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老家伙?”胡亮笑着说。
“你又装蒜,是不是?”李国雄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着胡亮的脸,威胁地说。
这时,老家伙已经行动起来了,准确地说,是头脑动了起来——像长久不用的发动机一样,开始的时候,总是有滞涩的感觉,但一会儿工夫,就发出轰鸣,快速运转起来。
“简万库的死,肯定是属于精心策划的谋杀,而且肯定是和他们那个公司的事情有关。这么说,姬红雨说的应该是真的。但是……”一丝古怪的阴影掠过了古洛的心头。“不应该是这样的呀!简万库难道……不,先不要下结论……我这是怎么啦?连自己的原则都忘了,我真是老了。必须是先看、先听、先走动起来。而且要总结,不断地总结过程,勾画出一幅画,再把事情,不管是知道的事实,还是想象的,都放进去,让图画完美,无懈可击。这是我的路数,凭着这猜想和推理,我才成为神探的。但这次是怎么啦?似乎乱了套了。不,让我把这个案子整理一下。”于是,古洛和往常一样,在脑子里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按时间顺序理了一遍。“先是姬红雨报案,是恐吓电话,当时我们没有太重视,结果是姬红雨被打。在寻找嫌疑人的过程中,找到姬红雨的父亲,他们断绝了父女关系,而且有很大的仇恨,特别是樊高的秘密姬红雨知道,樊高便威胁自己的亲生女儿,打了恐吓电话,这是一个陌生人揭发的。姬红雨母女开始时似乎也认可,是似乎吗?不,可以说她们认定了樊高。不过,樊高逃跑了。为什么?是觉得事情败露了?还是不想和同伙分那笔赃款了?总之,他潜逃了,或许是畏罪潜逃,目前也只能有这样的解释。但恐吓电话并没有因此而中断,不,不仅如此,而且变本加厉。甚至连我们都听到了,频率够勤的。这时,姬红雨才说出来她知道的真相。于是,我们便开始调查简万库。目前只知道他的分公司有严重的行贿等犯罪行为,涉及人很多,甚至纪委都加入进来了。可就在这时简万库却死了,被人杀了。谁有杀他的动机呢?对,这是最关键的,只要确定了这一点,其他的都可以在蛛丝马迹中找到,但……”胡亮的电话没有允许古洛做他那著名的猜想。
“我已经到简万库被杀的现场了,你也过来吧。”胡亮说得再简单不过了,但这却是侦查案件所必需的,也是古洛最喜欢的实践——仔细地勘查和还原现场。因此,胡亮已经第二次来现场了。
古洛到现场时,胡亮已经将现场勘查了两遍。“做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胡亮的语气很平静,但古洛知道他心里已经像炸弹一样爆炸了。
“到周围走走。”古洛很相信胡亮的勘查能力,就提议说。
“正合我意。”胡亮勉强笑了笑。
这是个不错的小区,简万库的楼前有一泓碧水,如果再扩大一些,就可以划小船了。小湖泊的周围是水泥马路,马路两旁绿树成荫,在微微吹来的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树林后面有绿地和花坛,还有些健身和供儿童玩的器材。古洛和胡亮沿着小湖泊走了不远,就拐了个弯,面前出现了小区的大门。胡亮走在前面,先进了收发室,古洛在进去前看看周围,这里没有门卫。
收发室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有些土气,像是农村来的。她看见走进来一个年轻的警察和一个老人,就赶紧站了起来。她个子很高,微微低着头,默默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
“你是小区的……你们没有保安?”胡亮问道。
“有过,可人家嫌钱给得少,走了。这不,物业正找着呢。我现在替他们值班。”她停顿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但进来一个人,打断了她的话。“两位是……”这是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和现在的小生男演员很相似,如果去除掉脸上的邪气,就是个英俊的男人。“哦,对了,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物业公司的副总经理。”说着,他拿出两张名片,递给了胡亮和古洛,同时挥手示意那个女人出去。
“你知道这里出事了吗?”胡亮瞥了一眼名片,知道这个人叫白来慧,“白总。”胡亮把他的头衔加了上去。他知道这种人很有自尊心,当然对别人的自尊心总是不在意的。瞧!那个女人像被恶狗追逐一样,快速走出门外。
“知道,知道,但这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每天都在找保安,报纸、网上都登了广告,可……唉,没有保安,就不安全。”
“那你们没有别的安全设施了?”胡亮皱着眉头问道。他很讨厌推诿责任的人,特别是负责人。但如今这已成为风气,所以他只有无可奈何地生些没用的气罢了。
“别的嘛……”白来慧像是在思考一样。胡亮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看样子,我们得给派出所打个招呼,你们这个物业该整改了。”胡亮说完,就扔下目瞪口呆的白来慧走到门外。古洛笑着跟着胡亮走了出去。他听到白来慧在后面嘟囔着:“派出所能把我咋的?”
