些,语带怀疑。
“阿姊是否在敷衍我?”
当时怎么说怎么是,怎么一转头这人就突然变得不好糊弄了呢?
秦九叶又是一阵沉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抬头却发现那陆子参已拎着烧饼快步走进院来。
她如蒙大赦一般站起身来,大手一挥对李樵说道。
“陆子参回来了,我得赶紧走了。我交代给你的事别忘了。”
谁知李樵也跟着她走站了起来。
“那些事也不急一时。我随你一起。”
秦九叶皱起眉来,刚要以掌柜的身份开口“镇压”对方,那少年又继续说道。
“阿姊若是再拒绝,我便只能回果然居去向司徒兄请教那些事了。到时候少不得要同他解释一番,他若是还不能为我解惑,我便只能再去找秦三友……”
秦九叶几乎是原地踉跄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稳住身体。
那厢陆子参方才走近前来,又被秦九叶给推了回去。
“烧饼路上吃,陆参将赶紧带路吧。我多带个人帮手,你不介意吧?”
秦九叶不等对方回应,已经一把拽起那少年的手,随后越过陆子参、急匆匆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陆子参抱着一摞烧饼,眼睁睁看着那少年从自己眼皮子底下一闪而过,不过一瞬间,对方似乎也瞥了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少年的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第80章 和沅舟
秦九叶初次拜访督护府院,正是处境艰难的时候,离开时更是心中惶惶,连带着觉得整座石头院子都冷硬得令人生畏起来。
今日全然换了一番心境,她这才发现这处坐落在城东闹市中的宅院实则颇有烟火气,街坊小巷中有不少做小生意的贩子,大家卖力吆喝、互相挤占着地盘,显然并无顾虑,同樊大人门前那连只麻雀也不敢落的肃杀之感大有不同。由此也不难看出,这位新来的督护似乎只有办案时瞧着不近人情,实则并非天生待人苛刻,平日里甚至还不如门前那两只石狮子来得有威严。
眼下门口站着的是那日替陆子参来听风堂传过消息的矮个子,他见到秦九叶等人只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陆子参见状连忙咳了几声、疯狂暗示道。
“高全,这位是秦九叶秦参佐,之后要帮督护做事的。”
那叫高全的小个子参将闻言挑了挑眉,看一眼陆子参那张表情丰富的脸,这才一板一眼地对秦九叶拱了拱手。
“见过秦参佐,在下高全,方才不识参佐,多亏陆参将在旁提点,还请你不要介意。”
秦九叶觉得“秦参佐”三个字听得她很是头大,当下也拱了拱手。
“在下初来乍到,亦不识高参将,日后大家就是一同领银子的人了,唤我一声秦姑娘便好。”
那高全闻言一顿,视线在她面上停留片刻便转移开来、投向她身后那个少年身上,随即又抬起胳膊碰了碰陆子参,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说道。
“这便是那日用一柄油伞将你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的那位?”
陆子参那张掩藏在浓密胡须后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整个人好似一只被蒸熟的红毛蟹。
秦九叶当即察觉,虽不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打岔道。
“时候不早了,陆参将不是说有要紧事?咱们还是赶紧先办正事吧。”
“对对对,办正事。”
陆子参对着空气点点头,随即闷头迈进大门。
秦九叶见状,也连忙低着头跟上。都走出去好远,她还能感觉到那站在门口的高全正将探究的目光投在李樵身上。
前方陆子参脚步飞快,她一把拉住李樵,压低嗓子飞快问道。
“你揍过陆子参?什么时候的事?”
李樵瞥了她一眼,轻声说道。
“没有的事,你听错了。”
听错了?这种事怎么会听错?
前方陆子参已经走到那通往内院的月门前、正停住脚步回头望过来,秦九叶显然无法继续追问,只得先埋头跟上前去。
穿过月门,秦九叶观察着陆子参的脸色,故意另起话题问道。
“可寻到那苏凛的行踪了?”
