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添微微侧头,余光朝他瞥了一眼:“这么僵着脖子,累么?”
盛望倏然没了声,江添又把头转回去,目光平直地落在前面。他脚步不慌不忙,踩着树枝花藤斑驳的光影。
又过了片刻,背上的男生慢慢放松下来,像一只挂着的树懒,下巴抵在他肩窝。
江添眸光朝右侧轻轻一扫,又收了回来。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穿行在梧桐外的巷子里,“团长”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滚在他脚前,尖尖细细的尾巴毛茸茸的,从他脚踝轻扫过去。
这一瞬间的感觉很难描述。
他只觉得时间慢慢悠悠,眼前的路又长又安逸。
*
医务室已经有人了,戴着眼镜斯文高帅的男老师正低头跟人发微信,听见门响抬头看了过来。
男老师叫庄衡,附中前年从别处挖来的,进校后没换过年级,每年只带高三a班化学。在附中中年为主的教师队伍里,他帅得过分突出,被许多学生称为男神。不少女生为了他拼命往a班考。
盛望从高天扬和宋思锐那边听过几句八卦,说他好像在追杨菁,然而他比较内敛,菁姐的恋爱细胞可能死绝了,追了一年并没有多大进展。
“怎么了这是?”庄衡收起手机,大步过来搭了把手。盛望从江添背上跳下来,单脚蹦着坐到了椅子上。
盛望干笑两声说:“我跨栏,结果被栏给跨了。”
“你可真是……”庄衡摇了摇头。
“老师,医务室陆老师呢?”江添问道。
“他去后面帮我拿药了。”庄衡说,“马上就来。”
说话间,医务室胖墩墩的女老师从走廊那边过来,把两盒消炎药和一板喉糖递给庄衡,然后转头问盛望:“生病啦?”
“不是,脚崴了。”盛望拍了拍左腿。
“我看看。”她蹲下来,在盛望脚踝处轻轻摁了几下。她的手法其实跟江添差不多,盛望却不觉得痒,也没有缩躲。
“已经肿了。”她又示范了一个动作,问道:“这样动会痛么?”
盛望跟着上下动了一下:“还行。”
“转呢?”
“嘶——”盛望抽了口气,说:“不太能转。”
“还行,应该没伤到骨头。”陆老师说。
但她还是让盛望去走廊另一头拍了个片子,这才确定地说:“骨头没事,养一养就好。给你开了点药,这两盒是消炎的,一天两次。这盒活血化瘀的,一天三次。还有一支药膏,早晚涂一下。”
盛望认认真真在那看药物说明,末了问道:“一支药膏够吗?老师你要不再给我开一支。”
陆老师头一回碰到这么宝贝自己的学生,哭笑不得地说:“就涂脚踝还有周围一圈,又不是润肤露抹全身,哪用得了那么快。”
但看在这男生讨人喜欢的份上,她还是又塞了两支过来,然后抽了一张表格填单子。
“老师那我们先走了?”盛望站起来。
庄衡一直等在那里,准备帮着江添给他搭把手。却听见陆老师说:“跑什么,我给你签单子呢。”
“什么单子?”盛望瘸了一条腿却并不安分,靠江添撑着又往回蹦。
“你能不能老实一点?”江添说,“我帮你看。”
“那不行,我得保留知情权。”盛望蹦到桌边,就见陆老师在开一张病假条。
他盯着假条上的神秘字体看了好几秒,老老实实求助江添:“完了,我不识字。”
江添动了一下嘴唇,片刻后念道:“建议学生回家休息15天。”
“回家休息?”盛望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我不,宿舍呆着挺好的。”
“你不什么你不?”陆老师瞪着眼睛说:“我问你,你宿舍几楼?”
“……”盛望张了张口,讪讪道:“6楼。”
“哦,我当你住1楼呢底气那么足。你不回家,6楼打算怎么上啊你告诉我?”
他其实想说我蹦上去就行,但江添肯定不会让他蹦。而他也不想让江添背着这么重的大活人爬那么长的楼梯。
“还有啊,你上厕所、洗澡、穿衣服脱衣服怎么搞?舍友伺候啊?”陆老师毫不客气地说:“学校还是淋浴,虽说地砖是防滑的,但是万一呢?你这金鸡独立的摔了怎么办?摔地上撞门上都算了,摔坑里呢?”
盛望连忙让她打住,摸着鼻子道:“我就说了两句。”
“你跟我要药膏的时候不是挺宝贝自己的么?现在又不啦?”陆老师没好气地说。
庄衡劝道:“确实住家里方便,我听杨……你们英语老师说你家住市内?”