胡亮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着,抬着头,左右观望着。古洛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也不好问,就跟着后面。
走出了小区的大门,面前横亘着一条大街,街对面似乎是个工厂,铁栅栏的大门开着,一个保安模样的小伙子笔挺地站在门的旁边。古洛仔细看了看门边的牌子,原来是家印刷厂。这家印刷厂是老牌的国营厂,规模不小,古洛久闻其名。
胡亮抬头看看,便走过去,问那个保安:“你们的领导在不在?”脸色蜡黄、身材瘦削的保安看看胡亮的警服说:“在,就是对面那座楼的二楼。”胡亮看看保安纯朴、淡漠的表情,点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保安负责人是保安部主任,他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他看着古洛笑着说:“久仰大名。”古洛故作惊奇地回道:“我还没自我介绍呢。”保安部主任又笑着说:“我去市局开会,见过你一两次。”古洛笑道:“那就不是久仰了,得说久违了。”保安部主任不知听懂没听懂,反正跟着胡亮笑了起来。
“言归正传,我看你们门口有探头,好使吗?”
“好使。”他的回答很简捷,没有一丝犹豫。古洛很喜欢这样的保卫干部,这种人起码掌握该掌握的情况。
“里面的东西保留几天?”
“一般一个星期。”
“好,咱们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干货。”胡亮用拳头击了一下手掌,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当他做了一件出色的事情时,他便会做这个动作。
保卫部主任愣愣地看了胡亮一眼,说:“跟我走吧。”
三个人出了亮堂堂的房间,立刻淹没在黑暗的走廊里。胡亮边走边向保卫主任说明他的来意和案件的大致情况。古洛则在后面纳闷:“探头?什么探头?”
进到一个小房间里,看到有个技术人员在放录像,古洛才知道探头就是电子监视器。“探头,还挺形象的。真是落伍了。”古洛心中苦笑道。
胡亮让那个技术人员放昨天晚上的录像。他大睁着双眼,紧紧地盯着屏幕上的黑白影像。当看到晚上十一点多钟的那段录像时,不仅令胡亮,就是古洛也睁开耷拉着的眼皮,黑色的瞳仁闪出光来,像黑夜篝火中的火花一样。
一个身影,明显是个男人匆匆地走过画面,到录像的末尾,就是快到街头拐角处时,他回头看了一下后面。“停!”胡亮大喊着,“放大!放大!”他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像是要钻进屏幕一样,看着录像。录像质量并不好,那个人的脸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停一下。”古洛虽然老眼昏花,但他对人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不光是对人的面部,而且对人的身材胖瘦,走路、坐卧的姿势和手势等都能记得住。他已经发现这个人似曾相识。他转过头来对胡亮说:“你仔细看看他的肩膀,是不是咱们见过这个人?”
“是个柳肩。”胡亮犹犹豫豫地说。他没能认出来。
“你不觉得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吗?我记得你还说过……”
“是他?”胡亮回头看了一下立刻就点了一下头的古洛。
“个头、胖瘦都像。你怎么能认出来呢?”
“这就要靠天赋了。”古洛笑着说。
“再往前放。”胡亮气哼哼地对那个技术人员说。
录像带倒回去大约三十分钟时,那个人又出现了。他正往院子里走,像一般书中形容的那样,左顾右盼,贼头贼脑。这次他那一肩高、一肩低的身材缺陷更清楚了,而且也是在他回头一看时,胡亮觉得他甚至认出了这个人的眉眼。
“他怎么会……”胡亮满腹狐疑,不由得小声说。
“嗯,就是他。”古洛微微一笑。
外面是阴沉的世界,太阳像失踪人口一样,不知藏在哪里。云层低低地压下来,收敛了风,树叶不再摆动,只是沉闷地低着头。花坛里的花仿佛失去了光泽,仔细看,它们正在枯萎。几个孩子跑了过去,后面有一个年龄稍小的孩子哭着,追着大孩子。他们从古洛身边经过,没有看这两个大人一眼。茅逸家的楼就在眼前了。
“到了。”胡亮闷闷不乐地说。他深为自己没有古洛所说的天赋感到痛悔,虽然他也知道这只能责怪遗传基因。
“哦,到了?我怎么没认出来呢?”古洛故作惊讶地说。
“这也是天赋。”胡亮机警地接上一句。
“对,你说得对。”古洛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两人都大笑起来。
但这畅快的心情在见到茅逸的母亲——一个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的女人——时,就烟消云散了,不,是愁云密布。茅逸的母亲说,茅逸去福水市的一个亲戚家了。
“什么时候走的?”胡亮立刻拉下了脸。
“我给你们倒茶去。”茅母以为胡亮在嗔怪她招待不周呢。
“不,我们不喝。你先说他出去的日子,还有,他为什么要去亲戚家呢?他不是在上班吗?”胡亮更焦躁了。
“他们每年有假期,两个星期。我妹妹家在福水,他是……大前天,对,就是十二号走的。”
“你没记错吧?”胡亮叮咛了一句,口气放缓了。
“没有,没有。这还有错?”茅母笑着说。
“你认识姬红雨吗?”古洛突然发问。
“小姬呀。嗯,认识。她原来是小逸的女朋友,后来黄了。”
“为什么?”
