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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藏玄机之旧梦疑踪 第6节

作者:费克申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在这样的宁静中,似乎有些什么不安在躁动着。不是这个村子的人自然感觉不到,就是这个村子的人也只是惊异地看着狗开始斜着眼睛看人,那眼睛是红的;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扇动着短短的翅膀,像是遇到什么看不见的威胁一样,最让人不放心的是这些鸡还都是母鸡;猪也是一样的古怪,哼哼地叫着,在猪圈里打着滚,就是叫它吃食,这贪嘴的家伙也还是躺着不动。天的尽头有一缕墨一样黑的云,渐渐地扩散着,太阳肯定是出不来了,那云里还带着寒冷和狂风。村东头老李家的门不知怎么就倒了下来,村西头的大柳树就要发芽了,却也无缘无故地折了,露出白生生的树心,那些干枯的、硬硬的纤维像刺一样立着,像是在恐吓着人们不要碰它一样。只有这些,不祥预兆也不过只有这些而已。至于其他的如魏家的儿媳妇生了一个八只脚的孩子,赵家的在厨房看见一只黄鼠狼,当天赵家的老太太就死了……这些凶信是很牵强附会的,因为那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而且像狗给猫喂奶、骡子下了个马驹之类的大不祥的凶险事在当时和后来也并没有发生。不过,没有预兆比预兆不灵更为可怕,因为后来发生的事应该使任何荒诞不经的预兆都能发生。

这时,让那些敏感的人,特别是跳过大神的张章旺心惊肉跳的一幕终于发生了。一声凄厉的叫声刺破了灰蓝色的天空。如今那里变得更阴沉了,东边的乌云正在静静地展现它的威力。人们知道这是马寡妇的叫声。这个可怜的女人失去了她的独生子,马跃——一个强壮、乐天的好小伙子。他从部队复员才一年。

事情发生在采石场的工地上。马跃和村里的十几个小伙子,还有几个知青做了民工,去采石场打石头。据说,马跃的未婚妻曾劝阻过他,但他没听,还笑着说:“你不要搞封建迷信,我在部队受党的教育好几年了,你说的什么心里不得劲儿、做噩梦,还有什么眼皮跳都是迷信,你知道不?迷信,是封建反动思想的残余。好了,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等我回来再和你慢慢解释。”但他没有回来,年轻漂亮的未婚妻也没有机会再聆听深爱的人那似是而非,但却振振有词的政治教诲了。

采石场的活儿顾名思义就是采石头,但并不是全靠人力将那些石头采下来,而是要靠炸药。人们用大锤在坚硬的石头上凿出个洞,在里面装上炸药和引爆的雷管,这在当地叫装炮眼,然后点着导火线,这叫点炮眼。人们做完这些,就躲在远处,等着炸药粉碎坚硬的石头。这是很简单的事,只要有力气、人不傻都能干。不过还是有危险的,有时还特别危险。这种场合偏偏就让马跃遇到了。

在一次装完炮眼后,马跃跑到了安全地方,等着那震耳的雷霆降临。但过了一会儿炸药没响,有经验的和没经验的都知道超过了炸药爆炸的时间。“哑炮!?”人们在猜测着,这时有人,据说是采石场的工头命令马跃,不,后来也有人说没有命令,只是问马跃能不能去看看。那个工头后来也坚持说他没有强迫马跃,但公社的公安革命小组长马奎死活不相信,虽然他和这个工头是很近的亲戚,但还是不相信亲戚的话,结果两人闹翻了,这是后话。

不管工头说了什么没有,这种哑炮是最难办的,一般来说过去一段时间可以去看一看。如果是真的哑炮就再装炸药或换雷管,如果那洞里的炸药搞恶作剧,在那里等着活人的到来,结果就可想而知。所以也有人就是不去,脸红脖子粗地叫道:“谁愿意去谁去,反正我不去!”那时不像现在——你要是不下矿井送命也可以,但肯定丢了饭碗,然后慢慢地失去生命——你可以不去。但以马跃的性格,他是不会瞪着眼睛做胆小鬼的。就在他走到离炮眼还有一两米的地方,恶毒的炸药像一只巨大的鹰被惊动了一样,张开双翼,怒飞起来。轰鸣声能震聋人的耳朵,尘土像扑向礁石的浪一样,在空中散开来,紧接着碎石头怒吼着冲下山坡。所有的人都被惊住了,他们痴痴地看着这一切,就是忘了在这尘土和碎石中还有马跃的血肉之躯。工头和民工毕竟不一样,他的同情心要小得多,再说他也见多识广,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嘛。于是,他喊道:“快找人!”多准确的用语,不是救人而是找人,如果村子里的人有些经验的话就立即可以懂得,那是让他们找残缺不全的尸体。

人找到了——马跃——这个从解放军大学校走出来的马寡妇的孝顺儿子、村里的美男子、壮劳力并没有那么轻易地舍弃自己的生命。年轻、浓烈、强劲的血还在燃烧着,他甚至睁了一下血肉模糊的眼睛,眼睛里透出微弱但意思明确的光,他是在央求人们救救他。人们用卡车把他送到最近的林业局医院,恳求医生救救他。

医生是个中年人,他看了看马跃,职业道德让他没有说出令人绝望的话,而是立刻展开了抢救。

这是个寒冷的、没有月亮的初春夜晚,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医院里却灯火辉煌,抢救室里涨满了紧张、忙碌、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气氛。床上的病人毫无生气,他似乎已经失去和死亡搏斗的力量和勇气了,但医生却不愿意放弃,在尽着全部力量抢救他。他们要拯救的是一个家庭的独生儿子,一个母亲寄予了所有希望的儿子,一个强壮得可以挑起任何重担的儿子。但是,谁也不能挑战死神,就是科学,也不过是在祈求它开恩,多给一些时间,像一个在教堂里向上帝祈祷的虔诚信徒一样。死神用它那无坚不摧的铁臂击向这年轻、脆弱的生命,一根生命线就此断了,你甚至可以听到那断线的声音。

抢救室外面站了不少人,大部分是民工。但医生出来在告诉他们不幸消息的时候,角落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医生下意识地向那里望去,一个女人,对,是个年轻的姑娘睁大着眼睛,两手抓着她乌黑的短发,脸在抽搐着,那张着的嘴再没有发出声响。医生觉得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放大的黑色瞳孔……

马跃的死给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带来了强烈的冲击,送殡、安葬,公社的领导都参加了,哀荣备至的葬礼使马寡妇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慰,否则就像她说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然光是精神上得到慰藉还不行,饥饿和苦难会代替悲哀夺走马寡妇的生命。正因为如此,那个人们一直以为不怎么样的马跃的远房哥哥才为自己赢得了极好的口碑。在他的活动下,马跃被追认为烈士,马寡妇可以得到抚恤金,保证她今后生活无忧。

马跃的死引起的波澜很快就过去了,人都是这样,和自己无关的事是不值得记忆的,即使是半个地球要爆炸,但不是自己这一边的话,也照样无动于衷。然而,冷漠的人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并没有完。这说起来有些复杂,还是让我们从马跃死后几个月开始说起吧。

马奎因为将马跃追认为烈士,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他本人也很自豪地披着棉军大衣(这件军大衣是他从辽宁部队转业带回来的,很不适合这里的气候,冬天不挡寒,春天又太厚)在管辖的几个屯子里走来走去,见了人像没看见一样,一仰头就走了过去。如果碰见的人一定要和他打招呼,他也不过是歪歪嘴笑笑,充分展示了他和马屁精的地位差别,这下人们对他更尊重了。“看人家马奎,那叫啥档案?进了县革委会,直奔革委会主任办公室,一进去,把帽子往地上一摔,说‘我他妈不干了!’”

“别扯了,他敢骂人?”小学校长说。他很看不起势利眼,特别是这个眉飞色舞、唾液横飞的小子。他记得前几天这小子还在破口大骂马奎。

“那咋不敢?他讲话了,惹恼了他,省革委的照样骂。他主要是有档案。”

“啥档案?是资历。”校长用恶毒的眼光斜着看了他一眼,一边的嘴角向上吊了吊。

“反正差不多就行呗。县革委主任赶紧给倒了杯茶水,还放了一勺白糖,说‘有话好好说’。‘你把马跃给我追认成烈士。要不,我今儿个就在你这住了。’革委会主任哪见过这阵仗,紧着说‘这是干啥?你急啥眼呢?追认就追认呗。这是啥难整的事咋的?’就这么的,马跃就成烈士了。”

“倒是有权呐。”怀疑一切的小学校长也不得不相信了,但聪明的对方听出他并没有赞扬马奎。“这小心眼,不就是和马奎吵吵过吗?”他心里想着,不由得笑笑说:“还是老马家有福气呀!有这么一个马奎啥事整不妥?”说完,他扔下百感交集的小学校长,扬长而去。小学校长自然还在坚持着他的真理,但大多数人却像这个势利眼一样,都在赞颂着马奎,甚至开始了个人崇拜。

马奎就在这云里雾里活了好长一阵子,当他回到地面上时,第一件事就是要娶亲。

这个马奎就是人们常说的命很硬的人,已经娶过两房媳妇了,但都被他克死了,死得很蹊跷也很惨:一个无缘无故地被摔死了,摔得浑身都是青红伤;另一个是七窍流血死的,那痛苦的神情让屯子里的人现在还不寒而栗。很多人不敢把自己的姑娘嫁给这个煞神了,但马奎是不会当城里人后来说的单身贵族的。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不,比正常还要正常,人们说他见了女人就迈不开步,和屯里几个风流娘们都有风言风语。但这些女人都是有妇之夫,他是不会娶的。他在附近的几个屯子里到处寻找着,据他说他终于找到和他最般配的人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天在医院里把医生都吓得半死的那个年轻姑娘。她姓高,叫丽华,在东北的屯子里这个名字太常见了,但容貌能和这么奢侈的名字相称的人就太少了,高丽华却是名副其实。当初马跃和她谈对象的时候,就引起不少年轻人艳羡的目光,就连第二个老婆还没死的马奎都经常拍着本家兄弟的肩膀说:“你小子有艳福呀。”

马跃一死,提亲的就上门了,但高丽华把说媒的都给赶了出去。当然屯子里的人心里有杆秤。“这叫啥?马跃人还没凉呢,坟上的土还没干呢,这就来提亲了,真不知磕碜。”屯子里的人骂道。接着公社就知道了这事,公社革委会主任大怒:“我看这胆子也忒大了。咋的,马跃不是烈士呀?打烈士对象的主意,不想活啦。”就像五雷正法降服妖魔一样,没有人再敢上门提亲了。

高丽华也为了防止有人再来纠缠,索性搬进了马跃家,去照顾马跃的寡母,这引来了屯子里人的赞叹,马寡妇更是感动得几乎每天都流眼泪。但她却没有让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的贞洁和孝心保持太久,独生儿子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她在悲痛中只活了两个月后就咽气了。高丽华披麻戴孝,哭得和泪人一样,给马寡妇送了终。她没有搬回家,而是独自一人住在了马寡妇家。

