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贺霖怒道:“我是太子!我想什么时候见父皇,就什么时候见!起开!”
侍卫半步不让:“皇命在身,恕不能领东宫之命。小爷,得罪了。”
苏晏一把拉住朱贺霖,走开几步,低声劝道:“大过节的,别生气。皇爷单独召见我,想必有事,小爷先在灯会玩着,回头我再去找你。”
朱贺霖皱眉答:“不是我耍小性子,非要忤逆君父,我只是担心……唉,清河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苏晏不解地问。
“中秋宫宴,父皇中途离席,在御书房拿着你从陕西呈上来的奏本,对月感叹‘未折青青桂,吟看不忍休’。”
苏晏:“哈?”
朱贺霖看他仍一脸懵,恼道:“还不明白?父皇想折你这支桂!你这么上赶着凑过去,是不是巴不得让他折,啊?你说!”
苏晏哭笑不得:“瞎扯淡什么!”
“谁扯淡了。”朱贺霖掐他腰间肉,威胁道,“不管父皇怎么哄骗,你都不许让他得手,听见没有?他这人可端着了,又特别要脸,你若是坚决不从,宁可撞柱子也要保住清白,他就不会动你。”
“……皇爷要脸,难道我就不要脸?”苏晏用力拍开腰上爪子,有些着恼,“倒是小爷,说的什么不三不四的鬼话,若是被皇爷听见了,是想找骂?”
朱贺霖也恼了:“你敢苟且,我还就真不要脸了!丑话我可说在前头——你苏清河要是在他面前半推半就,搞什么‘皇命难违,不得不从’那一套,小爷就是拼着被骂被罚,也要搅他个四海翻腾!”
苏晏气得想呼他一巴掌,强忍着说道:“小爷,你讲点理。且不说皇爷万不会仗势逼辱臣子,光是你满心盘算着如何冲撞君父,就足以叫我的一腔期望与心血付诸东流!你是储君,就该有储君的担当与风范,要以大局为重。”
“可我也是他儿子!”朱贺霖委屈极了,“这天底下,哪有父亲和儿子抢男人的道理……”
苏晏几乎气笑了,“谁他妈是被你们抢的男人!当我是死的,随你们父子摆布?”
“我不管,咱俩亲过嘴了,我就是你男人!”
要这么算,那我他妈都有三个男人了!苏晏腹诽——不,是两个半。你一个小屁孩,还学人争风吃醋?先把毛长齐了再说。
这话到底没说出口,怕小霸王彻底发飙。
想来想去,倔驴子还是得顺毛捋。苏晏叹气:“好好,你说是就是。我知道小爷是一片好意,担心我吃亏,担心我迫于天威,违心承宠。我都知道。”
朱贺霖眼眶有些发红,“还算你有点良心……离京之前,你都答应了,要等小爷长大,为何就不能多给我点时间?我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不用再忌惮任何人,到时候小爷罩着你,你想怎样就怎样。你再耐心等一等,好不好?”
苏晏心底发软,软里又带着微微的疼,温声道:“好。但小爷也得答应我,快点成熟起来,别老是这么忽上忽下的,叫我担心。”
朱贺霖这下渐渐平复了情绪,“小爷我已大有长进,只是没在你面前表现出来而已。谁叫一见到你就……罢了罢了,你上去陪父皇——应付应付就得了,不准真弄出什么、什么‘冲破玉壶开妙窍’‘潜游金谷觅花心’的不要脸事,听见没有?”
苏晏板着脸反问:“何为‘玉壶’?何又为‘金谷’?”