“听小逸说他俩性格不合。我看那姑娘也挺厉害,而且心眼儿不少。我们家小逸多厚道,和她不般配。”所有的母亲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没有错误,即使杀了人,责任也在对方。
“你能和他联系,让他回来一下吗?”古洛说。
“对了,你们找他到底有什么事?”这是个糊涂的母亲。
“没事。最近姬红雨受到不明身份的人的威胁。茅逸和姬红雨曾经是恋人,我们上次找他谈了一次,了解了一些事情,现在又出现了新情况,想找他核实一下。”胡亮感到现在很难办,如果录像带上的那人真的是茅逸,但也没有其他的证据指认他就是凶手,只能问询一下。如果那人只是和茅逸相像,自己就有可能陷入被动,但如果凶手真是茅逸,他知道公安局在找他,可能会潜逃。所以,胡亮要把找茅逸的目的说得尽量含糊一些,但这方面他是最不擅长的。尤其是刚才他流露出来的急躁态度,如果茅母不那么糊涂的话,早就会看出不对头了。
“和他联系不上,他关了手机,说是要彻底休息休息,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他又住在我妹妹家在乡下的房子,那里没有电话。”
“那万一他有事,怎么办?”胡亮还没有见过这种怪人,尤其是在儿女就是父母祖宗的今天。
“不会,那边有他姨照顾,要有事他会来电话的。孩子工作太辛苦,由他吧。”茅母笑着说。古洛诧异地看着这个心地醇厚善良的女人。“也许这样的母亲才是最聪明的。”古洛不由得想。
经李国雄批准,古洛和胡亮第二天就出现在福水市。
多美的城市!有山,不高,但葱翠苍郁,清泉淙淙,百鸟啼鸣,而且整座山几乎就在城里,给这里的市民造福不小;有水,是条大河,水有些浑浊,但气势宏大,浩浩荡荡,令人荡气回肠。近郊还有一个大湖泊,水很清澈,游行于被高大树木覆盖的群山之中,坐上条小渔船,游弋其间,美不胜收,心旷神怡。
古洛过去就来过这个城市,也很喜爱这里。胡亮虽然到处跑,而且福水离省城坐车不过两个多小时路程,但他却没来过。
“灯下黑呀。”古洛听胡亮很遗憾地对福水刑警队长说他是第一次来,就在旁边揶揄道。福水的队长像他的长相一样,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不喜欢开玩笑,因此把别人说的话都当真。
“我陪你们好好玩玩。”
“不用,先找到这小子再说。”胡亮真没有玩的心思,也许是过于敏感,这个案子似乎让他感到了失败的滋味。刑警队长看出胡亮的情绪,就说:“好,咱们就先去他住的地方。”话音未落,他打了下方向盘,转到朝东的方向,疾驰起来。
别看这个茅逸年轻,还真懂得享受,也很有些雅趣。他住在村子东头的一个农家院里,据说是他姨刚买下不久的。院子很宽敞,房子的布局和大小也和一般的农民家不一样,加上里面充满了让人恐惧的刚装修过的气味,充分展示了精明的农民让城里的笨蛋们烧钱的高明心计。
“有人吗?”刑警队长替胡亮喊了一声。
过了十秒钟,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应道:“谁呀?”
“警察。”这一声喊得名副其实。
又过了十秒钟,门开了,茅逸站在那里,睡眼惺忪。他半睁着眼,躲闪着照射在脸上的阳光,虽然并不强烈。
“认识我们吧?”胡亮严肃地看着茅逸说。
“嗯。”茅逸还是眯缝着眼睛,“进来吧。”他总算想起了礼貌。
屋子确实不小,过去农户一进门的厨房兼喂猪的地方成了一个大厅兼起居室。猪就这样被人赶跑了,所以就要对猪圈一样的地方进行装修。装修得不算豪华,但很实用,不像有些人家把自己居家过日子的地方装修成宾馆,好像自己是客人一样,过了今天没明天的。
“坐吧。”茅逸挥挥手,有些像轰苍蝇,算是请这几位客人落座了。
“找我什么事?还是为了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他不太会做戏,倒是会让人作呕。“噢,想起来了,姬红雨,还是为她吧?我肚子里的那点儿货都给你们了。你们来,真是没用。”他像上次一样,没有给客人端茶倒水。
“简万库,你认识吗?”胡亮单刀直入。他看出这个小子还是有些嫩,尽管他装成一副城府很深或是见过世面的样子。
“不认识。但听姬红雨说过,是他们的头儿吧?”