马寡妇的家在村头,和当地的民房一样,是土坯房,离邻居家有点距离,所以看起来有些孤零零的。屯子里的人经过这里都要多看几眼,因为里面住着一个奇怪的女人,一个人们实在难以理解的女人。有些心肠不好的人,偷着管这个女人叫“活寡妇”。但屯里人的好奇心不久就转为淡漠了,人们又像过去一样,走过这座房子时,连看都不看一眼了。

不过,戏并没有演完,和人间其他的悲喜剧一样,这不过只是序幕,戏剧性的情节还在发展着。马寡妇死后两个多月,一个消息让屯子里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活寡妇要嫁人了,而且要嫁的是马奎。”一个是烈士的未婚妻,对烈士忠贞不二;一个是烈士的叔伯哥哥,吃着国家商品粮、拿工资的公安干部,是使烈士英名没有被死板的官僚机构埋没的功臣,也因此成为屯子里和马氏家族的英雄。这两人也算得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了,但人们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东西在心里别扭着。是什么呢?是因为马奎命硬,怕把这个好姑娘克死了?不,人们对可怜的女人总是缺少同情心的,何况还是个漂亮女人。还是因为马跃死的时间还不够长,高丽华应该再等等,或者一辈子都不嫁?不,一般人不会这么想的,新中国成立后已经不兴修贞节牌坊了,何况这里除了马寡妇外,还没有哪个女人能守寡一生的,就连马寡妇也曾经差点儿嫁人,要不是那个人为躲避赌债逃走的话。要不就是……不,谁都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想法,这叫做不可言传。后来的事才使人们知道他们所惴惴不安的是一种不祥的感觉。

马奎和高丽华的婚礼办得很隆重,三村六乡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公社所有的领导也都前来祝贺。公社主任还讲了话,说这是革命的婚礼,是两个革命青年最圆满的结合,是阶级敌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婚礼。还说他们要一天天烂下去,小两口却要一天天好起来。说着他看了一眼曾经给高丽华说媒的人,把那个破坏分子吓得低下了头,在婚宴上很快就喝醉了。

人们看到了高丽华。她穿着红色的便服外套,丰满的胸前别着一朵花,黑色的毛料裤子衬托出她腿的曲线,让那些没结婚的、结婚的年轻男人眼睛发直,张着嘴。“干啥?干啥?馋了是咋的?早干啥呢?这是人家的人啦。”岁数大的男人嘲笑着。但他们心里也在骂着:“这俊娘儿们便宜马奎这小子了。”马奎穿着一套新军装,戴着雪白的假领,还有一双白手套,这副打扮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但他是当过兵、见过世面的人,所以这群马奎称之为高粱花子脑袋的农民虽然觉得有些怪里怪气,但谁也不敢说什么。

马奎这次结婚和过去的两次不同,人们发现他是打心眼儿里往外高兴着,笑意从再顺利不过的婚礼那天就开始长在了马奎那方方的黑脸上的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里,而且他也会说人话了(这是屯子里人说的)。人们猜测肯定是高丽华对他的影响。“枕头风倒是不一般。”人们笑着说。大家的猜测是有道理的,高丽华与屯子里大多数女人不同,她是个温和的人,平常不多言不多语,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又很得体,从来不伤人的脸面。长辈人都喜欢她,平辈的姑娘也和她关系很好。她成了一个有人缘也有影响力的好姑娘。虽然从马跃死后,她的脸上总带着些阴云,眼睛也不明亮了。但结婚后,她的精神似乎恢复了,见人就笑着问好,那温文尔雅的沉静性格如同风雨后的天空:短时间的乌云散尽后,湛蓝纯净的颜色又露了出来。

但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是一次不寻常的经历彻底改变了这个女人。大概是高丽华结婚后两个月的一天,秋天来了,正是庄稼最后的灌浆阶段。那几天下起了雨,这是东北的秋天常有的事,往往影响收成。细细的雨丝带着寒意,不停地下着,把黑土地变成了一片泥浆。阴森森的小风吹在人的脸上,鼻子、嘴唇很快就凉了,身体也瑟缩起来。人们下不了地,就开始串起门来。他们吃过午饭,穿上棉衣,走进邻居家,坐在暖和的炕头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议论着天气:担心霜冻提前来临,这样的话,庄稼就会停止灌浆,歉收是难以避免的。

如果是晴天,高丽华的事情大概传得更快一些,但这次也不算慢。当大多数人得知发生了大事时,高丽华刚被抬进房间里,躺在了炕上。她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让你往县里打电话,你咋还没打呢?”马奎瞪着牛眼咆哮着。

“打了,他们说这就来。”答话的是马奎的五弟。他还没结婚,和父母住在一起。马奎家人口不少,兄弟五人,三个姐妹。姐妹都出嫁了,马奎的四个兄弟也有三个成家了,但分出去过的只有老二和老三。马奎是老大,和父母在一起过。老四也刚结婚不长时间,正在筹措着盖房分家。在这个屯子里,像马奎这样的家庭已经不多了。这主要是因为马奎有出息、有工资、有权,盖的房子是砖瓦房,全屯子最大、最好的。马奎是个有心胸的人,只要父母兄弟愿意在他这里,他都能接纳。这是成功人士的主要特点,有钱有势了,脾气也就好了,心胸也大了起来,一个暴发户就更是如此。当然对同事或部下是不会这样的。

“这是咋整的?”屋子里来了个老人,马奎得管他叫三爷。

“不知道。刚吃完饭,她收拾了碗筷,到外屋地去洗了。我们在炕上待着,就听她喊了一声,完后就听见‘扑腾’一声,动静可大了。马奎跑了出去,叫唤了声‘快来’,俺们也出去了。一看,她在地上抽着,脸煞白,眼珠子往上翻着,嘴里冒白泡,可吓人了。俺们也没见过这架势,谁也没敢动,还是老五第一个上前去扶他嫂子,这不就这样了……”马奎的母亲说。这是个胖胖的老人,马奎长得像她。屯子的人们提到她就会说:“别看现在她挺实诚的样子,过去可有名了。”说着,脸上就泛起神秘的笑。成熟的人们一看就懂,这是指她年轻时有过风流韵事。马奎的父亲也不是个好惹的角儿,年轻时也是屯子里的一霸,后来娶了马奎的母亲,生了几个孩子后才消停下来。

县公安局的车终于来了,这就是马奎让他兄弟打电话要的车。那时县里的急救车是很不容易叫到的。幸好马奎在县公安局有朋友,而且是有求必应的朋友。于是,一辆满是泥浆的“嘎斯69”就停在了马奎的家门口。

“嫂子咋的啦?”司机问道。他和马奎也认识。

“谁让你来的?”马奎的亲戚七手八脚地用被子包裹着还在抽搐的高丽华,马奎却拿出一盒“大前门”招待着客人。

“老赵。”司机说。老赵是马奎在部队时的战友。他们一起转业回来,一起分到县公安局,马奎在那里干了一年就调回了家,而老赵却愿意在县城里工作,但他们的友谊并没有因为工作分开而中断。除了这个老赵外,马奎在县公安局还有几个好友,那是这个好结交朋友的人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结识的。回到家后,马奎一直和他们来往着,逢年过节,马奎总给他们送去猪肉、豆油和许多农产品来巩固和发展友谊,等他到县城办事,那几个朋友也不亏负他,请他吃饭、喝酒,反正可以报销。

“咋成这样了?”司机看了一眼从被子里露出惨白的脸和凌乱头发的高丽华。她的抽搐刚过去,但浑身发硬,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马奎的父母声嘶力竭地哭着,掐着儿媳妇的人中。

“行了,你们松手。”马奎喊着,粗暴地把母亲的手拉开。“上车!”他愤怒地叫道。司机看见他的眼角里渗出了泪水。“这小子,别看生性,对这媳妇是真好。”司机摇摇头,赞叹着。

车到县医院时,高丽华又抽搐起来。她仰面躺着,身体绷紧,慢慢地弓起来,又慢慢地躺下,然后就猛然抽搐起来,从担架上掉了下来,在地面上游动着,像条蛇一样。嘴里冒着白沫,一会儿白沫里就出现了血丝,连医生和护士都吓坏了。他们手忙脚乱地将病人送进了抢救室。马奎想跟进去,但被护士挡在了门外。

这薄薄的一道门就能隔开人们最强烈的认知欲望,门后面是希望还是绝望,是喜悦还是悲伤,是今后欢乐的日子还是往日快乐时光的残影,最想知道的人在这扇门打开之前是无法知道的。他们焦虑不安,有的在胡思乱想,有的则头脑一片空白,有的在尽量转移着注意力,否则他们就要发狂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司机一直跟着马奎。他看着满头是汗的马奎禁不住还是问道。

“不知道呀,我哪知道。刚吃完饭,不大会儿工夫,她就喊着肚子痛。我娘说给她倒点儿热水,寻思可能是受凉了,这几天不老下雨嘛。没承想她大叫着‘疼’,就在炕上抽了起来。可把我们吓坏了。我想摁住她,怕她摔下来,再弄个骨折啥的。又让我兄弟打电话给你们。谁知道这是咋的啦?”马奎抽出烟来,递给司机一支。

“八成是中邪了吧?”司机划根火柴点着烟,说。

“中邪?中的啥邪?也没犯着黄仙。”那里的人信仰黄鼠狼,管这聪明的小动物叫黄仙。

“还有别的啥吧。”司机胡猜着。

医生出来了,马奎冲了过去,问道:“咋样?”

“好多了。她过去有这病吗?”医生说。

“有这病?啥意思呀?是啥病?”马奎没有听懂。

“就是这么抽搐。”

“没有,她体格好,比我还有劲呢。”马奎摇着头说。

“嗯。”医生陷入了沉思。

“这是啥病呀?”马奎着急了。

“还没确诊,但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还不能出院,你们办理住院手续吧。”

高丽华到了晚上醒了过来,马奎和后赶来的父母都松了一口气。

“我是咋的啦?”高丽华问道。

“别说了,你又是抽,又是吐的,差点儿就……还行,医生说你没危险了。”马奎说。

“没说是啥病?”高丽华有气无力地问道。

“没有。医生也看不出来。”

这莫名其妙的病到高丽华快出院的时候,也就是得病后三天,医生才说可能是中毒了。

“中毒?你是说她吃啥啦?”马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一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她没吃啥呀。要说是饭菜里有啥,我们全家都吃了,咋就她一个犯病了呢?”