陆子参闻言果然不再计较方才的事,只轻嗤一声,显然并不喜欢那苏凛的为人。
“那老狐狸本就不在城中,消息倒是灵通,听闻货船出事,当即连夜逃去了乡下别院。不过督护早就料到会是如此,已派人做了排布,就等来个瓮中捉鳖了。秦姑娘到时候若是有闲心,也可一起过来看看。”
想到先前被堵在巷子里被迫跳臭水沟逃生的经历,秦九叶有些虚弱地笑了笑。
“这抓人擒拿的事,我一个初来乍到之人就不在一旁掺和了,免得到时候拖了督护的后腿。”
陆子参不知想起了什么,显然有些不认同。
“秦姑娘何必谦虚?督护虽然嘴上没说过,但先前在船上的时候,他是很欣赏你的观察力和反应能力的,之后考虑了很久才让我今日请你过来。要知道从前他对没有进过行伍的人,是绝对不会委以重任的。”
陆子参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对自家督护的无上崇敬,仿佛这整桩差事都是对她莫大的肯定与褒奖一般。
可想到自己当时背着嫌犯之名如履薄冰、险中求胜的一幕幕,秦九叶实在有些笑不出来,深吸一口气后才勉强心平气和地敷衍道。
“都是些小人物的求生之道,陆参将还是莫要拿我打趣了。”
陆子参似乎又要接着说些什么,一旁的少年瞥见女子的脸色,突然便插嘴问道。
“那叫心俞的婢女可有下落了?”
陆子参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快。
只是他虽对这少年有几分不好的印象,却也不得不承认这问题确实问到了点子上,而他显然也对自己查到的东西有些成就感,只停顿了片刻便高深莫测地开口道。
“她可不是什么婢女。她是天下第一庄的杀手,曾经也是乙字营内有名号的人物。”
饶是料想到对方的真实身份一定涉足江湖,但此刻听到这个答案秦九叶还是有些吃惊。
“你是说苏凛一个药商,竟还养了个杀手在府上?”
陆子参点点头。
“不错。秦姑娘可听说过这天下第一庄?”
秦九叶沉思一番、似在回想什么,并没有留意身后那少年飞快抬起的视线。
“果然居开张这些年,我也接待过不少各门派的小鱼小虾,唯独这天下第一庄的人确实还未曾亲眼见过……”
因为从那庄子里逃出来的人,大都已经死了。
死人又怎么会去看郎中呢?
少年收回目光,又恢复了安静的样子。
前方的陆子参拐了个弯,声音也压低了些。
“都说这天下第一庄正邪难辨、黑白通吃,那里出来的人,各个心狠手辣,且十分擅长隐藏身份、潜伏不动。苏凛是否知晓她的身份,还要等人抓住了才能知道。不过苏凛确实没少听她进言,此次苏府悬赏问诊便是这心俞的主意,我看她同整个案子也脱不了干系。”
那日在船上,她就是从那样一个人手中捡回一条小命的。而早前在听风堂那一晚,这心俞又究竟是去做什么的呢?
四周阳光正盛,秦九叶却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莫非这案子当真同江湖势力有关?那天下第一庄这般厉害,为何还要插手九皋一个药商的家事?”
陆子参有些轻蔑地冷哼一声。
“厉害?不过是一群唯利是图之辈罢了。只是现在一时半刻追不到此人下落,既不知她背后是否是天下第一庄在主使,也不知她潜伏在苏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听闻那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很是喜欢装神弄鬼那一套,近几年都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身,否则我还真想直接提刀上门去问呢……”
陆子参还在滔滔不绝,李樵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住。
“你今日叫我们前来,到底是做什么?”
陆子参的身影一顿,随即慢慢转过身来。
他真是十分厌恶这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臭小子,每每他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对方总是从中打乱他的节奏。
秦九叶没注意陆子参脸上的表情,她歪了歪头、避开陆子参那魁梧的身板子,望向走廊尽头的房间,似乎听到那房间内隐隐传出些动静来。
“我们今日不是来找督护商议案情的吗?”
陆子参摸了摸鼻子,声音突然就细了下来。
“自然是要商议案情的。不过商议案情之前……得请秦姑娘先问个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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