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是吓唬你,他真是想着法子要杀了你呢,把你请到这里来,我没对他说,我可不想你死。”他慢慢走过来,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跟着她朝外看,“从见到你那天起,我就想着今日了,所以这窗纱我特地叫人多糊了几层,你就别指望能瞧出这是哪里了。”
西屏扭动两下肩,不耐烦地将他手抖落下去,“我有什么好,何值曹公子如此费心。”
“难得你手重心狠,又聪慧过人,在女人中真是少有。”
“难不成你喜欢恶人?你的脾胃也真是怪。”
“我喜欢有才干的人,要是这人还恰好是个美人,我就更喜欢了。”
西屏不想再听这些无聊的话,回头瞟他一眼,走到案前去坐,“我有些饿了,就是绑票也得给口饭吃吧,你不是说你是‘请’我来的么。”
“瞧我,我以为你要闹脾气,想着先来和你说和说和,就把吃饭的事情给忘了,是我不周到。那我叫人备饭,你吃了好生睡一会。”曹善朗笑着走出门去,又将那门谨慎地关上了。
西屏随即悄步跟过去,贴在门后听见他吩咐人预备饭菜,门口有丫头答应着,听口音是他从京城带来的仆婢,看来这房子才是他在泰兴县的落脚之处。
她向里间走回去,一行思忖,这地方大概外人不知道,但姜辛与周大人一定知道。她灵机一动,变了策略,或可借此势将计就计,绝处逢生,倒比先前的打算还要周全许多,就只看迟骋与雪芝那头事情办得如何了。
却说雪芝在船上久等西屏不来,不由得担心,便锁上下舱,捉裙爬上甲板,四顾周围,林木环伺,原来船泊之处,乃是城外大运河的一条分流,远处虽有几户人家,近却无田地,少有人走动,正是个行凶杀人的好地方。
她略微放下心,踅入上舱,和迟骋道:“姑娘到这会也不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按原来商定好的,昨日由他二人绑了袖蕊上船,西屏就该引姜辛前来,三人合谋在这水上将姜辛杀死抛尸,做出个姜辛失足落水的局面。
可这会还不见西屏诱人前来,莫非是给什么事情绊住了脚?迟骋思虑片刻道:“难道姑娘没找着姜辛?”
“姑娘说了,只要绑了姜袖蕊,不必去找他,他自然会露头,未必是姜家此刻还没察觉姜袖蕊不见了?还是姑娘算错了,姜辛根本不在意他这女儿的性命?”
迟骋拿起刀来,“我去姜家看看。”
雪芝却拦道:“姜家还是我去,我去便宜些,你在这里看着。”
说话往城中去,及至馄饨铺,开了后门进去,在街前门板缝中朝对过瞭望,恰巧见一队差役由姜家大门进去,多半是姜家因姜袖蕊失踪报了官,所以派人来查。可既然官府都知道了,怎么还没见姜辛有什么动静?
一回头,忽然见暗中站着个人影,那人影向前逼近几步,借着门板缝中透进来的光才看清,是时修。
雪芝刹那间有些慌乱,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脸上扯出个笑,“唷,姚二爷,你怎么悄么声息地就进来了?”她扶住八仙桌的桌沿,摸出条帕子将长凳随便扫了扫,“快请坐。”
时修不理会,紧扣着额心问:“我六姨呢?”
先前他就派那臧志和跟踪迟骋到过这里,想必是知道了什么,如此问她也不奇怪,她眼睛向旁扇了扇,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忽想起他的问这话倒奇怪了,“二奶奶不是常跟你在一处么?”
“她昨日不见了。”时修再向前一步,一片白光恰好覆在他面上,照见一脸阴气沉沉的焦灼。
“不见了?”雪芝慌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时修那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她不是跟你们在一起?”
雪芝唯恐他知道他们暗中绑了姜袖蕊,忙笑笑,“她怎么会和我在一起呢?”说着不免急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时修见她脸上虽然慌乱,却像真不知道西屏心中的样子,只得坐下来道:“昨日下晌,六姨在裕华街一条巷子里不见了,她若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八成就是给人掳走了。”
雪芝听他说“你们”,想他多半早知了他们的底细,便带着一脸坦诚和急色望着他坐下来,“姑娘真的没和我在一处!”
时修倏地盯着她,“你这两日去了哪里?”
她笑了一笑,“我去走亲戚去了,今日才回来。”
“走亲戚?”他自然不信,仍逐寸分辨她的脸色,“那迟骋呢?自从他中秋前走后,一直没回来,到底去了哪里?”