“从一早起来,她没吃别的?”医生问道。

“没有。”高丽华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说。她的声音还是很微弱,但谁都能听出那里面透着的坚定。

“这可就怪了。从种种迹象看,她是中毒,可又没吃什么……”医生也犹豫了。

马奎知道县医院的大夫医术并不高明,就没有再深究。他和所有的乡下人一样,是个实用的人,反正媳妇的病好了,就万事大吉了。他催促着家人帮助高丽华收拾东西。就在这时,马奎这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发生了。刚从病床上站起身来的高丽华突然捂着肚子,喊道:“我难受。”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这下把周围的人都吓坏了,他们连同医生都以为她的怪病又犯了。但高丽华却摇着头说:“不,不是,肚子疼。”人们都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年轻的护士眼尖,她看见高丽华的身下流出了殷红色的液体,这液体像火一样燃烧着她的眼睛,她惊恐地看了片刻,才突然喊道:“血。她在流血。”

血在流着,准确地说是在渗着,从高丽华的裤子上渗了出来,不过因为渗透得很快,就像流出来一样。高丽华低头看看床单,那雪白的床单上有一大片红色,而且还在扩大着。高丽华下意识地用手在裤子上摸了一下,慢慢地抬起手看了看,手掌、手指都是红的,她抽了抽鼻子,血腥的味道让她晕了过去。

接着又是一轮抢救,又是门外焦急地等待。这接踵而来的灾难彻底地打垮了马家人本来就不坚强的神经。母亲昏了过去,父亲摇着头,也不管自己的老伴儿,只是嘴里嘟囔着:“这是咋的啦?这是咋的啦?”马奎的五弟干脆就逃出了医院。只剩下马奎一个人。他也是泪流满面,但还能支撑。可最后的一击,终于使他晕厥了过去。因为医生告诉他,这回不是病而是高丽华流产了。

“啥?她怀上了?”马奎大惊。他娶了两房老婆,都没给他留下孩子,他还以为自己不能生育呢。但高丽华却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失去了这个孩子。他觉得天旋地转,伸手想扶住墙,却摔倒在了地上。

这次流产不能怪高丽华。她是个没有经验的母亲,不知道腹中结胎,而且是怀上不久的,妊娠反应还没来。因此,马奎并没有责怪她。“再说,只要自己能生育,还怕以后没孩子吗?”马奎想。

但精明的马奎没有料到的是,高丽华变了。从医院回家后,高丽华就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即使出去,见到人也像不认识一样。人们一开始还关心地问候她,但看她那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就只好叹口气,擦肩而过。久而久之,人们也讨厌起这个冷冰冰、神经有问题的女人了。但高丽华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只和一个人来往,就是过去屯子里跳大神的于三姑。她一个礼拜去三姑家一次,说是让三姑给她驱邪。但过了些日子她就不去了,说三姑是个骗子,法术都是假的,还说她身为共产党员不信这个,前些日子是她在试试三姑的虚实,好以后向上面汇报,判她的刑。她说话虽然有些疯疯癫癫的,但家里人还是很高兴,认为她总算是明白道理了。马奎说:“做得对,我支持你!那个于三姑,等我有时间非收拾她不行。反动派该杀。”他恶狠狠地说。人们听说后,不禁为于三姑捏了把汗,一般来说,这个马奎是说到做到的。而于三姑则用一场几乎要了她老命的大病来表示对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敬畏和悔过自新的决心。

但高丽华并没有像马奎希望的那样恢复正常,其中最重要的是不再和他同床。这次,她又有了新的说法,认为屯子里有人要害她,她那天肯定是中毒了,幸好她身体好,抵抗力强,才死里逃生。

“瞎扯!”马奎吼叫着,“你那天和我们吃的都一样,我们咋没中毒呢?再者说了,连大夫也没确诊。”

高丽华直着眼睛,愣愣地看了马奎半天,忽然从炕上跳了下去,跑到外屋,一会儿工夫她就跑了回来,手里拿着水瓢,喊道:“我知道了,不是饭,是水,对,是水。这水里有毒。”

马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高丽华在房子里跳来跳去,半晌才铁青着脸说:“我们又不是不喝水。”

“不,那天早上就我喝水了,你们没喝。”高丽华很有自信地说。

“那做饭不得用水?我们咋没事呢?”马奎的脸色依然是铁青的,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是开水,消毒了。”高丽华的语气比刚才还要坚定。

马奎语塞了。东北的农民喜喝生水,高丽华自然也不例外。

“那以后你就喝开水呗。”马奎虽然觉得高丽华在胡思乱想,但一时也找不到反驳她的理由,就敷衍着说。

“不,我已经中过一回毒了,再有第二次非要我的命不可。我不想死。咱家打水的水井有问题,我以后不喝这口井的水了。”

“行,你要咋的都行。你喝别的井的水,我们还喝这儿的,看看到底有毒没毒。”马奎一方面不愿意和她纠缠,一方面也想用事实教育高丽华,让她扔掉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

从那以后,马家就出现了一个怪异的情景。高丽华每天自己去村西头挑水,回来后就倒进一个小缸里,这缸放在她和马奎住的房间里,然后就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缸,也不说话,渴了就从这缸里舀水喝。家里人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开始的那几天,老五想让步,说:“咱就听我嫂子一回,和她喝一样的水吧。”

“你说啥?”马奎的眼睛立时就立了起来,“她有神经病,你也有呀?”

“娶这媳妇真遭罪。要依了我,早就让她老实听话了。”马奎的母亲说。这是个比老伴儿脾气一点儿也不差的女人,据说前两个儿媳妇见到她浑身都打哆嗦。

“瞎说啥呀。”马奎的父亲赶紧制止道。他偷眼看看马奎,见儿子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就放下心来。他知道马奎对这个高丽华可不一般,前两个儿媳妇经常挨马奎的打骂,就是死了,马奎都没掉一滴泪。“好小子!”老头子心中赞道。他觉得儿子比他的心都要硬,都要狠,就很是高兴。

“让她作。水再大没不过船去,看她能上天。”马奎恶狠狠地说。他的脸在这一瞬间就青了,牙齿咬出来的声音,周围的人都能听到。他们害怕地互相看看,没有人再敢出声。

这年冬天,马家人就是在这种光景中度过的,连过年也没个喜庆的氛围。初一,马奎一怒之下去了县城找他的朋友们,喝得酩酊大醉。到晚上朋友用车把他送了回来,他已经走不了路了,被人扶上了炕,倒头便睡着了。

半夜里,马奎忽然醒了,口渴极了。“这白酒喝了就是口渴。”他想着,喊道:“给我弄点儿水来。”

但高丽华似乎没听着,她睡在对面的北炕上,两人不住在一起从高丽华中毒后就开始了。一想到这事,马奎就恨不得要杀人。

“你他妈的睡死了。”马奎咆哮着。他心里涌出了怒火,他知道今天这个火气和平常不一样,是他要犯打人毛病时的前兆。他只等了五秒钟,就从炕上一跃而下,冲向北炕,一把就把高丽华的被子掀开了。他刚举起手,就不禁大吃一惊。被子里没有人。他一下子愣住了,好几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上厕所了?饿了,到外屋做饭去了?”但在这清晰想法的后面却有一层模糊不祥的阴云,是他不敢仔细去想的直觉。他下意识地冲出屋子。

月光从外屋的玻璃窗透了进来,由于雪的反光,增加了月亮的光芒,但即使如此,冰冻的窗玻璃还是挡住了大部分的光,屋子里很黑,马奎瞪大了眼睛,看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模糊的屋子亮了起来,马奎没有看到任何人。这时他看到大门没有关紧,就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要比屋子里亮得多。天空是深蓝色的,月亮高悬在天空中,旁边有几颗星星。地面上的雪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干净,亮晶晶的。马奎往前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高丽华。从后面看,她是仰面看着天空的。这是个清朗的冬夜,四野阒然,连屯子的狗都没叫一声。身旁刮着犀利的小风,可以听到低低的哨音。如果是往常按着马奎的脾气,他早就走过去,或者拉高丽华回家,或者问她在干什么。但这回马奎却不知怎么了,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高丽华那穿着一件小夹袄的丰腴匀称的身体纹丝不动,她仰着头,两手向上张开,似乎月亮要掉进她的怀抱中。她头发是散乱的,后面随意挽成松散的发髻。马奎虽然没有看到她的正面,但他却好像看到高丽华在流泪。他没有敢喊出来,只是感到天越来越冷,那寒风似乎刺进了骨髓。他蹑手蹑脚地轻轻拉开大门,悄没声地走回屋子。当他躺下的时候,疑云涌上了心头……

第二天,马奎就把昨晚上的事告诉了父母。“我看她是真魔怔了。要不,上医院看看?”他担心地问老人。

“不用,这是上回给吓着了,过些日子能好。你忘了老孙家的姑娘啦?那比她魔怔不魔怔?犯起病来,见啥摔啥,后来不也好了?”母亲说。父亲半天没说话,最后也点点头。

“这病就是精神病,医院也没法治。我看咱就由着她,兴许过些日子就好了呢。”

马奎也拿不出什么办法,就只好同意了父母的意见。但他始终不知道高丽华为什么半夜三更要到外面去,而且他很后悔,因为他似乎听到高丽华在说什么。“我要靠近点儿就好了……这个娘儿们。”他想。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高丽华那天晚上说什么了,就是知道也没有任何用了。不幸的事发生了。全县都为这事震惊,甚至省公安厅都派人下来了。

几十年后,人们还记得那年的春天,一个不同凡响的春天。出事的时间和地点跟上次高丽华的一样,不过,人物却换了,而且主角不是一个。马家的四口人都得了和高丽华同样的病(老四在冬天时也分出去过了)。他们都躺在地上抽搐着,嘴里冒着白沫。当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马奎在自己的房间里,老五倒在了外屋的地上,老两口则在他们的屋子里,平常一家人就是在这里吃饭。只有高丽华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不仅如此,这突然的变故好像使她清醒了不少,她满头大汗地侍候着自己的丈夫,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她也不住口地说:“告诉你们,你们就是不听。这回完了,完了。”

虽然高丽华给县医院打了电话,但最终来的是警察,是由郑重义率领的警察们。

如同日本人偷袭珍珠港一样,虽然重创了敌人,但美军的航空母舰却由于在外巡航而躲过了灾难。死神这次也是一样,他疏忽了,马家嫁出去的姑娘和分了家的儿子们逃过了这场劫难。他们虽然悲痛欲绝,但像一切实干的人一样,匆匆地给自己的家人做了丧事,分了财产就分道扬镳,继续自己的生活去了。马家四口人都被土葬在山边的树林里,这里几乎是全村人的秘密墓地,公社的领导对这种对抗国家的做法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所以,高丽华还有个地方倾泻自己的眼泪。

任何事情都有结果和影响,虽然有大有小。马家四口人的惨死让全村的人不寒而栗,人们赶快去掩埋了高丽华说的那口井,喝过那井水的人们忐忑不安,纷纷给家人立着遗嘱,但一想到家人也一起喝过,就万念俱灰,只好拜佛求神,或者干脆大吃大喝,好做个饱鬼。不过,这次似乎阎王爷的招收指标名额满了,这些人一个都没去成。于是,有的人就恨不得把肚子里的油水都吐出来,否则后半年全家人就只有靠举债度日了。

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对这件事畏惧得要死。马家的宅院被叫做凶宅,人们走过院子时,都不由自主地靠着路边走,想尽量离那里远些。这片地就一直空着,没有人再敢去那里盖房,就是号称唯物主义者的公社书记也不敢去,尽管他的家就在这个屯子里。