“那你去他家干什么?”胡亮提高了语速。
“我去他家?没有的事,我去他家干什么……”
“杀他。”
“什么?他死了?”茅逸真的吃惊了。
“你应该知道。”
“胡说!”茅逸顿时激动起来,“我为什么知道?我告诉你们,我就没有见过简万库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住哪儿,我怎么杀他?哦,对了,他什么时候死的?”最后这句话,他的表情和语调似乎沉稳了一些。“太嫩了。跟我来这套。”胡亮想。
“大前天,就是十五号夜里。哦,对了,你那时在哪儿?”胡亮模仿着茅逸的口气。茅逸微微一愣,好像看出胡亮在揶揄他,但他不动声色,说:“这就对了,那时我在这里,怎么能杀得了他?就是古人说的剑侠也不过是百步之外取人头。”茅逸很为自己的幽默自豪,他笑了,似乎在说,现在轮到我笑了。
“不对吧?”胡亮慢悠悠地说。
“什么不对,就是在这里。”茅逸的脸又涨红了。这是个敏感易怒的人。
“谁能证明你在这里?”
“这……我姨。”
“亲属不算。”胡亮斩钉截铁地说。
“算不算,我就在这里,你们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我在那儿。”
“我们有录像带,你要看看吗?”
“录像带?什么录像带?这又不是拍电视剧。”
“告诉你,十一点多,你离开简万库家的时候,他们小区对面印刷厂的探头拍到你了。你会分身术?”这回又轮到胡亮笑了。
“你们是陷害我吧。”停了一会儿,茅逸沉着地说。
“怎么会呢?不信,你看看录像带。我们没带来,你和我们回去看看吧。”
“录像带可以造假,你们在诬陷我。”
“造假?你可以请专家鉴定。说!是不是你杀了简万库?”胡亮声色俱厉地说。
“杀他?请问,我为什么要杀他?我的动机何在?他和我无冤无仇。你说得对,我是要看看那盘录像带。走,我这就跟你们走。”说着,茅逸就跑进了卧室里。“我收拾一下东西。”他把话扔在了客厅里,里面透着自信。
“色厉内荏。”胡亮冷笑着说。古洛也笑着点点头。他高兴的是这个人是这个案子的突破口。“开局不错。”他想。
茅逸走了出来,换上了一套西装,和古洛第一次看到他一样。虽然有些装腔作势,但他确实是个很讲究穿着的人。就是这个人在几个小时后,让古洛和胡亮知道了他的厉害。
“这个人不是我。”茅逸看着录像带,冷静地说。确实,这录像带上的人脸不清楚,但大体上可以确定是茅逸。
“你们就这点儿证据,凭什么拘留我?”茅逸见情况有利于自己,就放大了嗓门。
“不是拘留,是传唤。”胡亮纠正道,“就是你家人来了,他们也会说是你的。”胡亮语气坚定地说。
“不会,即使他们,或者再多的人指证我,也不足以说明凶手是我,你们这点儿证据太脆弱了。”茅逸说完,往椅子背上一靠,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看着这两个被他愚弄的警察。
“算了,别做戏了。凶手是不是你,我不知道,但我肯定那天晚上你去了那里。”古洛见这个小子太不像话,就严厉地说。
“哦?我为什么要去他家?第一,我和他不熟悉,没有理由去。即使去了,我又为什么要杀他呢?我和他可没过节。还有,如果我杀了他……”
“你为什么不跑,等着我们找你,是吧?”古洛截断了他的话,“不,你说错了,你是有动机的。我现在就让你承认你的动机。走!”古洛目光炯炯地盯着茅逸,一到这个时候,胡亮就知道古洛有把握了。
姬红雨今天没上班,公司出了那么大的事,所有的业务都停止了,据说总公司马上要来人,但好像一两天内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于是,总公司就给员工们放了一星期假,有钱人没有那么慈悲,这个假期是不开支的。
姬红雨乘这个机会,就和母亲一道进行大扫除。家里实在是脏,姬芳不是个好主妇。所以,当姬红雨给古洛等三个人开门的时候,她头上缠着毛巾,像现在我国许多女化妆艺术家中的一个,不同的是一个在清扫垃圾,一个在制造垃圾。
“请进……”她突然愣了一下,谁都能看出来,这是她看到跟在古洛和胡亮后面的茅逸时,有些震惊的缘故。“他?”完全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对,你的前男友。”古洛拖长了声音说。
“进来吧。”随着女儿走到门前的母亲,看到茅逸也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做出热情的姿态。
“你领他到车里等着。”古洛对同来的刑警说。古洛看着刑警领走了茅逸,心里挺满足,他认为让茅逸出面的心理效果已经达到了。
这是间熟悉的客厅,古洛和胡亮曾经在这里等那被胡亮称作“该死的电话”。还有那天姬红雨的神经性发作,给古洛和胡亮都留下了印象。
“这是什么茶?不错。”古洛喝了一口姬芳送上来的茶。
“说是叫什么普洱茶,现在都时兴喝这茶,减肥。”姬芳赶紧说明到。
“嗯,那是姬红雨的事。”古洛笑了笑,“这回好了吧,威胁你的人死了。”古洛放下茶杯说。
“嗯。”姬红雨虽然皱着眉头说,但她那闪光的眼睛告诉古洛,确实如他所言,姬红雨很高兴。
“好了,言归正传。”古洛拿出烟来,点上了火,“说吧,是谁杀了简万库?”他看看姬芳,又看看姬红雨,最后目光落在了姬芳身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姬红雨反应很快,她立刻不高兴地问道。
“什么意思?这个茅逸在简万库被害后,从简万库家的小区大门走了出来,被街对面一家工厂的探头拍了下来。我们传唤了他,但他坚决否认,说自己没有动机为什么要去那儿呢。姬红雨你给我们解释一下他的动机。”古洛抽着烟,看他的样子,这烟的味道不错。
“你在说什么?我们早就不来往了。再说,他怎么会杀简万库呢?没道理呀!”