雪芝乱转了几回眼,叹了口气,“既然你都知道了,你自然也清楚我们不会害姑娘,我们是有自己的事情去办,你就不要问了,眼下先找到姑娘才是要紧。”
这倒是,时修此刻也无暇理会别的,一心只要先找到西屏,便问:“会不会是姜辛?”
雪芝在桌上扣着两手稍一想,连连点头,“对!他早就回了泰兴,却一直躲着不露面,只怕就是想对姑娘不利!”
“你知道他人在泰兴?”
她又轻轻点头,“可我不知道他到底身在何处,前几日他还在藏在锦玉关,这两日又不见了。”
时修站起身来要走,听见外头有些熟悉的人声,知道是衙门的差役,又低下头看她一眼,“姜袖蕊也失踪了,你知道么?”
雪芝仍是摇头,“我才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
时修多看了她一会,转身往后头走了。两个人同时失踪,衙门里的差役都当是一桩案子在办,可他倒觉得不大可能,若是有贼匪为财要掳走姜家人,掳走姜袖蕊一个就够了,何必分作两头还要掳去西屏?
所以他以为二人失踪并不相干,姜袖蕊自由衙门去找,他不能露面,只得暗中寻找西屏。走出巷子口,因怕被对过差役认出来,他拿帕子捂着脸,低着头假装咳嗽着往另一头去,走到下个巷口便钻进去,只待臧志和从姜家出来。
未过多时,臧志和钻进巷中,并他一道朝巷尾走,“问过了姜家的人,并未收到什么勒索信,都一天一夜了,大约不是一般贼匪。咱们这会上哪去?”
时修道:“到裕华街那巷子里去。”
“早上我就带人查看过了,除了姨太太打的那把伞,并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
阴绵绵的天洇得他脸色惨白,眉首始终扣着,沉着中透着担忧,“再去查查总不是什么坏事,这会也没有别的可查之处,而且我怀疑是姜辛干的,我们总不能像姜家那样傻兮兮地等什么勒索信。”
“姜辛?”臧志和也着急起来,“姜辛和姨太太有大仇,倘或姨太太是落在他手上,岂不危险?”
这话说出来,时修心跳得愈发快了些,带出旧疾来,扶着墙一阵猛烈的咳嗽。臧志和却不敢劝他回去歇息,知道劝也是白劝,自从昨日知道西屏失踪,他已在街上脚不停地转了一日一夜。
第102章 局中局。
由裕华街进去, 这巷子细长蜿蜒,时修与臧志和一路细看,连半枚脚印也不轻易放过, 可都没有什么有用的发现。越是没什么线索时修便越是心急如焚,不巧天降微雨,骤起寒意, 令他身上忽冷忽热, 像是要病的样子。
臧志和窥他脸上还发汗,在旁劝道:“要不大人先回家去睡会, 我在这里找。”
时修摇撼着一只手, 倏在前头墙根底下看见个东西, 觉得异样,上前拾起来瞧, 是枚小小的香袋,应当是佩在身上的玩意。
臧志和凑来看, “咦?昨日下晌我带着衙门的人在这里查看, 怎么没瞧见这个?会不会今日才掉在这里的?”
时修捏了香袋两下, “不是, 这香袋湿漉漉的,显然是淋足了雨,昨日下了半天的雨, 今日是这会才刚下的雨。”
这香袋给人踩得脏兮兮的,何况昨日来查这条巷子时, 雨下得比这会大,所以差役们应该没怎样留心。臧志和懊悔不仔细, 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会是掳走姨太太的人留下的么?”
时修仔细摸着香袋, 布料是上好的,寻常人才不会舍得拿来做香袋的用料。他拿着香袋继续往前走,未几便走到巷口,又是另一条正街,叫小盒子街。街上到处都是铺面摊子,昨日问过却没人瞧见有掳人之事,看来掳走西屏的一定是辆马车。
又是马车又是这样的香袋,时修愈发相信是姜辛,可他到底将人掳到了何处?眼下他只能想到锦玉关,捏紧了香袋吩咐臧志和,“你马上带人去搜查锦玉关,就以搜检鲍六杀人罪证为名。”
不过雪芝午间才说姜辛现下多半不在锦玉关,叫臧志和去是宁错勿漏,总不能把希望都寄在那头。便又想,姜辛一定与周大人和曹善朗两个暗中有联络,于是预备自己回去换上南台的衣裳,再去盯住周大人。
这日周大人难得坐了整日衙,谁知白等了一日,差役们仍未追踪到姜袖蕊任何的下落。下晌归家,晚饭不吃,一径走到房中,不见他老婆,却见姜辛坐在榻上吃茶。
他驱退了下人,阖上门笑呵呵朝里间走去,“姜老爷这两日到底是住在哪里?我还正愁上哪里找你去呢。“
姜辛抿着唇拿开茶盅,没看他,“我就住在城南一家客店中。我女儿有消息了么?”