“嗯。”
盛望点了点头,又看向江添。
对方一直没说话。目光相触的一瞬间,盛望忽然冒出一个没头没尾的直觉,他觉得江添似乎也不想让他回家。
不过最终江添还是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你干嘛?”盛望问。
江添说:“让小陈叔来接你。”
庄衡在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你俩还真是一家的?”
盛望应了一声:“嗯。”
“怪不得这么亲。”庄衡说完,看见盛望蔫哒哒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别的学生要是能放15天假,瘸着都能蹦起来,你怎么八百个不愿意。”
他问这话的时候,盛望自己也没弄清楚为什么,反正不太想回去。而等他意识过来,已经是5天之后了。
其实医务室陆老师没说错,在家住着要方便得多。
保姆孙阿姨一天三顿变着花样给他煲补汤,盛明阳和江鸥当天就买了航班飞回来,那之后盛望连楼都不用下。
吃什么、喝什么江鸥和孙阿姨都会送上来,连水果都洗好切好叉了叉子。盛明阳心思比较粗,但江鸥很仔细,每种药怎么吃、什么时候吃,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按时按点地督促盛望。
要不是大少爷捂着脚态度坚决,恐怕药膏她都要亲手来抹。
盛望挺感动的,但还是觉得她有点反应过度。直到他无意间看见江鸥对着江添的卧室发呆,他才忽然意识到,她在补偿。
小时候欠了儿子的那些,她现在正努力地、成倍地往外掏。既对江添,也对盛望。
那一瞬间,盛望忽然明白为什么江添碰到她就心软了。
换他他也软。
盛明阳还留有一点父亲的理智,除了盯着盛望的脚,还会记得问一句:“学校的课又要落下一些了吧?”
这也是盛望最初想过的问题。
他倒并不担心,15天而已,就算落下一本书的进度他也能很快补上,又不是没补过。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运动会结束的第二天晚自习,他就收到了各门老师发来的录音,一整天的讲课内容都在里面,半点儿没落。
仗着跟杨菁关系好,他收到英语录音的时候回了杨菁一句:菁姐你上课卷子都不带,居然记得录音啊?
杨菁先怼了一句:去你的,皮痒了。
盛望嘿嘿一乐,发道:谢谢老师。
结果没过片刻,他又接连收到杨菁三条微信——
杨:我比较粗心,其实真没想起来要录,还是江添来办公室跟我说的,你得谢谢他
杨:哦对,你俩一家的
杨:就算是哥哥也要记得说谢谢
江添全然不知自己又被卖了。盛望知道他嘴硬,那天愣是绕着圈子逗了他一晚上,最后笑得差点从床上掉下来二次受伤。
大概是那天逗得太狠,江同学后来几天都不怎么搭理他,楚楚冻人,盛望又想笑又着急,抓耳挠腮地搭台阶,一直到昨天夜里,某人才纡尊降贵地顺着台阶下来。
手机嗡嗡震到了将近1点,今天又安静起来。
这天是附中周考,盛望特殊情况不用参加,但江添他们一整天都关在考场,要从早上考到晚上。
没有录音、没有卷子,大把的时间突然空了出来。
盛望自己刷了几套题,又窝在床上打了小半天游戏,看了一会儿电影,还抓着放周假的螃蟹聊了两个小时,却依然有点恹恹的。
就连螃蟹都能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问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八角螃蟹:以前放假不是挺开心的么?
贴纸:不知道
贴纸:说不上来
贴纸:就觉得有点没意思
明明以前每次放假都是这么过来的,这几天却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盛望坐在桌前,没伤的那只脚踩着桌杠慢慢晃着椅子。
这个季节的傍晚又清又透,衬得街巷一片灯火煌煌。白马弄堂里明明有人声,他却还是觉得周围太·安静了,二楼太空了。
墙上的挂钟指向7点,盛望瞄了一眼,心想晚上的考试已经开始了。
他退出螃蟹的聊天框,点开了江添的,晃着椅子慢慢打字。
贴纸:我就说不回家吧
贴纸:好无聊
贴纸:我要发霉了
他玩儿似的发了好几条抱怨,条条都不过脑子。发到第四条的时候,他突然顿了一下。
因为聊天框里待发送的话太不过脑子了。
他打了一句:你在干嘛
盛望自嘲地嗤笑一声,咕哝道“傻逼吗”,然后把这几个字删掉了。
他晃晃悠悠地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他忽然意识到,不是二楼太空了,也不是外面太·安静了,而是隔壁少了一个人。
说来奇怪,他好像……有点想江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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