朱贺霖答不上来。总不能老实回答,话本里看来的,他也不解其意吧?自觉受到了来自年长者的鄙视,于是他一转身,咕哝着“小爷总会知道的”,恼羞成怒地走了。
苏晏吐了口长气,回到墙根处,拾阶而上。
城楼上,景隆帝着一袭团龙交领直身,龙袍是平日少见的苍色,如烟笼寒水,外披黑貂毛滚边的暗银色大氅,在一众大红大紫的喜庆服色中,透出了遗世独立的清澹之意。
皇帝背朝着他,凭栏而立。苏晏正要行礼叩见,却听他淡淡说了句:“清河,过来。”
苏晏微怔后,轻步上前,站在皇帝后侧。
皇帝却抬起手,曲了曲手指,示意他再近前。苏晏只好从命,冒大不韪与皇帝并肩而立。
周围的內侍深深低头,躬身向台阶下退去,城楼上只余君臣二人。
皇帝朝城楼下方抬了抬下颌,“你看。”
苏晏俯瞰午门前的广场:钟鼓司敲响礼乐,教坊司的女乐们在悠扬旋律中翩翩起舞,姿态婀娜,仿佛瑶池群仙。火树银花不夜天,歌舞升平万民欢腾,如一副盛世画卷徐徐展开……
“‘盛唐扬长帆,一句诗换一场醉’,八百年后,此景再现。”苏晏慨叹道,“全赖大铭国富民强,皇爷励精图治。”
景隆帝道:“重任在肩,夙夜不敢忘先人之训诫,社稷之安宁。然朕有时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大鳌。”
“哪有人说自己是王八的……”苏晏嘀咕。
“昔日女娲补天,斩巨鳌四足,以支撑天之四极,才将摇摇欲坠的苍穹稳住。从此后,这撑天巨鳌便寸步难行,只得匍匐于大地中央,继续守护亿万生灵。”
苏晏听懂了言下之意,不禁转头看皇帝清俊沉静的侧脸。
皇帝接着道:“也许鳌在倦极入睡之时,无数次梦回东海,在万顷碧波中肆意遨游,随心所欲,不必再负荷天地,也不必在意万灵眼光。但醒后,还是要回到宿命的轨道,日日夜夜支撑下去,直至寿尽方得解脱。”
苏晏眼底渐渐蒙起薄雾,“亿万生灵托赖于巨鳌,也发自内心地感激巨鳌。”
“但这托赖与感激,只会让巨鳌越发觉得任重道远,并没有丝毫的轻松。能让它感到轻松的,只有梦境,可梦境易碎,难以挽留。若是以真力强行挽留,又担忧美梦成了噩梦,从此后就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苏晏心弦颤动不已,忍不住唤道:“皇爷……”
三更钟鼓响,广场上爆竹齐鸣,烟火怒放,无数光芒飞上夜空,炸出一团团灿烂的星云。
“你送的年礼,朕很喜欢,想送你一份回礼,看——”皇帝指向夜空。
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那么多的奇花火炮,在地面摆出相应的形状,升上天空,于夜幕中绽出星星点点,汇成了光芒璀璨的四个大字:
“海晏河清。”
苏晏仰天凝望,用手掌捂住了嘴。
星辉与雪沫一同从天际飘落。皇帝解下大氅,迎风一抖,将苏晏的身躯罩住。
皇帝微微低头,温热的鼻息洒在苏晏的手背上。他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拉开了苏晏的手。
苏晏的视线,从绒绒的黑貂毛,与皇帝依旧乌黑的鬓角之间探出去,看见了漫天流光。而近在咫尺的天子目光,比流光更加动人心魄。
烟火在开,爆竹在响,万众欢腾,而此时此刻,这盛世王朝的主宰者,眼中只有一个人。
皇帝一手撑着大氅,一手抚托住苏晏的脸颊。
世界忽然变得极小,堪只有一领大氅、一个怀抱那么大。苏晏有点喘不过气,但又觉得十分安全妥帖,他像条浮水的鱼,想要对着天空说句什么。天空便深远而广袤地覆盖了下来。
皇帝吻住了他的嘴唇。
先是轻触一下,仿佛春风唤醒柳枝,继而毫不犹豫地攫住萌出的新芽,尽情采撷。
皇帝衣袍上御香薰染,沉郁而清幽,唇舌却是火热而极尽缠绵的。苏晏站立不稳,向前倾身在皇帝胸前,手指紧紧抓住衣襟上的织金云龙,心跳得厉害,肺腑间一片滚烫。
舌尖交触的瞬间,他闭上了眼,向曾经的东海神明献祭出一个不碎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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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老房子着火了
“快看,神仙在天上写字!”一个垂髫儿童拉着母亲的袖子,指天大叫。
无数人仰望夜空,被壮观瑰丽的四个大字冲击着心神。即使烟火光芒转瞬即逝,这副场景也将深深镌刻在在场所有人的记忆中。
“这得一口气放多少枚‘起火飞天’,得多少人同时点燃啊!”