“暂且还没有。”周大人攒眉叹气,拍了拍袍子坐在那榻上,“你府上都快闹翻天了,你还不回去,家里谁来主持大局?你家那位四姑爷已经死了,他手上那些证据也都销毁了;汪鸣的案子这会也扯不到你身上,至于你最忌惮的那位二奶奶,也莫名其妙失踪了;噢,还有那姚时修此刻在监房里关着,我看你就没必要再躲躲藏藏的了,还是回家去找你女儿要紧。”
姜辛神色骤然凝重起来,“你是说我家二奶奶也失踪了?”
“可不是嘛。”周大人也是愁肠百结,想到此前西屏曾拿着那枚玉如意来找他,暗里便希望此刻西屏与袖蕊被贼人捉去撕票了才好。可当着姜辛的面,又不能不顾及人家女儿,只得叹道:“也不知道她们两个是不是给寻常强盗劫走的,要说是同一伙强盗所为,可她们失踪的时辰和地点又不一样,况且到此刻也不见贼人发勒索信来,真是叫本官头疼呐。”
姜辛只觉此刻局势混乱,尤其是袖蕊与西屏同日失踪,更是蹊跷,如若堂而皇之露头,只怕叫人当做靶子,愈该谨慎些的好。
因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好在此刻回家去了,家中还有两位姨太太和几位老练的管事,出不了乱子,我在暗中找起袖蕊来兴许还更容易些。”
周大人瞟他一眼,淡淡笑道:“我看你还有闲情吃茶,还以为在你姜老爷眼中,女儿的死活也不大要紧呢。我还想我可倒别是白替你操着心,累得我昨晚上一夜没睡。”
姜辛看他一眼,也淡笑起来,“周大人辛苦我是放在心上的,等把袖蕊找回来,我自然有重谢。”说着,那笑意渐渐沉下去,自顾自摇头,“我就怕绑走袖蕊的人,不是冲着钱来的,你先前说,那个杜雪芝似乎就在泰兴?”
“是啊,不然你家二奶奶手里怎么会有你当年遗失的那枚如意?当年就是因为要找这东西才没敢轻易了结杜雪芝的性命,想不到她却把如意交给了你家二奶奶,可见她们一早就认得。你不妨再仔细想想,这二奶奶到底和那个张月微是什么关系?”
姜辛在脑中搜索来搜索去,忽地在记忆中搜索到一个小女孩子的背影。是那回月下,上船去找月微,看见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从舱房里跑出来,一溜烟便钻到下舱去了。
他一面进舱去,一面还回头看着,唇上带着点悠然的笑意,“方才那小丫头是谁?”
“什么小丫头?”月微噙着茶盅背倚窗台,朝他澹然笑着,“我这回到泰兴来,是偷偷跑出的,怎么还敢带丫头?”
“我不是说那个丫头,我是说才刚那个小女娃娃,就刚从这舱里跑出去那个,看着伶伶俐俐的,好像我——”
说到此节,他咽住了口,笑盈盈朝窗前走去,月色是魅蓝的,照在她面上,有一种寂寞魅惑的意味。
“原来你说那个小丫头啊,”月微低头一笑,随口扯谎,“那是船夫家的外甥女,今日上船来瞧舅舅舅妈,我看她生得可爱,让她在这屋里玩了一会。你说像你什么?”
他一样满口虚言,“像我兄弟家的孩子。”
“你兄弟家的孩子?”月微仰着面孔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怎么你兄弟都成家有孩子了,你做哥哥的却还没成亲?”
他把手揽去她后腰上,“我这些年只顾着忙生意,亲事就耽搁了。”
月微歪头一笑,“我看耽搁得倒好,不然我们就不成了。你打算几时带我去拜见你的父母?我到了好几日了,在这船上怪闷的。”
他只管把温柔的笑意挂在脸上,心里却登觉慌张。原想着只要卢氏肯答应,月微单纯和善,又对他百依百顺,只要他多哄她一哄,未尝不能哄得她屈身给他做小,何况木已成舟,她已是他的人了。
谁知先在卢氏那里触了霉头,昨日才稍微透点风给她,她便雷嗔电怒道:“你想都不要想!要不是靠我娘家支持,你能有今日?这才发迹多少年啊,你就想学人讨小老婆了,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就没这道理!别人家怎么样我管不着,在我这里,没门!”