那么,幸存的高丽华又怎么样了呢?这个漂亮的女人回了也在这个屯子的娘家。她很少出门,也没有再嫁,这不光是她不愿意,而且谁也不敢来说媒。尽管她警告过家人,但人们还是认为她是个不吉利的女人,一个扫帚星,也只有这个扫帚星敢去那个凶宅。每逢清明和亡人的忌日(还好都是一天),她除了扫墓,还要来到她过去的家,在里面待上好一阵子。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没有胆量但有想象力的农民们很快就传说,高丽华在和死人的灵魂说话,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那些死人们和她抱头痛哭,有人都听见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文革”结束,改革之风穿过无数山川终于来到了这个偏远的村庄,吹醒了人们的野心和欲望。于是,地被分了,人们又回到旧日的正常状态,各人管各人的事了。

而那个扫帚星却和村民们不同,她走了,说是去了城里,从此后再没有人看到过她,只是有传言说她已经成了一个有钱的城里人了。这次或许不光是人们的想象力了,在如今的世界只有想不到,没有不能发生的。

十四 电话号码

“惨案!这么恶性的案子比你破过的任何案子都令人发指。”胡亮收拾着行李,准备去穆山县。虽然他们把情况了解得纤毫无遗,但和办案的两个警察之死的确实关系却没有找出来。“我们目前还是在猜测。那条连接线还隐藏在无数的线头中,我们得去穆山县看看,也许那里有我们要的东西。”虽然他们本来就打算去穆山县的,但古洛似乎忘了,又重复着说。于是,他们便赶往穆山县。

穆山县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就是没人去发现这个不输于东北任何一处旅游胜地的荒僻地方。但如果人们是和古洛一样在今天到的话,那这里的美景就会永远被埋没了,因为这不是一个良辰。古洛和胡亮在去兴隆县路上遇到的阴雨天气,被冷厉的北风送到了这里。虽然那暴雨还未来临,但潮湿的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低气压,还有乡政府门前大榆树上冷冰冰地站立着的乌鸦,都向人们传达着风暴的恫吓。

古洛和胡亮急匆匆地走进县公安局,那里的刑警队长正等着他们。

这是个瘦小的男人,躬着背,两眼无神,但正像那句话说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精力和智慧让这个小个子有着出色的理解力,他听胡亮简单地介绍过情况后,就果断地说:“走,去老郑的家。”

虽然悲伤还笼罩着这个人丁稀落的家庭,但可以看出郑重义聪明的女儿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她沉着地回答着古洛和胡亮的问题。

“谁会杀了他,如果不是偶然的话,那就可能是仇杀。”郑重义的女儿郑娜接受着胡亮和古洛的问询。两处公安机关已经将郑重义的照片和血型与无头尸体进行了对照,确定那是郑重义,并通知了他的亲属。

她很悲伤,一个独生女儿对父亲的深厚情感这时表露无遗。“没有人会杀他,谁会和他有仇?当然我爸抓的坏蛋不少,但从来没听他说过有人要报复他。”郑娜说。从她理解问题的深度和反应之快来看,她似乎是受到过父亲的影响。“郑重义生前是个好警察。”古洛暗想到。

“他和周伟正是什么关系?”古洛问道。

“什么关系?同事,过去也是好朋友。他们两个当年被称为兴隆县的两大门神,老县委书记说有了郑、周两员大将,什么样的罪犯都休想跑了。”

“你是说过去他们是好朋友?”

“对,后来因为一个案子,两人闹得不愉快,其实也没啥,也就是各执己见。可这两个倔老头子,不,主要是我爸,我周叔还是想和我爸和好,可……老一辈人和现在的人不一样,爱较个真儿。”

“关于那桩恶性案件你父亲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古洛问道。

“说过。他很为这事上火,那时我妈还在,也劝过他,但他是个认死理的人,就是不听。”

“噢,怎么劝的他?”

“还能怎么劝?就是让他不要着急,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冤死的鬼,破不了的案子老鼻子了。就说这些话呗。”

“你父亲怎么说?”

“他不吱声,就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还老拿出那个小本子看,看着看着就钻进去了,连饭也忘了吃。”

“小本子?在哪里?”古洛挺起了腰。

“在这儿呢。我整理他的遗物,看到了,就给放在抽屉里了。”她说着,走到桌子旁,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红色封面的笔记本,递给了古洛。古洛没有马上打开,只是说:“谢谢你,你怎么知道这是他看的那个本子?”

“这我还不知道?从我小时候起,他没事就看。”

“除了这些,他还说过这个案子的事吗?”

“没有,就是看这个本子,我妈说这就像阎王爷的催命账,让我爸身体都不行了。还真是说对了,我爸兴许就死在这上面了。”“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也猜出了些什么。”古洛想。不过这个女人只说对了一半,这本催命账不光是催郑重义的命,而且也催杀了其他人的命。

晚上在招待所,古洛反复阅读着这本催命账。这里面记述的就是那件案子的各个细节,包括这家人的家庭情况,每个人的性格、经历。对高丽华的记述虽然不多,但古洛却第一次得知这个神秘的女人不是兴隆县人,她是临水县人。幼年时,高丽华父亲就死了,母亲带着她改嫁来到兴隆县。“也是个苦命的人。”古洛想。但除了苦命外,这个调查并没有说明什么。此外,就是案发时的情况,包括这一家人吃的饭菜和死亡时的状态。文字很质朴,但还是让历经沧桑的古洛不寒而栗。接着就是案件的侦破过程,这段记述让古洛和胡亮都感动不已。这真是个敬业的警察,几十年来,他始终没有放弃这个案子,虽然连续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没有任何微小的发现,更不用说进展了,但他还是在思索,在寻找着蛛丝马迹。

古洛将笔记本放在桌子上,点上一支烟,开始了他那著名的思考。胡亮也在思索着。他在心里暗暗和古洛较着劲儿。虽然每次结果都让他伤心不已,但每次他都充满了胜利的希冀。可这次,他认为战胜对手的把握不大,因为他在这个小本子里实在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一个乡村警察的记录……倒像部警匪小说的题目。”他无可奈何地带着幽默想着。

不过,这次胡亮不用为自尊心伤脑筋了,因为古洛也仿佛掉进了五里雾中。这些详尽但简单的记录就像交通图一样,各个线索交错着,每件事都有联系,似乎都能通向终点,但却没有终点,这是张没有出路的迷宫图。古洛在地上走着,觉得自己能把这瓷砖地踩出脚印来,于是,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那上面的白炽灯像是在嘲笑这个目空一切的神探一样,比往日似乎更亮,也更刺眼了。古洛闭上了眼睛,那惨绝人寰的一幕是那么真切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是怎么杀的呢?中毒不假,也许是那个女人干的,虽然郑重义没有高丽华的把柄,不,不是把柄,是对她怀疑的论据。确实无论是谁,都会怀疑这个女人的,何况多疑就是警察的性格。”不过,古洛也清楚地知道,郑重义就是在证据上被卡住了,就像自己现在一样,可以想象出郑重义为寻找证据苦苦思索的那些白天或不眠之夜。“关键在高丽华这个女人也一起吃的饭,但就她没死,也许是逃过一劫,也许是她精心策划的谋杀成功了,这包括把她排除在嫌疑犯之外。也许,像她说的那样,是水的原因,毕竟她曾经中过毒,这没有任何疑点,她差点儿死了,谁敢拿自己的生命赌博呢?不过,只要豁出去……不,这样的猜测是没有焦点的观察,真正的线索或者证据会在这漫无边际的猜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鸟儿飞过天空。谜底就在她怎么没死上。”

这个问题折磨着古洛,他都要放弃好好睡一觉的想法了,但两个小时后,一个几乎不应该留在人们记忆中的细节让他茅塞顿开。“不,现在还不能肯定,只有去调查。明天又要出发了。”古洛想着,慢慢地进入梦乡,在那里他似乎看见了高丽华,一个姿色出众的女人。

又是一个阴郁的早晨。昨天的暴雨没有下下来,黑厚的云层和这个县城擦肩而过,但雨脚还没有完全离开,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县城老城墙上乌云聚集着,完全没有离开的样子,百货公司的白色墙壁已经变成了灰色,时不时刮起的冷风吹落树上的黄叶。一股难闻的味道越来越重,刺激着人的气管和肺部,古洛不由得咳嗽起来。“关上窗吧。”他对开车的胡亮说。“污染无处不在呀。”胡亮急忙关上了窗户,他也被这刺鼻的味道熏得睁不开眼睛。

车疾驰着离开了穆山县阴沉的老城墙和那能让人晕厥过去的空气,走上了国道。今天这里显得十分寂寥,甚至有些悲凉的情调。没有人,没有汽车,没有自行车,连违反交通规则的马车和拖拉机都没有。路边的树滴着雨水,沉重的枝头几乎要擦着地了。旁边的农田和土路湿透了,让人能感觉出那泥泞。一只瘸腿的驴,毛色很奇特,大体是黑的,但背上有白色条纹,头是褐色的,尾巴却是土黄色的。它见到车就跑了起来,一撅一撅的,歪着头,尾巴高高翘起。它猛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古洛的车,眼睛像要流出血一样的红,鼻孔大大地张开着,流着黏液。突然,这头驴抬了抬头,高声叫了一声,吓了古洛一跳。“这像是从地狱里来的魔鬼。”古洛想。汽车飞驰着,那头驴忽然就消失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由于事先联系过,所以乡派出所的所长和一个民警在乡政府等候着。直到古洛离开这里,他们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让客人去派出所。

“高丽华呀!知道知道!认识认识!”所长得意洋洋地说。他很为自己的见多识广自豪。

“是名人呀!”胡亮笑着说。

“啥名人呀?乡下哪有那玩意儿。她和我是亲戚,她得管我老姑夫叫四爷,我大她一辈儿。”所长也笑着说。

“最近见过她吗?”胡亮转了话头。

“多少年都不见了。她随她娘到穆山……对,就是穆山。到那儿后,每年都回来看她姥姥,后来她姥姥去世了,她就不回来了。”所长突然像是若有所思一般,过了几秒钟,像在自言自语:“好像还回来过,那是哪一年?忘了。”

“这很重要,你好好想想。”古洛神态严肃地说。瘦小的所长在椅子上躬着背,流着口水抽着烟,发出很大的声响。古洛看到烟蒂都被口水沾湿了。“大概是三十年前,不,好像是二十九年前。对,是三十一年前。那年是鼠年,我正好二十,我属猴,那年我当的兵。她回来了,那时节她长得真是俊,穿着件白底蓝花的棉袄,扎着黄围脖。对了,那年她回来了两次,第二次正是我当兵那天,我去公社,有车送我们,在路上我看见她了。”

“她姥姥那年去世了吗?”

“过世了,是前两年,我还去送葬了,不管咋的是我家亲戚。”

“那她回来干什么?”

“说是她姥姥还剩下些东西,来取来了。”

“姥姥不在了,她住哪儿?”

“住哪儿?我想想……对,住她老姨家。她妈就姐俩。”

“嗯。你领我们上她老姨家。”古洛站起身来。所长愣了一会儿神说:“她老姨早死了。”

“那她老姨的孩子呢,有吧?我们去看看。”

“不用去了,他就是。”所长指了指坐在角落椅子上的一个民警。

“什么?”古洛诧异地看着那个民警。这人自他们进来后,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不一会儿工夫,就让所有人对他视而不见了。他看到古洛惊异的样子,就带着一脸的愧疚,站了起来,说:“你们一说,我就明白了。她是我姨。我姥姥、父母都不在了。你要找高丽华的亲戚,最亲的就是我了。”

“你见过她?”古洛看着这个脸色红润、眼角没有一丝皱纹的年轻人,犹豫地问。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没见过,听我爹娘说过。我娘去世前,还叨咕过她,说真想再见见她。”

“你没听你父母说过她的一些事?”

