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霄的眼神落在不远处送别的行人身上,相拥而泣,依依不舍,而他与荣蓁之间隔着数步之遥。他的手紧了紧,行动间连他自己都惊住,五年之后,他再度抱紧了荣蓁,“若有来生,一定是我,对吗?”
荣蓁任他抱着,眼泪砸落在他肩上,“我这样的人,这一世伤人无数,哪里敢许人来生?”
慕容霄眼眶泛红,伸手拭去她面颊的泪,“荣蓁,我从没有后悔过与你相识,哪怕有缘无分。我也没有那么可怜,我有慕容家,有澜儿,无需因我自责。”
深秋透着凉意,怀里的这份温度很快便留不住,在温热尚存之时,慕容霄松开了她,“保重。”
慕容霄转身走向马车,掀开车帘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直到身影被帘幕挡住。
马蹄声重又响起,马车从她身旁经过,荣蓁扯过马的缰绳,慢慢向城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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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郑府时毒医已经离开,经过这几日诊治,郑玉的面色比从前好了许多,气力也恢复不少,她让侍人都退下,留荣蓁单独说话。
郑玉目光柔和,轻声道:“先前总想找机会同你说说话,可我没什么力气。阿蓁,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你不用为我而自责。”
今日已经两个人告诉她无需自责,荣蓁握住她的手,愧声道:“若非我的嘱咐,你又怎么会那样放心明苓,又怎么会毫无防备。”
郑玉摇了摇头,“那也不是你的错。我是朝廷官员,去蜀中本就是奉命行事。”
荣蓁的眼神由愧疚转为怨恨,“我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她们皇族之人为了自己的私欲,野心,这样置臣子的性命于不顾。若非吴王的野心太盛,当年你不会在江南平叛。若非明贤忌惮她的长姐,你也不会像今日这样连说话都没了力气。这中间有多少人的性命白白丢弃,天下人都不过是她们的棋子,她们高高在上,以她人人命做筏,来巩固权位。你当年问我为何不肯回京,偏要守在襄阳那地方待上数年。因为我怕了君心难测,厌恶朝堂上尔虞我诈,我想寻一个地方好好生活,用我手中的权力替百姓做些事。可她们呢,她们又做了什么?”
难道就因为郑玉没有死,她就可以不怨恨明贤韩云锦之流?她还没有这样伟大。郑玉是活着,连离开床榻都难以支撑的活着,没有几年时光,一点点耗尽的活着,让她怎能不恨!
她的手指被郑玉握住,“阿蓁,你年少时说自己不愿做官,如今却做了摄政王,命运本就难测。我不在乎韩云锦那些人,我只是不想 看见你不快活。我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一直都是你在照料,我们本就不是寻常朋友,是生死之交,莫逆于心,你若是总沉溺在这些恨意里,我会心疼。”
荣蓁伏在郑玉手边,默默留下泪来,“阿玉,我们该怎么办?”
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如今无助的像一个孩童,郑玉摸着她的长发,只道:“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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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昏暗,姬恒却依旧看得出荣蓁的异样,他定定望着,轻声道:“你哭了?”
那日之后,姬恒的话少了许多,荣蓁一直陪在他身边,不论他是何态度,都将他抱在怀中入睡,比之从前强势。
荣蓁一步步走了过去,伏在他胸前,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姬恒垂首看着她,伸手抚在她的背上,却听荣蓁问道:“你爱我吗?”
她们相守十余年,这样的话显然无需再问,可姬恒明白,她并非对此存疑,而是想要很多的爱意来驱散心头的恐慌,“爱。”
荣蓁将他抱得更紧,埋在他的怀中,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姬恒的手按在她后颈上,薄汗微凉浸润指尖。
“别怕。”
那晚荣蓁的脆弱真实存在,可却也只停留了一日。
而这一晚注定不平静,幼帝病情反复,陆嘉守在榻边整夜未眠,直到破晓时,幼帝的热势才退,他被邱霜扶着走出紫宸殿时,只觉脚下无力。可他刚睡下不久,又被梦魇惊醒,遍身冷汗,口中叫嚷着,邱霜从没见过他这样恐惧的神情,“主子是梦见了什么?”
陆嘉却缩到了角落里,他眼神空洞,却不停道:“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
陆嘉低头看向自己双手,掌心中却满是鲜血,他大叫起来,从榻上跳下,而面前的邱霜却变作了旁人面孔,不断变换着,最后定格成韩主君的模样,厉声道:“你真的没有杀人吗?还我两个女儿的命来!”