“我们说他杀了吗?我说他在那儿。”古洛马上抓住了姬红雨话中的漏洞,姬红雨脸红了。“我……我以为你们把他当杀人犯了。不管杀没杀,我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去那儿。他和简万库根本就不认识。”
“好了,这出戏还有必要往下演吗?”古洛说。他的声音不高,但里面却透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冷森之气。客厅里顿时沉静下来,就像俗话说的那样,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既然你们不愿意说,我就把这个案子说一说。”古洛卖关子似的喝了一大口茶,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吐出去后,他才开口,“我先从姬红雨报案说起。姬红雨接到了恐吓电话,但没有人作证,她向我们报了案,我们也开始调查,但这个案子实在是没有任何线索。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像我的同事胡亮说的那样,清白得比超市里卖的洁净菜还干净,你让我们从哪儿着手呢?可是,有的人不这样理解。后来,她又被人袭击,遭到残酷的殴打,使我们更紧张了,调查也加快了速度。但还是没有有用的线索,我们只好挨个排查。记住这是我最不愿意做的,我一向认为这是劳民伤财的行为。我们找到了什么人呢?姬红雨的亲生父亲樊高。这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虎毒不食子’,樊高能干这种事,真该千刀万剐了,是吗?”古洛看看姬芳母女。姬芳的表情很复杂,眉头皱了起来,而姬红雨则纹丝不动,像是没有听到古洛那带着压力的话语。
“可当我们知道了樊高说的原因后,也就理解了这个没出息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原来樊高和狱中一个叫杨财根的犯人有一笔钱没有交出来,他害怕知情的女儿姬红雨要揭发他,于是想出了这么个古怪的做法。是的,说古怪是因为它的理由或者动机很难让人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接着,樊高便下落不明,像是畏罪潜逃了。与此同时,恐吓电话也终止了,多么好的事情!虽然我们还没抓住樊高,但至少姬红雨不用生活在‘达摩克利斯剑’之下了。这话太文了,换句话说,笼罩在姬红雨头顶上的阴影消失了,她又可以过安全、快乐的生活了。但事与愿违,恐吓电话居然没有结束,过了几天,电话又来了。顺便说一句,恐吓电话是种特异的现代犯罪方式,可以把它归为骚扰电话的一种。它给受害人以强大的心理压力,有时可以让受害人精神崩溃,甚至自杀,杀人于无形之中,确实可怕。而且这种类似于突然袭击的方式也让受害人寝食不安,整天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我本人非常讨厌这种犯罪手法,这是真正下流的犯罪,是懦夫所为。可姬红雨真是不幸,对方没有放过她。这时,疑问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樊高可能不是嫌疑人,那么又是谁呢?调查再一次开始。这次要容易一些,就像扑救火灾一样,周边的易燃物都清除干净了,火场的范围自然缩小。于是,我们的侦察中重点集中在姬红雨工作的公司。在我们再三劝说下,姬红雨终于透露了真相,原来这家公司的经理简万库有行贿和动用总公司公款的行为,做贼心虚,他生怕知道一些内情的姬红雨走漏了风声,便用恐吓电话来威胁她管好自己的嘴。不过,这也是姬红雨和我们的猜测。正当我们要证实的时候,不巧呀,真是不巧,简万库却死了,是被人杀死的。凶手是谁呢?我们在简万库家对面工厂的电子探头上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姬红雨说的她的前男友茅逸!当然这个茅逸不承认,而且由于录像并不清晰以及他强调的没有动机,我们似乎也确实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反驳他。看!我们的马车走到这里便陷进了泥潭。以后如何是好呢?我想只有我说出真相,再由这连环案漩涡中的主角配合我们,解开这难解之谜,不,简直是荒唐的谜。那么,真相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我刚才说的那些似乎顺理成章的案件发生及追踪的过程不过是场简单,不,更准确地说,是场拙劣的骗局。你说是吧?”古洛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霜,眼睛里放射出严厉的光芒。但姬红雨似乎对古洛的目光毫不在意,她拿起茶几上的指甲刀,剪起了指甲。那轻微的金属咬合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发出特殊的声音,像是一种奇怪的虫子在鸣叫一样。