“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听到过一点儿,说是在那边嫁的那家人都死了,她进了城。在城里还给我妈来过信,后来信也不来了,断了音信。不过,几年前她来过一次电话,找过我妈,可那天我妈出门了,没接到,后来也没再来电话,直到我妈死。别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刚才你们找她,我那个……”民警红着脸嗫嚅着。

“她没留下电话号码?”

“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留电话了,可我家没电话,再说是长途,那时候谁打得起呀!八成是我们没给回电话,她生气了。”

“她留的号码还在吗?”

“你一说,我还想起来了,电话号码还在,我妈当时记在小本子上了。别看我们家是农民,我妈可是高中毕业,有文化,还老写日记。”

“本子在哪里?我们要看看。”

“我这就去取。”他脸上的红色还没退,一把拿起帽子,一闪身就走了出去,像影子一般迅速。

“还有啥事?他一会儿就能回来。”所长看着古洛笑着说。他觉得很得意,省城来的警察要解决的问题,他连门都没出,就给办到了。

“你们这儿产蘑菇呀?”古洛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对,这玩意儿是我们县的支柱产业呢。”

“有毒蘑菇吗?”

“那还用说,有的是有毒的蘑菇。”

“都有哪些种类?”

“这……”所长犯难了。“都是刚才高兴的,这下子完了,这个问题回答不了了,丢人现眼。”所长心里责骂着自己,发誓再也不得意忘形了。“有懂的。”他灵机一动,想到了那些经常采蘑菇的人,“我给你找几个,你问问。”

“好,谢谢你。”古洛欣然道。

话音未落,屋子里的人眼一花,那个民警已经走到了古洛面前。古洛低头一看,一个硬纸皮的小本子,在那个民警粗大的手指中夹着。

“好。”古洛接过了本子,转过头对所长说,“我跟你去找那些懂得蘑菇的人。胡亮,你看看高丽华的电话号码,给局里打个电话,让电话局帮着找找。走,所长,你先带我到你们的蘑菇市场看看,再给我介绍几个行家。”

这个县的蘑菇很出名,不仅种类多,而且几乎都是野生的,味道比那些想和自然一争高下的科学家培养出来的蘑菇要鲜美得多。用这种蘑菇煨出来的汤,新鲜、清爽、纯净,喝一口那清香可以渗进血液和骨头,让人感到浑身都有力气,再夹起一块蘑菇,细细咀嚼,香味越来越浓烈,超过肉香。

现在正是秋天季节,前几天开始下的雨还没有完全停下来,天空中飘着细小的雨花,有时落在人的脸上,淡淡的乡愁便会油然而生,朦胧的惆怅会让眼泪涌上来。

卖蘑菇的市场热闹非凡。虽然这是个小乡镇,但由于附近有个旅游胜地,游客们都来这里买蘑菇,作为带回家的礼物。这些人穿着旅游鞋,带着各种颜色的旅游帽,有的人打着伞,在地摊边上停下来,和摊主交涉价钱。买到的人有的提着长长地用线串起来的蘑菇,有的索性挂在肩上,在市场里左顾右盼地走着,身边散发着蘑菇特有的像雨后原野的味道。

“喂,今儿个发了吧?”所长在一个摊位旁住下脚,一边和一个面貌英武的摊主搭讪着,一边向古洛使了个眼色。古洛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说了几句话后,对方已经知道古洛是省城来的警察,顿时谦卑起来。“蘑菇这玩意儿是俺们这儿的特产,你想知道啥?想买啥?都跟我说,没有我不知道的。”他很自信。

“有有毒的吧?”古洛问道。

“有,当然有。蘑菇的毒厉害呀!有的毒解不了,就是送医院抢救,也不中。有的毒就是解过来了,也是终生残疾,人的脑子受了伤呀!前年我们屯子一个半大小子中了毒,现在隔个半拉月就得上医院,说是肝中毒,其实也就是几年的寿命。你看多厉害。”

古洛点着头,问:“你给我找些有毒的来,行吧?”那人看看所长,说:“中,啥时候要?”

“越快越好呗,这还问?”所长立刻就拉下了脸。摊主贴着笑:“中,中。傍下晚儿我给你送过去,是送所里吧?”

“嗯。哎,不是,送招待所。”所长虎着脸说。古洛实在不知道这位所长为什么生气。

到了傍晚,那个摊主和其他几个摊主(都是所长找的)将毒蘑菇送了过来,堆满了桌子。“这能把我们县的人全毒死。”所长笑着说。“这人有杀人情结。”古洛惊异地看着笑眯眯的所长想。

据和古洛交谈过的摊主说,这是他见过的品种最全的毒蘑菇。但这里面却没有古洛要的蘑菇,不,这么说并不准确,而是古洛到底想要哪种蘑菇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还没有破解那个女人也一起吃过蘑菇,但却没有中毒的盘中之谜。“只有两种结果:一是高丽华是杀人者,她用了一种方式逃脱出来;另一个结论是否定的,高丽华并非杀人犯,犯下灭门之罪的另有其人,谁让那个马奎得罪那么多人呢。”古洛苦苦思索着,他知道自己正面临着最艰难的选择,这是一个刑警经常遇到的,判断失误,或者说选择错误,就会铸成大错,罪犯会逍遥法外,九泉下的人会永不瞑目,人世间的受伤害者也将抱憾终生。

胡亮的手机响了,是刑警队来的,刑警报告说要查的电话号码没查到。“时间太长了。那时还是六个号码,现在都八个了。电话局说没查出来。”一个刑警在电话里对胡亮说。“真是笨蛋!”胡亮很生气。“我看要不,你回去一趟。”古洛说。胡亮没有说出话来,而是打了一个喷嚏。

“你怎么啦?感冒啦?”古洛问。

“可不是,难受极了。又得两个礼拜才能好,西医就是这么说的。”

“中医更没好办法。”古洛更相信西医。

“对,只有靠偏方了。有人说,用可乐煮绿豆好使。”

“可你得能喝下去呀。”古洛笑着说,但就在这时他的心头忽然一动,多亏后来在思索中,古洛抓住了这个细若游丝般的念头。胡亮也笑了:“还是别用的好。你一个人在这儿没事吧?”

“嗯。”古洛没有马上回答。怎么会没事呢?蘑菇毫无头绪,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就是高丽华最后一次回来的情况。她为什么要回来两次,而后来却断绝了音信?这里面也许潜藏着本案最重要的线索。但胡亮留下来不过是浪费人力,这种事一个人就行。一贯鼓吹节约人力的古洛是不会改变他的观念的。“你去吧,我一个人能行。”

“好,咱们就分头行动。可你怎么回去?”

“我坐长途汽车,再换火车,放心吧。一个老警察任何时候都不会失踪的。噢,对了,你再查查咱们推测的郑重义被害那天市里各个旅馆的住宿情况。我要知道他是不是那天死亡的确实旁证。”古洛严肃地说。胡亮也郑重地点点头,他知道古洛的这个要求里包含着什么样的重要性。

一天半后,古洛才回到了刑警队。在这期间,忙坏了胡亮。他将刑警们再次派下去,到各个旅馆排查有没有郑重义住宿的记录。结果和上次一样肯定,郑重义至少没有在本市住宿。“好!”胡亮赞赏着干练的部下,“大体可以肯定郑重义就是那天被害的。这个可怜的人为什么不去住宿呢?不,也许是在去旅馆的路上被人害了的。”胡亮甚至看见了郑重义被害时的光景。“太惨了。”他闭了一下眼睛,那骇人的一幕便消失了。

可是,电话号码的调查却陷入了泥沼中。时间虽然不过十年左右,但对一个发展神速的国家,特别是电信业可以说是一日千里地向前疾驰的国家,时间却过去得太长了。“系统都换了,没法查。”电话局的人像是能解决问题一样,斩钉截铁地说。但胡亮并没有放弃,他的内心深处是害怕古洛嘲笑的。“别让老头子看我的笑话。”但事与愿违,空间和时间的关系是经过几千年的人类经验才明白的,以胡亮的一己之力休想推翻它。当满面红光的古洛走进办公室时,一筹莫展的胡亮连站起来的寒暄都免掉了。

“怎么,进展不顺?”古洛看出了和胡亮表情一致的东西。

“嗯。是有些问题。那个电话号码太久远了,电话局都查不出来。发展得太快有时并不是好事。”胡亮颓然地说。

“如果这样呢?我们先假定这个号码就是某一人的……”古洛话音未落,胡亮就说:“知道了。”他的语调很平静,和过去那个喜欢大叫大喊的他相比,确实成熟了。但他心中的悔恨却比以前更强烈,因为他已经是个真正的警察了。“我怎么会犯这种错误。”胡亮给电话局打着电话,心都要碎了。古洛笑着说:“人经常会犯些绝对不应该犯的错误,原因就是他们没想到,但为什么没想到呢?那么简单的事情。这就是个心理学上的问题了。”

胡亮认为这是对他的嘲讽,但他毫无办法,只好忍着气,不断地询问电话局。

不到一个小时,那个神秘的电话号码的主人就清楚了。

“果真是她的,这个精神病。她那时大概就已经有些钱了。”胡亮说。他想努力忘掉自己那愚蠢的错误,但悔恨还在灼伤着他的心。

“哼!精神病?”古洛皱了皱眉头。

“你是说她是装疯?”