他的脖子被“邱霜”紧紧掐住,涨红不已,气息奄奄,在他即将被淹没之时,身体却被人摇晃着,如同溺水之人被捞出水面,陆嘉倏地睁开了眼,大口歂息着,而面前正是邱霜,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将人狠狠推到一旁,邱霜一脸恐慌,“主子,你这是怎么了?”
陆嘉再望向自己的手时,那血迹又消失不见,他困惑着,“血呢,血呢?”
邱霜连忙让人去唤太医来,郑太医本就候在紫宸殿,很快赶来,给陆嘉施针过后,陆嘉总算平静下来,郑太医道:“太后忧思恐惧太甚,才会被噩梦所扰,臣熬些安神汤,太后服下便会好许多。”
却听陆嘉幽幽道:“若不是梦境呢,若真的有恶鬼寻仇又当如何?”
陆嘉状况显然不对,邱霜自作主张,让人请陆蕴进宫。即便服了安神汤,陆嘉仍旧不肯睡下,仿佛只要闭上双眼,那些噩梦又会来临。
等陆蕴进宫时,内殿已经僵持许久,陆嘉情形不对,郑太医不敢离开,直到见了陆蕴,他方才松了口气,将殿中守着的人全都赶了出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陆蕴的手臂握住,“母亲,救救我……”
陆嘉前些日子对她的威胁和嘲弄犹在眼前,如今竟又这般疯魔,连陆蕴都有些怀疑,自己的长子似乎得了疯病,可他说出口的话却并不像是真的疯了,“小皇帝长不到成年,我,你,还有陆家,我们的依仗若是不存在了,便真的要败了。”
陆蕴眼眸睁大,“不能成年?这是何意?”
陆嘉道:“她先天不足,活不成的。郑太医已经看过了,母亲若是不信,便召郑太医来问。”
这消息对陆蕴而言如晴天霹雳,可陆嘉后面的话,让她恐惧更甚,“小皇帝若保不住,下一个要继位的许是安平王的子嗣,这毕竟还是景帝一脉,但安平王是被先帝逼死的,她的子嗣继位,会优待我这个太后吗?”
“你……你想做什么?”
陆嘉嘴唇苍白,“能消弭罪恶的只有罪恶,安平王的子嗣家眷被圈禁在宗正寺,她们不能留。”
陆蕴猛然挣开,“你疯了?”
陆嘉声音低哑,道:“我没有疯,难道你要我坐以待毙不成?还有,请大师来宫中做法,将那些恶鬼全都赶出去!母亲若是不肯帮我,我便自己去做,我若出了事,小皇帝的病情也瞒不住,母亲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时便满意了吗?”
陆蕴退后数步,陆嘉紧盯着她,等着她的回答,许久之后,陆蕴才道了句,“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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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宗正寺传来消息时已经入夜,恩生叩门后,荣蓁披了外袍从榻上起身,姬恒也被惊醒,荣蓁按住他的肩膀,“没什么事,我去看看,你继续睡吧。”
宗正寺的官员候在正殿外,荣蓁大步走过来,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宗正寺官员连忙跪倒,“摄政王容禀,安平王君今日用了晚膳后,忽然腹痛不止,臣让人请了医官过来,一番施救,却还是没有救回,又请了太医院的郑院判来看,只说是中毒而亡。臣不敢耽搁,将庖厨及送膳之人控制住,可为时已晚,送膳之人被发现死在了房中。臣夤夜禀报,愿担罪责,求摄政王责罚。”
荣蓁神色微凛,问道:“郡主如何了?”
官员道:“郡主积食,晚膳搁置未用,这才逃过一劫。”
荣蓁捏紧了外袍,只道:“交由大理寺去查吧。还有,准备安平王君入殓事宜,将郡主移到别的院中。饮食起居皆交付到你手中,若是还出差池,你知道后果!”
大理寺那边很快查清,送膳之人虽死,但家里却有一叠银票藏于墙中,大理寺循着银票的线索去查,将买凶之人抓获,那人却一口咬定是为郑玉报仇,而后咬碎牙间毒药,自尽而亡。
郑玉出事之后,她从前的部下将恨意寄于安平王身上,有些甚至不满荣蓁保下了安平王子嗣与正君的尊荣。若是传扬出去,的确说得通,但荣蓁却不相信,做下这事的人,显然是想让荣蓁留出余地,她若执意追查,会对郑玉官声不利,让她进退两难。
荣蓁思索数日,还是让大理寺结案,她去宗正寺看望时,那少女失了父亲,望着她的眼神也阴恻侧的,“究竟是郑将军的人想杀了我们,还是摄政王想除去祸患啊?”