“让我们弯下腰、低下头仔细地看看这个案子,就会发现一切都是那么虚假。首先是动机。如果简万库要让知情人姬红雨闭上嘴的话,那么他可能除掉姬红雨,当然是如果姬红雨知道得太多的话。但如果姬红雨知道的不过是些皮毛,没有任何确凿的凭据的话,他采取这种做法,结果只能是欲盖弥彰,自找苦吃。所以说,这个案子是姬红雨编造出来的。她为什么要编造呢?我大胆地猜想,也许有两个理由:一是姬红雨出于正义感,不能对简万库的犯罪行为袖手旁观;二是出于司空见惯的,甚至有些庸俗的理由,那就是简万库是个色鬼。他觊觎姬红雨的姿色,或者说对姬红雨做过什么……”古洛停顿了一下,他等待着姬红雨的指甲刀再次发出响声,但结果是姬红雨将指甲刀放回了茶几上,她抬起头来看着古洛,面无表情。
“更可能是第二个理由。”古洛强调道,“那她为什么不报案呢?我想有她自己说不出的原因,这要让她来解释了。她制造假案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我们对简万库的怀疑,查出简万库挪用公款、贪污盗窃的事实,将他绳之以法。这种做法看起来新奇,但我却已经是第二次接触了。有个女人为了复仇,用过类似的手法。她对我声辩说,由于有些干部的不作为,使得贪污犯逍遥法外,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姬红雨,你也是这样的,但你不如那个女人,你并没有尝试着去公安部门告发他,也没有向总公司汇报……”
“总公司?哼!他们是一伙儿的。”姬红雨脸色变得通红,看得出这是真正的愠怒。
“先不说这些,你承认我说的了吗?不要紧,先不要向我低头。我再说说细节。虽然是你编造的案子,但确实有人向你打恐吓电话,我们也亲眼目睹,并且也确实是从简万库办公室里打出来的,电话局的记录不会有错。这就是说,你要做这事必须得有个帮手。谁呢?你的母亲,不,她不行,不光那个声音是个男人的,你母亲装不出来,更重要的是她过于老实,性情阻碍了她帮助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实施作假。她会觉得很遗憾,但又无可奈何。”古洛笑着看看姬芳,让胡亮觉得古洛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太残酷了。那个像在猫爪子下半死不活的老鼠一样的女人脸是那么红,比喝醉了酒还红。
“你的父亲樊高?他有可能,因为他爱你,想让你从这双刃剑的游戏中脱身出来,但他跑了。那以后的电话是谁打的呢?不用说了,有些智商的人都应该明白,这个人就是茅逸。你们的关系并没有中断,他一直爱着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这是多么感人的爱情呀!现在可不多见了。如今,他因为杀人嫌疑身陷囹圄,即使他不承认,我想我们还是能找到更有力的证据来控告他……”
“不,不是他。”姬红雨大叫着,站了起来,“不是他,他跟我说过,他去的时候简万库那个流氓已经死了……”
“他看到了凶犯,对吗?”古洛不等姬红雨话声落地就问道。
“这……可能吧。不,我不说谎,我们没有时间说那么多,反正他说很遗憾,他没有杀死简万库。我相信他,你们要相信我。”姬红雨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祈求的神情。她没有看古洛,这个老侦探让她害怕,她觉得这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她看着胡亮,胡亮的心一下就软了。
“这……”胡亮嗫嚅着。
“我相信。”古洛大声说,“但你一定要劝茅逸说出真相。”
“好吧。”姬红雨犹豫了一下说。胡亮立刻拿出手机给下面的刑警打了个电话。
三分钟后,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泪流满面的姬芳环视着大家,不知所措。“开门去呀。”姬红雨的语气很不耐烦,但声音比往常小了许多。
茅逸低着头跟着姬芳和刑警走了进来。他抬头看看姬红雨,脸色一变,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古洛向胡亮使了个眼色,胡亮对那个刑警说:“你先下去,到车里等我们。”
“你坐下来。”古洛说。但茅逸犹疑了一下,就在这个空当,姬红雨说话了:“他们都知道了。”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到,但却十分清晰。茅逸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看了看沙发,还是决定坐下来。
“说吧,怎么回事?”古洛又点起了一支烟。
“什么怎么回事?”茅逸还想抵抗下去。
“是谁杀了简万库?”古洛沉着地说。他知道这件事的主谋并不是眼前这个清秀的小伙子,但作为一个男人,茅逸显出他比女人更坚强。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茅逸扭过头,故意不看用焦急催促的眼光看着他的姬红雨。
“后面的话说对了,不是你。不过,我问的是你看到了什么。”古洛的语调平稳,像是在问一件最普通的事情。
“什么?”茅逸吃惊地扬起了长长的乌黑眉毛,“你不再怀疑是我杀的人了?”
