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人发现她怀有身孕,大为动怒,竟想要强行打掉孩子。后来, 还是那个她从琅琊去登州的路上救的姑娘站了出来。她说,就在你们最后一次偷偷见面那日,忠勤伯轻薄了她。于是,她想了办法,把自己嫁进了忠勤伯府。方家人想一举两得,便提前找了忠勤伯府信得过的大夫,与自家族里的稳婆, 来了个偷梁换柱。”
“忠勤伯府那个庶出的二小姐,便是萱萱。两年前, 贵妃为在朝中扩建自己的势力,想方设法为忠勤伯谋到了吏部尚书一职。那个陈瑞,仗着在琅琊时与贵妃娘娘有几分旧交,为免萱萱身份暴露,竟然私自去登州,设计使她跌落山崖。”
靖安侯声音哽咽:“后来呢,她为何成了沈家小姐?”
孙尚仪叹道:“具体发生了何事,我也不知。只知那日你们在宫中约见,沈小姐无意撞见,被陈瑞丢进水塘。她挣扎之际,露出了手腕间的玉镯,那是贵妃当初送与萱萱唯一的东西。贵妃将她救起后,看到她左肩侧下方的胎记,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她望着靖安侯:“贵妃此前千叮万嘱过,让侯爷不要动肃王世子和沈小姐。是王爷您一意孤行,铸成大错。”
靖安侯嘶哑着嗓音:“这么些年,为何她不告知于我?”
孙尚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告知侯爷又如何?那时候夫人尚在,她能容得下?”
靖安侯跌坐在椅子上,方才还精明犀利的眼眸中,交织着无限悔恨流下泪来。
赵令询将瓦片轻轻盖上,转身望向沈青黛。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树梢摇曳了片刻,很快恢复如初。
沈青黛神色已恢复平静,一双漆黑的眼眸中,一片死寂。
许久,她缓缓道:“走吧,去找周方展。”
自神仙索一案后,靖安侯假意退出朝堂,侯府这些年格外清寂,以至府内并未有大改动。
赵令询少时曾随父亲多次来此做客,对侯府各处颇为熟悉。
两人避开巡逻的侍卫,很快找到周方展住处。
卧房门前,两个守门的侍卫紧紧盯着院内的一举一动。
赵令询问沈青黛要来软丝绳,从树上摘了几颗松果,远远投掷在墙边草丛中。
两个侍卫一脸警惕,立即跑了过去。趁着他们离开的间隙,两人迅速溜进房内。
空荡荡的卧房内,周方展正躺在床上,睡梦沉酣。
赵令询蹙起眉头,他们两人进来动静也不算小,周方展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两人轻轻走近,赵令询小心来到床边,拍了拍周方展的脸,他却依旧毫无反应。
他用力嗅了一下,并未闻到酒味。
赵令询压低声道:“看来周方展是被人下药了。”
沈青黛却长舒一口气,看来周方展并不打算配合靖安侯,所以才会被下药。
赵令询也意识到了这点,两人相互打了个手势,各自行动。
沈青黛蹑手蹑脚地在屋内翻找了一圈后,并未找到可以调动禁军的虎符以及羽林卫的腰牌。
赵令询那边,将周方展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也是一无所获。
屋外,齐刷刷的脚步声急促地响起,两人相视看了一眼,心道不好,被发现了。
“屋内的朋友,是你们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们出来?”靖安侯沉稳的声音响在门外。
熊熊火把燃烧映照下,靖安侯一身黑袍站在松树下,儒雅斯文的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之色。
周方展卧房的门被缓缓打开,风猛地灌了进来,将沈青黛额间的青丝吹起。她缓缓抬头,一双澄澈明亮的眸子静静地望向靖安侯。
松枝簌簌,积雪一般落入草丛,很快与青草融为一体。
靖安侯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脱口而出:“萱萱。”
沈青黛抬手将软丝绳扔向高墙,转身将身后的赵令询推了出去:“快跑!逃出去!”
赵令询纵身踏上绳索,深深地望了沈青黛一眼,隐入无边的黑暗。
她嘴角带着不屑地笑:“侯爷,要再杀我一次吗?”
靖安侯一瞬沧桑,脸上的冷峻似冰雪消融,眸中只余无尽慈爱。
他紧盯着沈青黛,一步步靠近,直到停在她跟前。眼眶不觉泛红,他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脸,沈青黛却嫌弃地扭到一边。
书房之内,孙尚仪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屋内只余他们父女二人。
沈青黛仰头望向靖安侯:“怎么,不杀我?”
靖安侯似是有些无力,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方才,你都听到了?”
沈青黛闭上双眼,垂头不语。
靖安侯叹道:“此前,我并不知晓是你,所以才派人去……”
他突然就想到了赵令询,隐隐带着怒气:“我还当赵令询多在乎你,竟然丢下你自己逃了。”
沈青黛抬眸瞥了他一眼,淡声道:“生死当前,无可厚非。”
她眼神疏离淡漠,明明人就在眼前,却无端觉得遥不可及。
烛火之下,靖安侯一瞬恍惚,他静静打量着沈青黛,眼带笑意,目光慈爱:“你的眼睛像你娘。”
沈青黛冷哼一声:“托她的福,我跌落悬崖面目全非,也只有这双眼睛没有变。我很庆幸,如今不那么像她。”
靖安侯眉毛皱成一团,手掌重重地拍在桌上:“这个陈瑞,简直该死。”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却还是慢慢缩了回去,只是轻声问:“疼吗?”
沈青黛鼻尖酸楚,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打转,她仰起头,望向窗外。
真是可笑,他竟然问她疼不疼。
自一出生便被抱走,从此身份成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在哪?