面前少女不过十几岁,与她当年见到明苓之时一般无二,可少女望着她的眼神里藏了恨意,“母亲自尽前曾说过,这京中唯一能保住我们命的人或许只有荣大人,可她不知道故人易变,现在最想要我们命的人也是荣大人。我父亲死了,眼下摄政王若是再取我的命,我母亲的暗部会将你做的事传扬出去,孰轻孰重,摄政王仔细考量吧。”
即便再相似,也不是当年那个追着她拜师的少女,荣蓁道:“你以为是我要杀你们?”
少女沉默着,显然对此深信不疑,荣蓁冷笑一声,“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你的命不会被人取走。至于你父亲,我已经让礼部筹备他的丧仪,与你母亲合葬一处。”
即便知道缄默是最妥帖的做法,可少女却藏不住心事,“这是你欠我们的,当年你若肯搭救,我母亲不会死。你放任了一切,还要我对你感激涕零吗?做梦!”
荣蓁未再停留,她从不觉得自己亏欠明苓,但相识一场,有些事也算还清了。
第184章 终章(上)
宗正寺发生的事并未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只是那些背地里的议论却难以停止。
秦楚越倒是找了来,许是怕荣蓁误会,“这件事属下并不知情。”
秦楚越急着解释倒也有缘由, 从前安置安平王家眷之时,秦楚越曾提过顺应韩云锦之流的想法,斩草除根,但荣蓁没有采纳, 而是保住了明苓的王君及子嗣。
荣蓁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并未疑心你。”
秦楚越也是知道朝中流言蜚语的,“前朝帝王身边有武德使, 可刺探监察官员,不如您……”
荣蓁轻笑一声, “查了又如何?人心本就难测, 我将那些人全都杀了吗?更何况你也说那是帝王之权,我如今只是摄政,逾越了。”
秦楚越虽为荣蓁心腹,但有些时候也看不透荣蓁, 天下权力已经握在她手中, 废幼帝自 立也不是不可,即便会付出一些代价,但只差一步便踏上那个高高的位置,权臣再高,亦是臣子,秦楚越不信她不动心,可她偏偏克制住了这份常人难以抑制的野心。
荣蓁岔开话头, “这几日在忙些什么?倒不见你去府里了。”
这话倒是不假,秦楚越从前孤家寡人, 隔三差五便去荣蓁府里拜访,即便是她新婚燕尔之时,也没改了这个习惯,最近倒是少见踪影,但荣蓁更清楚,秦楚越的忙碌并非公事。
秦楚越低声笑了起来,良久才道:“大人,我也要做母亲了。”
荣蓁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成婚两月她夫郎便有了喜讯,“恭喜了。”
秦楚越笑意深达眼底,“从前不酬夙愿,便也没有成家的念头,看着小郡主她们在身边长大,心里也是羡慕,如今我也有家了。”
秦楚越于情爱上不屑一顾,可对家人有种执念,荣蓁道:“你能这样想,我也放心了。”
说完私事,秦楚越正色道:“只是能在宗正寺里下手的人又会是谁呢?”
荣蓁神色微凛,“这事是谁做的,我心里已经有数。你不必操心了,只管好好陪着你的夫郎。”
刚入冬,都城便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仿佛将一切肮脏污秽都掩盖了去。
夜幕低垂,宫殿的屋檐上悬着冰凌,映出天边残月,一辆辇车缓缓驶入宫门。
陆嘉歇在临华殿暖阁里,他换了寝衣,本要歇下了,邱霜却突然闯进来,连行礼都不顾,“主子,摄政王来了。”
陆嘉愣住,以荣蓁的性子,怎么会在夜里来到后宫中,他来不及多想,抬眸瞧见内殿里张贴的符纸,忙道:“快把这些撕下来!”
可话音刚落,荣蓁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将陆嘉脸上的慌张看个清楚,人到了眼前,陆嘉反而没了畏惧,也不怕自己最真实的模样被她看见,只撩起一件素色外袍堪堪挂在肩头。
荣蓁身上还披着斗篷,一身寒霜,衣领处严严实实,不似他这般衣衫不整,若是从前,荣蓁早就避嫌躲开,可如今却放肆地望着这内殿,倒未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陆嘉索性以这身打扮待客,他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讨好和探寻,“大人在瞧什么?”