“摆在地上时也有讲究,须得是像雕版印刷的反刻,飞天后咱们才能看到正确的字形。”
有官员抚须笑道:“海晏河清,时和岁丰,这是盛世的好兆头啊哈哈哈!不知是内宫哪个衙门的手笔,心思奇巧。”
一个与他相识的內侍答:“是皇爷亲下的旨意。”
“皇爷英明,以人为笔,以烟火为字,向天祈福,此举必能感动上苍,保佑我大铭国泰民安。”
更多官员附和道:“是极是极,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居注郎令狐看着空地上残留的烟火壳子,自语道:“海晏河清……好是好,就是觉得这几个字眼熟。”
旁边御史贾公济笑道:“令大人想必日日写多了起居注,看什么字都眼熟。对了,圣驾去了何处,令大人怎么不在旁侍奉?”
令狐环顾两侧城墙的门楼,说:“皇爷爱清静,登高赏灯,吩咐无需我等作陪。眼下也不知在哪座城楼上。”
“不用伴驾也好,走走走,今日不谈公事,赏灯去。”
两人一转身,见豫王悄无声息地杵在后方,吓了一跳,忙见礼道:“殿下千岁。”
豫王锦衣金冠,臂弯里抱着个正在舔糖人的小世子,面色隐没在幽夜与焰光的交织中看不分明,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爹,爹,丢了……”他走得太快,震得阿骛嘴边糖人落地。阿骛在他怀中着急地叫起来,“丢丢!”
豫王停下脚步,低头看儿子。阿骛心痛地望着地面上的碎糖人,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豫王沉默片刻,沉声道:“丢就丢了。哪怕再捡回来,也是脏的、碎的,不堪入口。”
世子嚎啕:“阿骛要吃糖人……”
“这个不能吃了。”豫王摸了摸世子的小脑袋,“爹给你重买一个新的。”
“新的……和这个一样?”
豫王点头,“爹让卖家捏个一样的给你,我们重新吃起,好不好?”
阿骛瞬间收了眼泪,又开心起来。
豫王举高儿子,脸在他衣襟上埋了埋,把一腔翻沸的情绪镇压在心底,无声地道:今是昨非,那就重头开始,再捏个崭新的给你。
阿骛抱紧父亲的脑袋,催促道:“爹爹快走,新的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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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一声响,沈柒手中握着的栏杆断成两截。
下属们正望天惊叹字烟火的奇妙,闻声吓一跳,转头看他:“……有变事发生?请大人吩咐!”
沈柒咬牙,面上阴霾重重如恨如怒,大步流星走过木桥,把一众不明所以的下属远远甩在身后。
他沿着河岸,向着烟火升腾之处疾行,目的地不是午门前的广场,而是附近观看烟火视角最佳的几个城楼。
“——站住!”侧方一个冷亮的声音喝道。
沈柒按刀回头,见荆红追蹲坐在河沿的青石台阶上,手里捏着个红色的荷花灯。水面已有个素白的莲花灯,将将飘离岸边,灯芯里放着一枚折好的符纸,显是祭奠亡者之意。
更远处,无数漂灯将幽暗的河面映亮。荆红追的脸在灯焰的笼罩下,依然锐硬得像剑锋。
他将手中捏变形的莲花灯一瓣一瓣地抻平,放在水面,起身问:“你一身煞气,准备去做什么?”
“与你何干!”沈柒对荆红追心怀杀机已久,此刻却无意与他纠缠。
正要继续走,却被对方倏然飘到面前的身影拦住。
荆红追道:“与大人有关,就是与我有关。我看你目露凶光,要发疯自己另找地方发,休要冲着大人去。”
沈柒问:“你没见方才的烟火?”
“见了。”
“你不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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