“我从来就没怀疑是你杀的人。我说的是你去过现场。我问的是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我再重复吗?”古洛冷笑着说。
“嗯。”茅逸不是犹豫,而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吧。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姬红雨催促着。
“嗯,好吧。那天我去了简万库家,想杀了他……”
“为什么?难道将他送进监狱还不够?”一直沉默的胡亮说。
“这个畜生,进了监狱是他活该,但我担心他能逃脱法网。这一点我和红雨的意见不一致。我不相信你们,你们贪赃枉法,不,我说的不是你们俩,我说的是有些人。如果简万库用上大钱,他就能逃脱。我恨他,恨之入骨,他对红雨做的,让我不能饶过他。但我去晚了。当我拿出配好的钥匙,想打开他家的防盗门时,里面一阵响动,我以为他还没睡,要出门呢,就闪身躲在一边,想在走廊里干掉他。可是,出来的不是简万库。开始我没看到这个人的脸,他走得很快,不,简直像在跑一样。到了楼梯口,他回了一下头,我看清了他的脸,心里很纳闷,他这么晚来干什么,而且神态那么慌张。我看他下了楼,就推开门进去。客厅里的灯开着,真亮,晃得我几乎要睁不开眼睛。稍稍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适应了之后,我看到简万库躺在地毯上,身上全是血。我学着电视上警察的样子,用手摸摸他脖子上的脉搏,已经不跳了,又探探他鼻子,没气儿了。我就跑了出来,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没杀他。”
“那人是谁?”胡亮着急地问道。
“是胡黑子,他们公司的保安处主任。”
“大号叫胡英杰吧?”古洛看看姬红雨,姬红雨点点头。“你认识他吗?”古洛说。
“我过去去过几次红雨的公司,见过他。”
“你怎么不早说?”胡亮露出了生气的口吻。
“我能说吗?你们会相信我吗?对了,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杀的?”茅逸看着古洛说。
“哼,杀人哪那么容易。要有胆量,有体力,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凭着一时,不,也许是长时间累积的愤怒要杀简万库,实际上你是做不到的。你没有前科,是个良家子弟,而且你的体力绝对不是简万库的对手。我可以告诉你,经过我们的现场勘查,凶手比常人更有气力。”古洛看看茅逸细长、白皙的手。茅逸急忙缩了一下手,脸红了。
“警察同志,不,不是,是古洛同志,还有胡亮同志,你们就不要问他们了,是我出的主意,他们不过是按我的话做事,主犯是我。”姬芳叫了起来,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了。
“不,这不关我妈和茅逸的事,是我的主张。”姬红雨坚定地说。
“我……他是强奸犯,该……”茅逸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姬红雨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带我走吧。”姬红雨站起身来。这个小巧玲珑的美丽姑娘在这一瞬间似乎长高了不少,她的面容也改变了,那绷紧的肌肉、无畏的眼光和颧骨上的红晕让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
“嗯。”古洛看了一眼胡亮,胡亮立刻站了起来,两个人走出房间。“你看怎么办?”在门口,古洛悄声问胡亮。
“什么怎么办?她是有罪的。”胡亮诧异地扬起眉毛。
“嗯,你说得对,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也许算得上是犯罪。但在我看来,这是个弱小女人对性犯罪禽兽的正当防卫。如果说她没有通过正常的法律程序来找我们,恐怕责任也不全在她。法律这个东西也是社会的产物,在哪个社会就有哪个社会的法,法在其中既起着重要的作用,不过,也受到那个社会的制约。姬红雨不通过法律,可能是我们这个社会的问题,即使也许是特殊情况……”
“不对,即使在一个法律实际上不能行使的社会,但只要有法,就应该遵从,就应该先诉诸法律,可她……”胡亮忽然打住了话语,他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强词夺理。不过,他还是不同意古洛的说法。
“我懂了。逮捕她和她的从犯。”古洛无可奈何地说。
“不,我看这样吧。让她以自首的形式主动承认,恐怕判不了什么罪。”胡亮说。
“好主意。”古洛黑黑的脸膛上闪过一道喜悦的光。
屋子里的人是那么紧张地等着两个警察的回来:姬红雨装作很冷静的样子;茅逸则低着头,像是想着心事一般,其实,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甚至忘了他对父母的内疚和忏悔;姬芳啜泣着,滚滚流下的眼泪让胸口湿了一大片。
“这样吧。”古洛知道胡亮的身份和地位,就开口说道,“虽然姬红雨你这是在犯罪,但我们的工作也有问题,你还是自首去吧。”
“什么?”姬红雨的智商明显地要超过母亲和那个木讷的男朋友,她立刻明白了古洛的意思,但还是不敢相信,就追问了一句。“去自首,要不和我们一起去。”古洛说。
“什么?”姬红雨又问道,但这次是下意识的反应。古洛看到大颗的泪珠从姬红雨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没有去揩拭,一颗泪珠甚至落到了地上。“谢谢。”她声音哽咽,但很清晰。这时姬芳和茅逸才反应过来。
“不会判她吧?”姬芳问道。
“即使判罪,也不会重的,自首嘛。”胡亮忍不住说。
“好人呀!恩人呀!你看我说的怎么样?”姬芳对着姬红雨说,“我早说他们和一般警察不一样,是好人,是天下第一的好人。”这个女人因为爱女心切,说起谎来。
“其实,我们是没罪的,自首干什么?”茅逸不服气地说。“这才是个笨蛋呢。”胡亮看着面貌俊秀的茅逸想。
“你别胡说。”从来对茅逸客气相待的姬芳顺口斥责道,“走,走,我们这就走。你也得去。”她索性命令起未来的女婿。古洛和胡亮都笑了起来,接着房间里的人都笑了,茅逸脸红了,也尴尬地笑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即使我设计的这场假恐吓电话再拙劣,被你看穿了,可我也没有明显的漏洞呀!你是怎么猜到我们的计划的呢?”姬红雨忽然转了话头,提出问题,尤其是对自己那丝丝入扣,但又极富想象力的推理提问题,正中古洛下怀。他顿时得意起来:“简单!很简单!嗯……茅逸在这里说起来不太方便吧。”古洛看着茅逸,这次不是他故弄玄虚。
“没关系。”姬红雨瞟了茅逸一眼。茅逸似乎没有反应,但古洛已经明白了:“记得我说你报假案的动机了吗?关键就在这里。我猜测简万库是个强奸犯,而且还试图长期霸占你,当然他很可能提出过和你结婚,对吧?”
