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卓智轩说他不想干什么是真的,但想看一眼那个人也是真的。
一份感情,如果能收束得完全规范、毫不溢出,那只能证明它也并无多少分量。
经年盘桓的心魔张牙舞爪,理智勉力束缚,才得以堪堪维持披一张正常的人皮。
在不干扰到对方的情况下,远远见一面,是陈挽与自己的拉扯博弈,也是陈挽能给自己唯一的出口。
不过情况和陈挽想象中有些不同,即便陈挽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待在谭又明们身边,也未必能真的见到赵声阁几次。
十次里见一次都算是那日好彩。
以前听说想见赵声阁一面难于登天,就连赵家本家的人要见都要经过二秘三助,还以为只是夸张传闻,如今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不过陈挽最擅长忍耐和守候,有机会就争取,没机会就认真过好属于自己的时间。
不过,要么就真的万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要给他,但凡有一点点可能,都会被他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地抓住。
陈挽不是少爷,没有太多自由。
听说了赛艇比赛赵声阁可能会去,熬夜通宵赶完工作腾出一整天完整的时间,虽然赵声阁最后没有出现。
卓智轩说沈宗年邀赵声阁去看赛马,陈挽身在澳屿出差,沉默片刻,次日去机场乘最早班机,落地后独自驾车四个小时赶去庄园,不过听人说赵声阁只看到一半就走了。
皇家皮艇队巡球表演赛在香界举行,陈挽在磨一个至关重要的合同,下了谈判桌西装没换就过去。
可惜与赵声阁离开的车辆擦肩而过,黑色迈巴赫掀起一路扬尘,把下车的他喷得灰头土脸。
严重缺乏休息、神经负荷已达到极限的陈挽凭栏看着身如闪电跨过障碍栏的赛马,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运气不佳。
但他心中没有太大失望。
尽人事,然后平常心。
他终归是生活在没有赵声阁的世界里的,有,就是额外的嘉赏,但他自己要明白,没有才是常态。
赵声阁其实不喜欢外出和应酬,出现某些场合不过是因为要重新适应国内人情世故的那一套。
他也没有太多感兴趣的东西,别的少爷下班喜欢打高尔夫、游泳、健身,他喜欢补觉,因为从学生时代神经就非常紧绷。
赵声阁也的确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去记一些出现在生活边角的不重要的人和事。
在连轴转飞的机场,因为时间行程临时更改,没来得及申请私飞航线和贵宾候机,赵声阁只能在普通候机厅休息假寐,被隔壁奢品店的小孩吵醒。
卷发小男孩哭着央求母亲为他购买一架价格不菲的手枪模型。
赵声阁听那对白人母子拉扯了十来分钟,小孩子的哭声实在太吵,他撩开眼皮,目光都还不太清醒,看了一会儿,站起身,走过去,直接将店面仅剩的那个手枪模型买走了。
赵声阁拎着礼品盒在小男孩的目瞪口呆中扬长而去。
甚至还对对方绅士而抱歉地微笑了一下。
世界终于清静了。
六月的时候,海市召开了一次商业协会会议。
近年湾区贸易交流日益紧密,有几位最近升上去的内地政要前来交流,因此会议规格比往年都更隆重一些。
陈挽听卓智轩说——他也是听谭又明说,赵声阁应该是会出席的。
他刚回国,这点面子会给,且本次会议大致会谈到海市未来几年的经济形势和发展规划,同内地贸易的政策措施,这些都离不开明隆,或者说,都绕不开赵声阁。
第7章 温而厉,威而不猛
不过会议开幕式那天,陈挽并没有在主席台上看到赵声阁的位置和台签。
赵声阁这几年越发低调,偶尔出席会议也是三不原则——不发言、不出镜、不接受访谈。
财经记者和媒体行业都有这个共识,即便是他出席的场合,也不会有人不怕死地尝试把镜头和话筒对向他。
会堂是罗马式圆环形结构,铺了厚重的地毯,暖色调吊灯,气派非常。
这次参会的人很多,安保也异常严格,陈挽被安排在很后面一个较为偏僻的位置。
他扫视了一圈会场,确定赵声阁不在。
位高权重,坐不垂堂,隐于人影海海,像自半空中俯瞰的一只眼,作幕后控制全局的一只手。
商会副主席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罗列了数条将会在湾区试行的优惠政策,鼓励各位创新者抓住机遇,去当第一个尝螃蟹的人。
陈挽非常敏感地捕捉到几个关键词,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打算之后回去再和合伙人仔细研究一下。
中场休会足足有半个小时,卓智轩跨越大半个会场走到后面找陈挽聊天,他没有什么自己的产业,来开这个枯燥无聊的会议完全是迫于家族压力。
会堂设置了信号屏蔽,碰不了手机的这几个小时已经快要把卓少逼疯。
“你居然还真的记笔记,”卓智轩瞄了一眼陈挽记下的那几个词,随口道,“你等这个草案实行,还不如找沈宗年快。”
卓智轩声音稍微压低:“界屿的事,商会说不上话,赵家的地盘。”