“不,我没说。不过,咱们要证实一个重要情节。”

“还要去那儿呀?你不是对案子已经有了结论了吗?”这次该胡亮皱眉头了。

“结论?有什么结论?不,没有结论。当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案情恐怕不那么简单。来,让我们动一动。行动力才是一个警察应具备的最起码的素质。”

“好吧。”胡亮无精打采地说。他知道就是破了案,关于电话号码的事也会让他耿耿于怀很长时间的。

十五 败亡

她已经习惯侍候这个女人了,也对她的习惯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比对自己手指头有几个簸箕和斗都清楚。“她的心实际上不坏。”如果这个女人给她额外的工钱时(往往不是因为她的工作好,而是因为这个女人心情好),她就这样想,忘掉了主人发威的时候,那场合让她想起了一只母老虎,虽然她只在动物园里见过一次那种美丽的动物。

她给女主人准备好药,真多,这个女人并不老,身体也很好,除了脑子有些病外,但吃的药可真多。虽然她已经侍候她四年了,但有时还会漏掉一两种药,如果被这个女人发现就倒霉了,有时要挨个耳光。因此,她每次都细心地将各种药瓶摆好,从左往右一个个地往外拿药,还要注意每种药的数量。最后她给女主人冲上一杯果汁,这个女人要用果汁把药冲下去。

等女主人起了床,已经九点多了,这是个爱睡懒觉的女人。她吃过药,就打开电视看,早上她不吃饭。这时她知道自己该去买菜了。当然不光是买菜,而是为了走开,女主人喜欢一个人看电视。

女主人需要的东西都是最好的,蔬菜、肉、蛋在附近的一个高级超市里买,都是所谓无公害的绿色产品,至于其他的生活用品就用不着她这个农村出身的女人操心了。她走到超市的门口,只差一步就踏进门去了,那时有的服务员会向她打招呼。不过,这次她还没进去,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她并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是在向她问话,于是,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来,一张黑色的胖胖的脸微露着笑容。她再定睛一看,胖子身后站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表情很是严峻。

“认识我们吧?”黑胖子笑着说。“当然,这两个人不就是上回在女主人公司里碰见的那两个警察吗?”虽然她知道女主人对这两个警察有很深的戒心,言谈举止或者平时说话都似乎在给她传递着一个信息,那就是离这些恶人远点儿。但她对警察却和一般平民百姓一样,既畏惧又尊敬,不敢怠慢甚至说是愿意讨好他们。“认识。咋能不认识呢?”她笑着说。

“好,你一定也认识这个人。”古洛递上了一张照片。他仔细观察着这个保姆的神情,甚至有些紧张,似乎在担心着她的反应。

“这人……”保姆犹豫了。一般说来,记住人的长相并不是那么简单,文化程度高的人在这方面有着优势。

“就是上个月找你们董事长的那个人,穿着白衬衫,岁数和我差不多。”古洛启发着她。保姆的反应一点儿也没有恍然大悟的样子,她面无表情地说:“想起来了,那天就是他让老太太犯了病,差点儿没过来。”

“对,是他。可他怎么能让你们家董事长犯病呢?犯病后他又怎么样了?你给我们详细说说。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这事很重要,你可不能说谎呀。”古洛一本正经地说。

保姆看看古洛,点点头,说:

“那天他来家了,董事长,就是老太太一开始不想见他,因为她正和陈主任商量事呢。但这个人,说他叫啥来着,我忘了。董事长就让他进屋了。我给他送水的时候,看见董事长挺不高兴的样子。过了一阵子,我就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再往后声音又小了。陈主任就喊我,我进去一看,董事长躺在地上,闭着眼睛,脸煞白。那个人正在往沙发上扶她,陈主任正打电话叫救护车呢。后来车来了,医生把董事长抬到了车上,那人也跟到车边。这时候,董事长醒了,我听那人好像说‘等你好点儿了,我再来找你’就这些。”

“好,说得挺好。那人没去医院吗?”古洛笑着说。

“没去。”

“他就走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时你们总经理在吗?就是董事长的儿子。”

“不在,出差了。第二天回来就去医院看他妈了,急得够呛。”

“病得那么重?”古洛装做不相信的样子。

“挺重。”保姆这次说得很干脆。

“陈主任跟着去了吗?”

“去了。安顿董事长住进了医院他才回去的。”

“那是几点?”

“我没看表,但肯定是在总经理补办完住院手续后,他才回去的,因为这些手续是他办的。”

“好,就这样吧。你回去,可别告诉你们董事长见过我们。”古洛叮嘱着。保姆点点头。

陈寿还是那样满面堆笑地接待了他们。“有啥事?”这个农民出身的知识分子总是改不了他的口音和用词。

“没啥事。你们总经理呢?”胡亮故意把“呢”字发成“泥”的音。

“他不在。出差了,今天晚上回来。”陈寿笑嘻嘻地说,好像没听出胡亮的嘲讽。

“你告诉他,晚上我们要找他,让他在公司等着我们。对了,还有你。”

陈寿似乎愣了一下,但马上微笑着说:“行。我一定等着你们。”这时,胡亮递给古洛一个眼色,但古洛装作没看见。等两个人走出公司大门后,胡亮问道:“你不是要让他看照片的吗?”

“不,我改主意了。咱们去精神病院,看看那个夏侯夫人。”

他们没有见到那个女人,不,正确地说,是那个女人没见到他们,因为她正在强有力的药物作用下做着充满了神奇色彩的梦。

古洛对主治医生说:“她的病严重吗?我们是公安局的,病人的隐私权我们是尊重的,但这事涉及更高的公众安全,所以你要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

主治医生是个肥胖的中年人,古洛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和所有的胖子一样,给人以心宽体胖的假象,实际上脾气并不那么好。但他看到警察,就收敛了许多。“很难说,让我们这些医生看,她早就好了,比一般这个年龄的人还健康呢。可她不走,我们也不能怎么样。把她撵出去?我早就这么想了。”

“她不是精神病?”

“精神病种类很多,她至少不是严重的那几种。”

“上个月十五号晚上她曾经被送来住院,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很巧,我当时正值班,又是她的主治医生。”

“那次是怎么回事?她没告诉你?”

“他们公司的那个陈主任说,她看电视受了些刺激。不过,那次她确实激动得很厉害,多次晕厥。”

“什么时候出的院?”

“住了一个礼拜。不过,后来就常常来住院,我们还特意给她留了病房,这是院长的吩咐。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呀。”医生苦笑着说。

“今天晚上我们要找她谈话,没问题吧?”

“要我们医生说,没问题。不过,这要看她愿意不愿意了。有钱人,别扭。”

“你说是公安局找她谈话,她能同意。对了,那天她犯病住院的时候,那个陈主任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我可忘了。我们医生只知道看病人,其他的人不在我们的眼里。”说完,他恶意地笑了。

晚上又下起了雨,今年不知怎么了,雨下个不停,气温也比往年低很多。路灯在这连绵的雨中变得昏暗,街道很湿,低凹的地方积了很多水,反射着水银灯冷冷的荧光,人行道上有土的地方变得一片泥泞。古洛打着伞,小心地和胡亮走过远大公司的大门口。他抬头看了看三层夏侯新生的房间,那里亮着灯,也许是雨水打湿了窗户,灯光不那么明亮。“今晚有好戏看了。”古洛想。但他的心情却不像这句话一般意义上的轻松或带有讽刺,他有些紧张,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哀。“我们这些人是不能给人带来福音的,倒像是在夜里啼叫的猫头鹰,是不吉利或者死亡的报信人。”

还是那个笑嘻嘻的陈寿来开的门,但古洛刚踏进一步,就敏感地察觉到屋子里古怪的气氛——是紧张,是阴沉,是杀气,是诡异,也许都是,反正是古洛这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的怪异氛围。夏侯新生坐在总经理的大椅子上,带着愠怒的表情。旁边的大沙发上坐着他的母亲,那个叫辛文素的女人,她脸色很红,但不是气色健康的红。虽然她用漠然的眼光看着两个警察,但古洛却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正是她酿成的。“给客人倒茶。”她带着腻歪的表情说。旁边站着的女秘书立刻端着茶壶走了过来。

“客气。”古洛笑了笑,不等主人发话就坐在了小沙发上,胡亮也坐了下来。

“喝什么?”陈寿做了一个制止女秘书的动作。

“随便。嗯,还是茶吧。不过,我得吸烟。”古洛不容反驳地说。

“请便。”陈寿总能说些文雅的词。

“你们来到底是什么事?”夏侯新生突然怒吼起来。古洛看看辛文素,这个女人微微一笑,似乎在欣赏自己的儿子。

“好,言归正传。我们来是为了你们公司的那个简万库的案子,不过,在我们调查过程中,这个案子像泡了水的馒头一样,膨胀了,大发了。”古洛笑着看看胡亮,胡亮这次打算配合古洛,就笑了笑。

“先从这堆案子的开端说起。”古洛点上了一支烟。夏侯新生气哼哼地看着他,翻了翻眼睛,陈寿则笑着低下头,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很斯文地喝了一口。古洛没有看辛文素,但他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用极其严厉和轻蔑的眼光在看他,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我们先是接到报案,一个当会计的姑娘接到恐吓电话,并且遭到歹徒的殴打。问题很严重,我们立刻就展开了侦查。在了解案情的过程中,恐吓电话还在继续。凡是作案都有动机,恐吓的动机是什么呢?在我们排除了几个嫌疑人后,这个姑娘公司的总经理,就是你们公司子公司的总经理简万库浮现了出来,就像下水道里的木屑一样。为什么他要恐吓这个姑娘呢?在受害人——暂且这么称呼她——的启示下,我们通过公安局的经济警察,得知他有严重的行贿行为,之后,又发现他挪用公司巨款。为了掩盖他的罪行,不,为了不让他的罪行败露,他威胁知情的会计。我们正准备对他采取措施,但这时他却死了。死的确实是时候,因此就很蹊跷了。杀他的人是他公司的保卫部主任,他主动在录像带里供述了他的杀人动机和经过。什么动机呢?他说是因为这个简万库让他顶罪,他既没有为自己辩护的论据,也揭发不出简万库的罪行,于是,就动了杀机。经过我们调查,可以确定简万库是他杀的,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是受人指使的,虽然我们很怀疑他的真实动机,也推测他可能和某些想让简万库消失的人有过交易,而且我们也了解到这个人已经患了绝症。不过,我们没有证据呀!所以只能按照他或其他人的意图结案。”古洛苦笑着,看看房间里的人。他感觉到气氛明显地缓和了,夏侯新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而陈寿虽然和他一贯的神态一样,从来不让笑容离开他的脸,但现在这伪装服上却闪过一道亮光,只有辛文素不动声色,似乎没有在听古洛这啰啰唆唆的分析。

“不过,我们也知道了这个所谓的电话恐吓案件不过是那个会计想让强奸犯简万库付出代价的计划,她的动机虽然是良好的,但做法却是不足取的。我们让她和她的家人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他们也表示了痛定思痛的反省和悔恨,足够了,我认为。但事情却不按我们的意志发展。会计的父亲死了,这是个好人,虽然犯过错误,但是他本质善良,正如一个兔子偶尔咬了人一口一样,其实它并不是凶狠的掠食动物。他的死使我们发现了一桩命案,真是巧合,也叫偶然,但更巧合或偶然的是后面发生的事。我们在埋尸现场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一具无头尸。又是偶然,他偶然丢的一张车票带着我们到了兴隆县,当然不是那么顺利地让我们直接去了那里,我们开始到达的是化民县。这要是一一给你们说起来就太麻烦了,简而言之,这个人最终让我们走向了正确的方向,当然不是指具体的地点。如果这些都是偶然的话,那么我们的侦查工作就没有什么智慧留下的痕迹了,一切不过像是赌场或股票市场上的运气一样,我们不过是赶上了牛市或者赶上了一个手气不好的输家。不,不是这样的,我古洛是从来不靠运气的,更不靠什么神奇的直觉。我根本不相信那个李英杰是为了泄一己之愤杀了简万库,他至少是和某些人做了笔交易,我不会放松对这件事的调查的,我告诉你们,一个合格的警察对任何细小的疑点都是会追查到底的……”