她跟着娘亲在庄子上被人欺负,被泥巴糊满脸,野狗追着咬的时候他在哪?
在忠勤伯府,她受尽奚落冷眼,伏低做小看忠勤伯脸色的时候,他在哪?
鹿角山上,她百口莫辩,被陈瑞打中膝盖跌入山崖的时候,绝望无助的时候,他又在哪?
如今在她有父兄疼爱,亲友扶持,人生圆满的时候,他却想要打破这份平静。
靖安侯见她不答,讪讪地笑了一下:“萱萱,之前爹爹不知道你的存在,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保证不会再让你受一丁点的委屈。”
“我知道,隔着二十年的光景,难免会有点生疏。不急,咱们慢慢相处,爹可以等。”
他语气温柔宠溺,正是自己无数次幻想中爹爹的样子,沈青黛突然就心软了。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略有局促的靖安侯。
靖安侯见沈青黛似有所动,激动又兴奋:“萱萱,等过了今天,咱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不对,还有阿展,你的哥哥。阿展你们打过交道的,他这个人脾气倔,没有什么朋友,可他却总是提起你。果然是亲兄妹,血脉相连,这就是骨子里的亲近啊。”
沈青黛心间一动,咬着嘴唇,开口道:“明日,放弃吧,留行门罪恶滔天,残害无辜,你们不会成功的。”
靖安侯片刻愣神:“萱萱,你知道为了这一天,我们准备了多久,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压着怒气,忿忿道:“是皇上,他抢走了你娘。我已经错过了一次,不可能再错第二次,我不能让你娘失望。”
沈青黛垂下头,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你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的野心?这些年,为了这不切实际的野心,你们杀了多少人?魔窟里的那些姑娘,卓侍郎,他们何错之有?你们踩着这么多无辜之人的尸体,企图登上至高之位,可曾有过一丝悔恨?”
靖安侯毫不在意,依旧慈爱地望着沈青黛:“你有慈悲之心,懂得怜惜弱小,这没什么不好。看到你如此善良,爹内心也很欣慰。只是萱萱,这世间本就是不公的。自古成王败寇,哪个帝王手上没有沾染鲜血?你若不喜欢,爹不让你看到便是。明日,你只需静静地等着,事成之后,我带你去见你娘。”
沈青黛见说不通,长叹一声:“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一家团聚,可那个人是贵妃,你要如何与她在一起?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儿子,为了那个至尊之位。即便事成,上位的是她的儿子,他岂会容得下你?万一……事败,你可有替周方展想过,你借他的名义调动禁军,让他如何自处?”
烛影摇曳,靖安侯盯着跳动的灯火,仿佛又看到那个河畔烟柳下,手持长笛一脸清愁的姑娘。
他缓缓抬头:“我们计划周详,不会失败的。至于其他,你娘她会处理的,我相信她。当初是我不告而别,我不能再辜负她了。”
沈青黛一颗心像地上的茶杯一样碎落成片,她缓缓闭上双眼。
“我累了。”她声音缥缈的似漫天的飞絮,穿过书房,飞过墙外,缓缓消散在清秋之夜。
靖安侯轻声道:“好,我已经命人收拾了房间,换了最柔软的被褥,这就派人送你回去休息。”
夜静无声,沈青黛抓紧锦被,一滴眼泪无声滴落在枕上。
过了今夜,她一定要彻底忘了他们。
***
沈青黛一夜无眠,待第二日天色微亮,自若地起身洗漱。
靖安侯备了一桌饭菜,见她走近,亲自替她将椅子拉好。
“他们说你想同我一起用早膳,我很欣慰。只是爹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凑合了一下,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吃的?”
沈青黛端起肉粥,搅动了几下,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靖安侯全然不顾,也跟着喝了几口。
喝完肉粥,沈青黛放下碗勺:“今日是贵妃的晋封大典,我也要去。”
靖安侯手上动作一滞,笑道:“萱萱,今日宫中有点乱,你还是待在家里的好。你看,你哥哥都在家呢。”
沈青黛笑得灵动乖巧:“你不是说,要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吗,这么重要的日子,没有我的参与,岂不是缺憾?”
她站起身,转了一圈:“方才侍女替我换衣服的时候,已经搜过了。靴子里的软刃,还有衣袖中的百花针,都已经被拿走了。你放心,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对你们造不成威胁。”
靖安侯还在犹疑,沈青黛歪头道:“怎么,这个小小的要求都办不到?大不了一入皇宫,你就点了我的穴道,找人看着我,怎么样?”
靖安侯想了想,终是应了下来。
临行前,靖安侯亲自去周方展卧房查看,见他依旧昏睡着,又叫来十余名侍卫将卧房围得铁桶一般,加强防守,才放下心来。
沈青黛靠在门边冷笑:“侯爷既如此不放心,怎么不干脆连他也杀了,岂不是高枕无忧。”
靖安侯温和一笑:“萱萱,他是你的哥哥,不可再胡言。”
沈青黛冷哼一声,走出门外。
梧桐掩映下,赵令询一身青衣立于树梢,仔细地盯着靖安侯府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的身影跨过正厅,穿过游廊,走出了大门。
马车停在门外,静安侯很自然地伸出手,亲自去扶沈青黛。
沈青黛身形顿了一下,她知道,赵令询就在附近。她想回头看,却还是忍住了。
马车碾过御街,缓缓停在宫门口,靖安侯先下了车,伸手去接沈青黛。
她无视靖安侯伸过的手臂,从车上跳了下来:“你不准备点我穴,或是捆着我吗?”
静安侯眼带愧疚:“萱萱,不要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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