直接找赵声阁那是不用想了,但找沈宗年还是能帮牵得上线的。
“不用。”陈挽说。
卓智轩:“你别天真了。”
优惠政策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资源流动和公平,但太慢了,真正的东西早就在头部里过了一遍,漏下点边角料给下边的人一顿好抢。
陈挽抿了一口红茶,还是摇头。
卓智轩气笑:“你轴什么,陈挽。”
有时候他实在不知道陈挽在想什么,说他无欲无争,其实处处左右逢源;说他机关算尽工于心计,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仔细想想,属实没见过在他们身边还混成这样的。
说出来都丢脸,好多东西在他们那儿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不值一提的小事,陈挽硬是没开过口,非得自己绕那么一大个弯,那些只和谭又明沈宗年喝过几杯酒的泛泛之交一面之缘,早个个狐假虎威拿着鸡毛当令箭耀武扬威了。
肥水流尽外人田,卓智轩不爽,声音不免起了几分:“陈挽,你能不能有点打算。”
陈挽好脾气,笑笑不语。
快速浏览完一遍笔记,确定没有错漏,语气洒脱:“不用担心我。”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卓智轩就没法和他沟通,陈挽看起来好说话,但主意大得很,认定的事说一不二。
为期两天的会议,赵声阁没有出现过。
可能人与人的相遇,真的讲点命数,不过更讲努力。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九次扑空,第十次如愿,陈挽也能充到电。
那个第十次,是在拍卖场,远远地。
赵声阁很低调,从来不存在保镖助理一大堆尾随的情况,他今天甚至连助理都没带,一个人走过去坐了主办方准备好的最中间的位置。
每个观赏位之间都隔了很远的距离,相邻的人无法打扰到彼此。
陈挽被安排坐在很偏很暗的角落,远远看过去,赵声阁比以前更内敛。
他实在是很喜欢观察赵声阁,对方叠起长腿靠着椅背垂眸看册子的模样,会让陈挽联想到漫不经心脾睨众生的狮子,看似沉稳,实则慵懒,有些无聊,偶尔抬眼瞥你一眼,又低下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昏幽的灯光将人侧影照得很静,几分高处不胜寒。
赵声阁和陈挽记忆中不大一样,连一同长大的谭又明与沈宗年都未必能察觉到不一样在哪里,但陈挽太爱观察赵声阁了,所以他无限接近真相,是对方在用日渐威严的杀伐决断掩盖眼角眉梢的疲意。
赋予一个人权力的同时,也必定施加某种枷锁。
赵声阁像临危不崩的高山,那点微不可察的倦意是溪谷飘零的落叶,无足轻重,无人窥察,只有每日飞向这座山的鸟知道。
高山仰止,陈挽当那只飞鸟,经年盘旋不止。
拍卖会还未开始,周遭宾客结伴聊天,声音很低,陈挽能听到一些。
“是从金融大厦跳下去的,七十八楼,华荆公园的水池被血染红一片,很多人都看见了。”
“警署来了人很快收拾干净,也不准媒记进去摄像。麦太日日以泪洗面,还去明隆大厦喊冤抗议。”
“听说倒不是因为那笔坏账,是麦家辉不诚实,跟……耍心眼兜圈,还要跟华家联手,后头……就不耐烦了,比他老爷子还硬心肠。”
“…惹不得啊……一边签署残疾儿童慈善捐助合同一边把富豪仇家逼得破产跳楼……杀人救人,一念之间”
那个人像不能被提起名字的伏地魔,大家都心照不宣讳莫如深。
不远处响起一点骚动,工作人员给赵声阁那桌上茶时出了点差错,周围的人一时都收了声,敛目低头,佯装未觉。
但陈挽看到赵声阁对对方绅士地抬了抬手,平静地说没事,声音也很礼貌温和。
陈挽想,其实即便是方才那些人私下嚼舌根的非议被赵声阁本人听到了,他也不会生气动怒的。
赵声阁其实比很多人都好说话,虽然气场很盛,但情绪一直很平和,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不过手段凶狠又是另一回事了。
拍卖会上展了什么陈挽没认真听。
只知道赵声阁拍了个明代万历青莲花宝口瓶,因为拍卖师喊了一次价之后就成交了,没人这么胆大跟赵声阁竞价。
结束的时候,赵声阁和一个中年男人一同往外走,对方比他年长不少,但许是身高的原因,那位名字耳熟能详的海市官员站在他身侧也失了些气势气场。
两人偶尔交谈,赵声阁还是说得少,听得多。
这次拍卖会邀请宾客门槛设得很高,是以人不多,路过的宾客见到赵声阁不至于唐突,都只是问好一句“赵生”以表尊重。
陈挽是他们其中一个。
他与一位同行一同走出展厅时,与赵声阁有短暂的擦肩,但并没有停留,眼神也不曾交汇。
对方不认得、甚至没发现他,陈挽一点不意外。
即便他已经仗着谭又明和卓智轩的人情和面子参加过几次有对方在的饭局,赵声阁也不会记住一个闲杂人士。
陈挽向来有自知之明。
也不在意,他又不求这个。
第8章 落日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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