他眼下在生意场上还得靠她娘家拉扯,因此不敢强争,只得把话咽住不提。可又舍不得这头的温柔乡,只得先想法子稳住月微,“我父亲恰好这几日到常州去做一桩生意去了,我和我母亲提了,她说等父亲回来做主。我又不好说你此刻就在泰兴,免得有损你的脸面,我想着,还是先找处房子给你安顿下来,到时候你就说你是住在亲戚家里,这样大家的面上都过得去,你看呢?”
月微看出他撒谎的痕迹,却心道来都来了,也没什么回头路可走,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无论如何,她都是跟定了他。因此很是体谅地点点头,“我人都给了你了,自然凡事凭你做主,只要你不是存心哄我就好。”
她是揣着将错就错的念头,即便有点疑心不对,也没别路可走,一个嫁过两回的寡妇带着个女儿,再要嫁个这样体面的郎君,简直难如登天,遇到这么个有相貌有家底的青年才俊,还计较什么做大做小呢?
而他则是怀着另一种惴惴的心情,想着在这绵绵的爱里多沉溺一天算一天。
后来没几日终于给卢氏发现确实有这么个人,当即目眦尽裂,可巧他正有笔生意要求到她娘家去,她便借机胁迫,叮咣一声,将一把匕首丢在他面前。那匕首的寒噤噤的面亮得像镜子,他的懦弱恐惧在上头一晃而过,抬起头头,又是卢氏恶劣凶横的笑脸。
这些年来,他想到那张笑脸便厌恶得要从心里呕出来,但还不得不维持着夫妻间的体面,大概她自己想起来也后怕,懊悔,所以竭力补偿他,给他讨了三姨娘,又是四姨娘——她对他宽纵了许多。
但于事无补,种种缘故,他还是恨她。这次回到泰兴却久不露面的缘故中,还有个隐秘的因由,只盼着西屏能了结掉卢氏的性命。可偏偏等了这么久也等不到卢氏死,西屏好像是故意不要成全他,故意戏弄他似的,只将他在意的儿女一个个都除掉。
他突然觉得孤独,想到余生要守着一堆花不完的钱财与卢氏长久相对,无论她是清醒还是疯着,他都终身逃不脱在她的阴影之下。这孤独的人生,连他也不能例外,年轻的时候需要爱人,老了就需要儿女,不然真是奋斗终身,也只不过是给人家做了狗。
他隐隐咬动腮角,立起身向窗前走了两步,“我想,袖蕊大概是给二奶奶掳走了。”
周大人眼皮一跳,大有这可能!不禁端坐起来,立刻又疑惑,“那二奶奶又是给谁掳走的?”
他思来想去,只想曹善朗,“难道是曹四?他到泰兴来是为保住他们曹家的田地,偏偏那姚时修紧追着不放,非但风波未平,自己还惹了一身骚,掳去二奶奶,好和她的外甥谈生意。”
周大人在背后瞅他一眼,心道曹四那一身骚气还不是给他算计的,大家本来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他欺人年轻,唆使人动手灭了汪鸣的口。果然就是在一条船上坐着,也是人心隔肚皮,这时候,自己可得少沾些血腥,能混一日算一日,好在这些杀人放火的事他没动手,他不过贪点钱财。
他端着茶盅,扭动两下这副老骨头,嘶了口气,“可姚时修此刻被我关在监房,曹四怕他什么?”
姜辛斜睇他一眼,“这不过是暂时的,曹四杀死汪鸣的伎俩,已经给那姚时修看出些端倪来了,他还有个做扬州府台的爹,想必老姚大人此刻正在朝廷里和曹大学士打擂台呢,谁输谁赢说不定,曹四必然要想着防患于未然。”
周大人一张老脸挤满了褶子,不由得烦躁起身,踱了几步,“他想拿潘西屏与姚时修谈条件,要是姚时修不答应怎么办?这不是等于将把柄送给那姚时修嘛!他到底是长的个什么脑子?!”
曹善朗未必那么笨,他即便要做这笔生意,也不会自己出头,那谁代他开这个口?姜辛背着身沉默一阵,又扭头看一眼周大人,说到底,其实他们俩也都不过都是曹家的喽啰,看来不是自己,就是他了。
他转回去,向着窗外的日暮凄然地微笑起来。
日暮沉下去,就有小厮掌上灯来,那身影一错过去,便露出曹善朗幽昧的笑脸。他坐在书案后头,搁住了笔,朝纸上吹了吹,提起两张信纸来对着灯比照。
那小厮凑近了一看,连连点头,“像!还亏得姜辛和咱们家一向有书信往来,不然四爷哪里仿他的笔迹去?可那姚时修聪明过人,就怕一时瞒了过去,将来也会给他看出门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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