“谁也没有怀疑你们警察的能力,尤其是你这个号称神探的警察,你就快说吧,我们没工夫听你发自内心的表白。”夏侯新生不耐烦地说。这次辛文素终于露出了笑容。

“好!说得好!但一会儿你也许不会这么说了。我们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找到了简万库另外一处住房,在那里我们发现他有一部电话,在他死前的一段时间里,他曾经给兴隆县的一个电话号码连续打电话。奇怪呀,他为什么给这个电话打呢?这个电话的主人是谁呢?经过我们调查,他是简万库的舅舅,一个退休的老警察,名字叫周伟正。当然打电话是每个自由公民的权利,何况说的是什么我们也无从知晓。可我们必须知道他临死前和他舅舅说过些什么,这很正常吧。作为警察来说,也许会在这里面找到线索。但我们没找到他舅舅,据说他去了海南,我们迅速和海南联系,但对方说今年周伟正没来。这时,我想起了什么,你们猜猜?对了,我想起了那个无头尸。我再一对照那个无头死尸的车票,才发现从兴隆县来我们这里没有直达的火车,必须在化民县转车。我恍然大悟。你们看看真正的巧合是在这里,前面的巧合都无关紧要。但这个巧合如果抓不到的话,那就不会成为巧合了。但是我总是令犯罪者失望,任何想抓住的稻草在我这里都是没有的,从我的手中还没有跑掉过一个罪犯呢。不过,那时我们还认为这无名尸体是周伟正的,还有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一口咬定那就是她男朋友周伟正的尸体,虽然她后来承认连看都没仔细看。就在这时,周伟正却回来了,原来他去了五大连池。兴隆县刑警队及时地通知了我们,是的,很及时,但还是没有犯罪分子的腿快,他们抢了先。我的这个同行虽然年龄大了,但还是尽力和一个职业杀手搏斗了很长时间,使对方也受了重伤,我想这个受人雇用的杀手现在也许在哪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养伤呢,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舔着伤口,或者已经被死亡解除了痛苦。这都是犯罪现场告诉我们的事。不仅如此,现场还向我们暗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犯罪分子在寻找什么,简直是挖地三尺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乱七八糟的现场,也正是为了这件东西,杀手才没能全身而退。”古洛停顿了一会儿,拿出一支烟,用上一支的烟蒂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我再喝些水。”他自言自语地连续喝着茶,直到杯子里的水几乎要没了。“添水!”陈寿厉声喊道。女秘书立刻就跑了进来,她脸上的表情说明她不仅仅只是在外面守候着。“谢谢!”古洛看着她丰满的耳朵说。

“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推测连凶手都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也就是说,雇他的人并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东西,但所有带文字的东西都被翻过了,大概找的是日记之类的文字材料吧。虽然周伟正被害了,但这并不是我们行动迟缓造成的。我并不自责,也不责备当地公安局。我一直想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无头尸体到底是谁呢?这个悬念没多久就解开了。经过是这样的:我们在调查周伟正一案时,发现他和另一位警察都曾经被卷进一件极其恶性的案件中,就是马奎家的灭门大案,凶手一直逍遥法外,如果是谋杀的话。周伟正为此和一位极为负责的警察几乎闹翻了,这个警察叫郑重义。注意,正剧这才真正开始。当时我并没想到,只是想周伟正被杀会不会和简万库案件有关。这一怀疑并不牵强,因为我早就注意到那个李英杰在回家前,曾经有一天不知所踪,我把这一天叫做‘空白的一天’。如果周伟正和简万库一样,都是同一案件的受害者,那么李英杰那天就可能去兴隆县谋杀他。但据我的了解,那天周伟正已经去了五大连池,我想李英杰落了空。他回到自己家的时间是中午十点,从火车站到他家的车程是一个多小时,就是说,他乘坐的火车是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到达的,当时有两列火车相差五分钟到达,一列是我们省城来的,一列来自兴隆县。在我们城市的时间还没有精确到秒,而农村的时间还没精确到分钟的情况下,人们分辨不出他到底坐的是哪趟车,但我肯定他坐的是兴隆县来的车,虽然那关键的证据,就是车票让他老婆给烧了。他这是杀人未遂,但我们没有证据。所以我们就调查了周伟正的过去,只有这灭门案有些蹊跷,但和现实有什么联系呢?老实说,我没有推测,只是想尽可能地寻找线索。郑重义作为周伟正的老同事、老朋友自然是我们要了解的知情人之一,但他却失踪了。于是,我去查了查列车时刻表,发现从郑重义所居住的穆山县来省城也要经过化民县换车。一切很清楚了,我把这些散乱的片段联系在一起,就像电影中的剪辑一样,作品就快完成了。我们让郑重义的女儿来认了尸,确定这就是郑重义。我们立刻按他到省城的时间,对全市的旅馆进行了排查,真是费钱费力的事呀!每当这时,我就万分痛恨犯罪分子,因为他让我们花了纳税人那么多的钱。查询的结果是没有旅馆见过这个人。我们的工作或许有疏漏,但根据其他旁证是可以验证的,我们的调查没有疏忽和纰漏。后来我们还调查过一次,再次证明我们的警察是多么得优秀。这时,这场戏剧的主要情节就自然出现了。这两人的不幸遇害,以及简万库的被杀都和一件事联在一起,准确地说,这件事才是他们死亡的接点。于是,就浮现了三十年前的命案,它又发散出血腥味道。”古洛又拿出一支烟,像是不经意地看了辛文素一眼,他吃惊地发现刚才那个有气无力的女人这时两眼放光,柔和的灯光制造了她年轻时美丽容貌的假象。她的嘴角向上扬起,似乎在微笑,而这是凝固的微笑,像戏剧中的假面具一样,连古洛都不禁要打个寒战。

“案件中一个重要的人物叫高丽华,她是马奎的老婆,案件发生后不久,她就消失了,从此这个世界上似乎少了这么一个人,但她却是这桩命案中唯一活下来的人。你们知道,警察对这种人从来不会轻易放过的,但他们却对这个案子,也就是这个人物束手无策,因为一个谜挡住了他们前进的方向。这个谜让郑重义花费了几乎一生的时间,但他的老朋友、同事也是竞争对手的周伟正却在他之前解开了这个谜。不过,周伟正却做出了让我们警察为之汗颜的事。谜是什么呢?那就是这个女人也同时吃了那顿被怀疑投了毒的饭,而单单是她没有死,甚至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饭菜都被郑重义精心地保存了下来,并尽当时所有的条件做了化验,但里面并没有发现毒素。而我能解开这个谜有两个关键:一是兴隆县公安局刑警队请我吃饭时,当小鸡炖蘑菇这道菜上来时,那个队长随意说这里不产蘑菇。而我后来在郑重义的笔记里看到马家那顿饭菜的内容,里面明明有蘑菇。试想,一个普通的农家,在那运输不发达的时期,怎么会在一顿普通的饭里有蘑菇呢?当我得知高丽华是临水县人时,这个疑问就被解开了一半。那年她回过家,我断定是她从临水县带回来的。于是,我的设想就成为这样的了,即蘑菇有毒。我去了临水县,收集了能收集到的所有毒蘑菇,我知道这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因为高丽华也吃了这蘑菇,难道她有解毒的方法,就是说,她预先服了解毒剂。但不对,因为化验证明,饭菜,包括蘑菇都没有毒。我想正是这个难题难倒了郑重义,我也为此付出不少聪明的脑细胞。但第二个关键出现了,被我抓住了。我的同事胡亮由于感冒,说出的一个偏方启发了我,说是什么可乐煮绿豆,这该多难吃!但却由此让我解开了这盘中之谜。这种偏方难吃是因为它们的物理性质相差太远,或者和人们的饮食习惯相差太多。同样,我们知道有许多食品的化学成分是互相冲突的,譬如,有些水果和蔬菜不能同时吃。对了,你们知道中国近代伟大的思想家康有为是怎么死的吗?他是吃了大量海鲜后,又饮用了富含维生素C的果汁,结果这两种物质是冲突的,他就死了。于是,我就想到这家人吃的蘑菇是否也是如此,果不其然,原来在临水有一种特殊的蘑菇,大概是全世界唯一的,正确地说是有两种蘑菇,不能同时或者在24小时内不能一起吃。如果吃了的话,就会中毒,很严重的毒,会轻易地夺去人的生命。人们给这两种蘑菇起了一个形象而且恰当的名字:婆媳菇。就是说,这两种蘑菇就像婆媳一样水火不容。多好的名字,人民群众永远是伟大的艺术家。这个高丽华是个聪明或者说阴险的女人,她在前一天让家人吃了其中的一种,而她找了个借口,没吃饭。第二天她和家人一起吃第二种蘑菇,结果是灭门惨祸,而她不仅保住了命,而且逍遥法外三十年。我们利用一个电话号码找到了这个高丽华,她就是我们面前这位大名鼎鼎的女企业家辛文素女士。”古洛扭转身子看着辛文素,这次他是用眼光正面和这个女人接触的。辛文素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古洛说的一切和她无关一样,但古洛看见在这个女人平滑雪白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好个高丽华,离开那偏远的村庄,来到我们这个热闹的大都市。当时正值改革开放之始,攀缘附会、商海弄潮,凭着她的姿色和精明,拉上了银行的关系,又和政府要害部门的某有权者的兄弟夏侯玉结了婚,政府的工程项目、银行的金钱让她迅速发达起来,夫妻两人的公司也成为我市十佳企业。但是,在这个世界,一个人做了一些事总是要有反馈的,正像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一样,往水里扔一块石头,还有不起水花的?这个案子也是如此。虽然马家死绝了,案子做得天衣无缝,但还有敬业的公安人员在不懈地追踪,还有凶手对自己良心的谴责,难道不是吗?辛文素,你难道不为杀掉无辜的公婆和小叔子良心不安吗?不,你有罪恶感,而且十分强烈,这就是你为什么要住精神病院,你为什么连自己的老家都不敢回去,虽然你在发家之初曾和他们联系过。但是,良心谴责不过是内心的风暴,很难转化为光天化日下真诚的忏悔,在这个案子中就是变为自首。不,辛文素,不,应该叫你高丽华,你不会的,除了你舍不得这个你一手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和你的儿子外,我估计你还有能说服你不去自首并能将良心上的不安保持在平衡范围内的理由,这些我希望你自己说出来。我虽然能将事实按照我的方式摆放整齐,复原到最初的面貌,也能大体猜到作案的动机,但对人的细微的情感就非我力所能及了,何况还有一些恐怕除了当事人之外,谁也无法了解的真相中的核心。”

“你胡说些什么?”大怒的人不是那个傲慢的夏侯新生,而是一贯笑容可掬的陈寿,“你是警察,是执法部门的官员,你要为你的胡思乱想负责任。”陈寿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很大声响。胡亮已经跳了起来,做出了防范的姿态。古洛用手势让胡亮坐了下来,辛文素也厉声说:“你怕什么?让他把话说完。你有证据吗?”她冷冷地说。

“这是另一个问题。你得让我把话说完。”古洛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淡了,茶淡了。你这位接待专家就这么招待贵客吗?”古洛似乎在和陈寿开玩笑。

“上新茶!”陈寿吼叫着。女秘书匆匆跑了进来,她的高跟鞋不适应这样剧烈的运动,差点儿将她滑倒。

“小心点儿!危险无处不在。尤其是你扮演一个不适合你的角色的时候,就更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否则露出真相可就麻烦了。”古洛笑着说。女秘书虽然不明白这个黑胖子在说什么,但脸却红了。