荣蓁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冷,“太后前些日子刚让佛门之人在宫中做了一场法事,还是不能心安吗,又寻了道教的符纸驱邪劾鬼?”
陆嘉仿佛听不懂,“太医说了,我这身子弱,难免招些邪祟,我一人住在这空荡荡的寝宫里有些害怕。大人入夜而来,就为了同我说这些?”他一步步向前,停在荣蓁身旁,声音低哑,一只手抚在荣蓁胸前斗篷上,触手的凉意让他的身子不由打颤,“还是说,府里翡翠衾寒,大人想与我芙蓉帐暖?”
肩上的外袍落了地,他浅笑着伸向自己腰间系带,似乎下定决心要曲解荣蓁的来意,“大人放心,今夜的事绝不会传入帝卿耳中。”
他解开了衣衫,在裸裎相待之前,荣蓁转过身去,耳边是衣衫落地的声响,荣蓁咬牙道:“你自重!”
她说完便转至前殿,陆嘉将地上的衣衫捡起,一件件穿了回去,他借着更衣的时机,思索荣蓁的来意。
前殿里,荣蓁负手而立,陆嘉慢慢走出,“大人生我气了?”
宫人都已退下,荣蓁侧过身来,懒得与他周旋,开门见山道:“你杀了韩云锦一双女儿,逼死了她夫郎,还要将手伸到宗正寺中,我以为太后做这么多,早已不怕恶鬼了。”
衣袍下,陆嘉的手指慢慢收紧,面上却丝毫不显,一脸疑惑,“大人觉得是我害了那些人?可我为何要做这些,我与她们并无冤仇。”他说完,又嘲弄地笑了笑,眸中有些哀伤,“因为大人对我毫无感情,所以便可以拿这些莫须有的事强加在我头上吗?”
假作真时真亦假,戏演得久了,只觉得能将天下人都骗过去。
他见荣蓁不答,更认定了这只是试探,而他绝不能自乱阵脚,陆嘉叹了口气,“禁卫都听命于摄政王,我即便身为太后,也不能将摄政王殿下赶出去,若是摄政王仍旧疑心,便也将我押到牢里审问吧,反正我在摄政王心里从不是什么贵重之人,不需要惜之怜之。”
荣蓁毫不留情道:“你与陆蕴商议的那些事,你当真以为我毫不知情吗?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中有数。我为何入夜过来,便是给你留了颜面,若你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大周倒也可以有一个下狱的太后。”
陆嘉脸色一变,他忽而想到一人,“你在我殿中安插了眼线?”
荣蓁冷冷地看着他,陆嘉这才明白,原来前些日子荣蓁对他的“温和”皆是麻痹他的假象,甚至不动声色地安排一个处处合他喜好的屏儿在他身边服侍。宗正寺的事情之后,荣蓁便知道了真相,可她没有立刻发难,他没能除了安平王世女,这两日又寻了陆蕴过来,再谋它策,原来这一切,她都看着。
陆嘉忽而笑了起来,“摄政王既然知道,为何不阻拦我,你自己也想杀了安平王的世女吧!我替你做了你不想亲自动手的事,摄政王怎么还要怪我?”
荣蓁道:“宫中的消息本就难以立刻传出,不然宗正寺的事我会让你得逞吗?”
陆嘉看着荣蓁,他对这人有过好奇,畏惧,讨好,爱慕,恨意,千般情绪聚在心头,如今却只怪自己的蠢,他蠢在明知荣蓁对他冷漠凉薄,只一点点的好,就让他重新生出幻想,巴巴地凑上前去,像一条软骨头的狗。
陆嘉恨恨地望着她,“是啊,这些的确是我做的,我与韩主君那一双女儿并无仇恨,可我厌恶他利用我,我恨一切妄想摆弄我的人,所以我要让他失去最在意的东西。我把这一切说给他,他自己承受不住自尽了,只能怪他自己心不够狠!至于安平王的女儿,她活着对皇帝始终是个威胁,我除了她有何不对,是你优柔寡断,惦念旧情,如今倒来怪我恶毒?我是恶毒,可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是你荣蓁将我逼成这样,戏耍我,利用我,伤我最深的人明明是你,可我却不舍得动你分毫,我爱屋及乌,连姬恒腹中的孩子我也从未有过伤害之心。你敬重我叔父,却避我如蛇蝎,可我最开始只想求你庇佑,最开始我也只是后宫里一个可怜之人,那时我的手上干干净净,可你不还是将我狠狠甩开吗?但凡你对我有一分好,我也不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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