“言归正传。三十年了,血迹干了,灵魂上天了或者下地狱了,人们的记忆已经淡薄了,村子里的人走过那座凶宅时也不再胆战心惊了。但是我们的警察却还在追踪,第一个破解这谜底的是一个叫周伟正的警察。我承认这个人是有能力的,头脑也够聪明,但他却称不上是一个好警察,因为他利用这个谜底为自己的外甥谋了一份挣大钱的好差事。简万库就是他的外甥,一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农村无赖汉,但他却是周伟正最亲的亲人。因为周伟正家只有姐弟二人,简万库又是他姐姐的独子。要挟,这就是周伟正做的,而你高丽华是不敢让周伟正将真相公布出来的,虽然他好像也没有你说的确凿证据。你吞苦果吧,你造的孽由你自己吃下吧。简万库来到你这里,当上了分公司的总经理,但这个不务正业的下流坯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强奸了公司里的女会计,挪用公款,虽然这里面肯定有一部分是你们总公司让他用在见不得人的地方上的,但他却大大超支了。当经济警察开始调查他的公司时,他慌了,不是怕警察,而是怕他贪污总公司的钱被总公司知道了,他会丧命的。看,你们个个衣冠楚楚,谈吐文雅,其实在简万库眼里,你们才是真正的恶魔,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是多么害怕你们呀!于是,简万库打电话向他的舅舅求助。周伟正能为救这个不争气的外甥,请求高丽华放过他的外甥吗?我想他能。而且我想高丽华也会答应他的。但他的外甥可不这样想,他实在是怕这些人,特别是他认为高丽华已经退居二线,夏侯新生和这位陈寿先生是不会放过他的。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也想要挟高丽华。高丽华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让这个小土混混知道了,十分生气。夏侯新生等人更是勃然大怒。真巧,就在这时,李英杰愿意效劳,于是,简万库这颗灾星就陨落了。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不过,还有周伟正,但也安排好了,一旦他回家就会有客人来访,取他的性命,这后来也做到了。但令这些凶手没有想到的是另一个警察,在经过三十年的苦苦思索后,也破解了这个谜。由于他一直盯着高丽华的行踪,也知道这个女人现在是个财主。兴奋之余,他找上门来,但我敢肯定他不是为了敲诈,我想由于没有确凿的证据,他是来劝高丽华投案自首的。这纯粹是我的猜测,但我从他的同事和亲人的口里,知道他是一个真正优秀的警察,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人。那天,高丽华受到了真正的冲击,对方不要钱,任何借口都没有用,这个顽强的警察让高丽华临时犯病,住进了医院。就在那天晚上,我想郑重义是去找旅馆,在途中被人杀害了,当然是杀人灭口了……”

“怎么又是我干的?我又雇凶了?你不是说我住院了吗?当然住了,有医生的证明,我都晕厥过去了,到哪儿去雇凶。难道我未卜先知,料到这个警察要来找我,事先安排好了的?我看你的推理前半部分很有想象力,也有说服人的论据,但这回可太不让我服气了。”高丽华神情激动地打断古洛的话,以极快的语速说。

“当然不是,你没有雇凶,那杀周伟正的凶手也不是你雇的,而是你的儿子夏侯新生雇的。我们通过他的电话记录已经找到了他雇凶的渠道,这太容易了,而他也太不谨慎了。他逃不了惩罚的。”古洛的眼角里出现了一个苍白的面孔,夏侯新生甚至连反驳的力量都没有。

“不,杀郑重义的不是什么杀手,而是你的办公室主任陈寿先生。那天是他让郑重义等着他回来的,回来后,他又让郑重义走,接着就是跟踪和杀害。”

“你这完全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我留他在家,而且我也不会杀他的。我没有杀他的动机,因为他没有讹诈我呀!难道我会为公司卖命到这种程度?”陈寿笑起来,这是种刺耳的声音。

“你有动机,比夏侯新生的动机更强。陈寿,说出来吧,你是高丽华另一个儿子,是夏侯新生同母异父的哥哥。”

“什么?”夏侯新生跳了起来,高级西装不知刮到了哪里,发出撕裂的声音。陈寿的脸比夏侯新生的还要白,还要扭曲,扭曲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他歪着嘴,露出青色的白牙齿,那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哭,也许是发怒。他绞着双手,嘴里好不容易发出咿呀的声音,但没有人能听懂他的意思。高丽华瘫坐在沙发上,好像被抽走了筋骨。她不断地点着头,眼泪汩汩地流着,胸口都湿了。“像!像!”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高丽华,我敢断定他不是那个被你杀害的马奎的儿子,而是你过去的情人,是叫马跃吧,是他的儿子。那年你回家了两次。我就感到奇怪,因为据村里的人说,你一年都不回去一次,这一年不仅回去两次,而且时间也比较长。我感到蹊跷,就去调查你的行踪,终于有人告诉我你去过公社卫生院,还去过县里。我找到那时的医生,是个女医生,很老了,但却有着超群的记忆力。她说你怀孕了,而且让她给你保密,你后来在县医院通过关系,生下了这个孩子。在你离开家时,将他送到一个姓陈的人家抚养,不,是送给了他们。因为你要去办那件大事——杀人。这个孩子后来考上大学,改名叫陈寿,辗转进入你的公司,他是来寻亲的。我想眼前的这件事如果能像三十年前一样平安着陆的话,他会出来和你相认的。陈寿,你不要再说什么证据。你杀害郑重义时被受害人抓了一把,郑重义是个训练有素的警察,你休想在他那里不留下证据。我们化验了他指甲里凝固的微量的血,提取了DNA,和你的一模一样。DNA真是个好东西,好就好在它无可动摇的准确。”

“可你并没有提取我的DNA呀。”陈寿有着让古洛都吃惊的反应能力,他居然恢复了理智。

“白天我去了你那里,你以为我们只是通知你晚上到公司来的吗?一滴唾液就可以了。”

陈寿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白天的事。这不光是他想抵赖罪行,而且对一个农民出身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不相信人的习惯总是改不了。他思索了半天,终于放弃了希望。

“我……”

“不,不是他干的。不,我说错了,是他执行的,但是我指使的,我是主犯,他不过是听我的命令而已。还有杀那两个人都是我的主张,新生也是执行者。你说得对,不是不报呀!是我造的孽,就让我来还,和他们没关系,你放了他们。特别是我的这个儿子,娘对不起你……”高丽华的声音哽咽了。她张开双臂,像是想拥抱自己的儿子一样,但陈寿只是冷冷地一笑。

“这么说,你承认你三十年前的罪行了?”古洛知道今晚可以和胡亮大吃一顿了,而且是胡亮请客。

“我承认,那一家是我杀的,但我不后悔。他们都该死,虽然你以为马奎的爹娘和兄弟无辜,但我认为他们有罪,生下这么个野兽就是有罪,和野兽同根也是有罪。这个野兽杀了我这一生最爱的人,就是他的父亲。”高丽华指指陈寿,陈寿扭过脸去。

“你怎么知道的?”古洛知道三十年前的秘密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是他喝醉酒自己说的,那炮眼儿是他捣的鬼。他当过兵,知道炸药是怎么回事,他故意把药捻子弄成慢捻儿,然后让工头命令马跃去看。多狡猾,他不出头,就这么杀了他。我原来还以为他是好人呢,要不能同意和他结婚吗?从我知道真相的那天开始,我就下决心要断了他家的香火。我做到了,而且还多活了三十年,享尽了荣华富贵,就是死了,也不算什么。但这两个孩子确实没有死罪呀!”她蹒跚地走过去,一把抱住了陈寿说:“儿呀!你咋这么傻呀?!你杀他干啥?你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就会保护你的。不过,没事儿,你放心,妈会解决这事的,没有妈做不到的事。再说你这是为了妈呀!”

“为你?我为你?做梦去吧。你把我扔下不管,让我过够了苦日子,我恨你都恨不过来呢,还能为你。我告诉你我的打算,我是要向你坦白我的身份的,但这时他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卷了进来,如果你过去的罪行成立,你就要被判刑,你也就没有能力将你的财产和总经理的位置给我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铤而走险的。我还告诉你,我的弟弟,你是跑不了的。你这个什么也不是的笨蛋平时坐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这回和我一起完了吧。警察,我要立功赎罪,我能证明他买凶杀人,也能证明他和李英杰有交易,都是我亲眼目睹的。哈哈!今天就是我们这一家败亡的日子。我完了。大家都完蛋了。”他说完,就晕厥了过去了……

和古洛预料的一样,胡亮晚上果然请客了。他们去了一家所谓的北京餐馆。“北京还有菜系?”古洛很吃惊地问道。

“哪儿的人都得吃饭、吃菜,于是就有了菜系。”胡亮答道。

这里有北京的炒肝儿等小吃,有扒羊脸、红烧羊肉、烤鸭。“倒是符合我的胃口,够油腻。”古洛说。但一吃起来,却很好吃,尤其是扒羊脸,很嫩,入口即化,更容易品尝到羊肉的鲜香。烤鸭做得也很好。古洛觉得任何肉的味道都比不上烤鸭那浓郁的香味儿。“你知道吗?我最近看了一本关于清朝皇帝的食谱,几乎顿顿都有鸭子。你说烤鸭能不好吃吗?”胡亮很知道古洛的胃口。

“对。”古洛吃下一块鸭肉,虽然那么油腻,但古洛一般是不卷饼的,只是嚼些葱白爽爽口,然后再喝一大口啤酒,于是鸭肉就光留下香味,而油腻却消失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个案子不是一桩类似黑社会为惩罚不听话的人的谋杀的?”胡亮像是漫不经心地问。

“动机。主要是动机。虽然简万库贪污了千万元左右,但对这家公司来说,还没到杀人的地步。于是,那时我就想到这个案子会有复杂的背景,我的推理,也可以说是假设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个女人真是厉害,不过为了爱情似乎也可以理解。”胡亮向古洛要了一支烟,闷声闷气地说。

“爱情不是理由。但是,这个女人确实是有所悔悟的,虽然她不承认。因此,我也断定她是不会杀简万库这几个人的,但她的儿子们可没有她那心肠。不想被人讹诈,这倒是可以理解,对一个一帆风顺的少爷老板来说,何况他是有孝心的。可那个陈寿却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他确实是为了钱,也可以称之为为遗产才亲自下手的。”

“可DNA我们还没有提取他的呢,你又不按规矩走了。”

“没办法。你也知道从郑重义指甲缝里的血里并没有提出DNA。科学是准确,但要依靠它可不容易。”古洛笑着说。

餐厅里人渐渐多了起来,食客们大吃大喝,喷云吐雾,光线都为之暗淡。胡亮半躺在椅子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大吊灯,像是想着什么事。

“怎么啦,不高兴?”古洛担心地看着他。

“嗯,有点儿。觉得没有破案后的那种高兴劲儿。”

“为了那个女人?”

“有点儿。这是个让人有种说不出感觉来的女人呀。”

“没什么。她不过是个复仇者,但做得太过分了。所以没有人同情她,但也没有人恨她。就是这么个人。”古洛喝了一口啤酒,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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