姬红雨的脸红了,茅逸的眼睛都要暴胀出来了。姬红雨点点头,她那美丽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做梦!”茅逸咆哮着。
“你再想想,那从简万库办公室打出的电话。简万库说他的钥匙看得很紧,那么只有和他有特殊关系的人才能拿到手,当然不是拿走,而是拓下钥匙模子,配制了一把。而不管你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或者不管是从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说,你都有机会做到这一点。然后让茅逸开门进去,打了那个电话。茅逸,你是把后门的锁弄坏了进公司的吧?”
“是。这么简单,我应该想到。”姬红雨沉思般地说。
“好了,不要再想了。反正你们即将走向阳光,但我们还要回到犯罪的阴霾中。”古洛用很斯文的语调说。说完后,他看看眼前的人,由于他的推理而中止的笑声又响了起来,这次该古洛尴尬了。
九 本案结束
案子破了后,古洛和胡亮都回想起那天的事情,都坚信他们没有耽误一刻工夫,至于那天为什么成了那样,只好抱怨茅逸了。
他们带着姬红雨、姬芳和茅逸回到刑警队,胡亮立刻安排其他人去处理案子。他和古洛则急匆匆地赶到简万库的公司,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公司里仍有值夜班的人。
果然,虽然简万库死了,但总公司马上派了人来暂时管理这家分公司,这就是私营公司的优点——效率。如果是国营公司,不论这家公司是赚钱的也好,还是赔得一塌糊涂的也罢,领导层一定被他们之间的钩心斗角,或者被若干候选人的无休无止的私下拜访弄得心力交瘁,有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焦头烂额。虽然他们可以在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但在如今的社会上总是要花费代价的,至少要不断地装满空了的茶叶筒。
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有光泽的眼睛,瘦削、黑黄色的面颊,使人觉得他患上了某种慢性病。他冷冷地看了看胡亮的证件,缓缓地说:“不用看我也知道你们是警察,这身衣服还能假吗?”他像是要笑了出来,但不过是嘴角抽搐了一下,而且是向下的,胡亮断定他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像个木头人。”如果这时古洛和胡亮能说出来的话,会异口同声地说出他们共同的感受的。
“这个胡英杰,我原来不认识。这次接管了这个公司,和员工见面的时候,他也没来,后来听我的秘书说,他请假回家了……”
“什么时候?”古洛的语调让这个石头一样的人都动容了。“好像是前几天……”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想想具体的日期。我想你要是没有健忘症的话,一定能想起来。”胡亮的语调简直是在命令。
“是上星期,十六号。”不用重锤,这只石头做的鼓是敲不响的。“是简万库被杀的第二天,怪不得在现场没有看到胡英杰呢。”古洛想起那天他感到有点儿不正常,原来是这个保安部主任没到现场。
“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胡亮简直不容对方思考。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家在外地。”表情又回到那呆板的脸上。
“谁知道?我们要找这个人。”不但是古洛,胡亮也强烈地意识到大事不好了。
“嗯,我的秘书应该知道,她过去给简万库当秘书。”
“给她打电话。”胡亮想起那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
女人的回答让胡亮更加急躁起来。她不知道胡英杰的老家,甚至连现在住的地方都不知道。不过,这个机警的女人立刻提醒他的新上司去找人事资源部的主任。
木头人很不情愿地给人事部主任打了电话,结果也和女秘书说得差不多。人事部主任只知道胡英杰的老家在农村,在那儿有老婆和孩子,却不知道具体的地方。
“中国的农村有多大,你知道吗?有好几亿人呢。我家也是农村的,你连哪个县的都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找?我告诉你,你马上给我查出来,十分钟后给我来电话。要不,你这个人事部主任就给我走人。”木头人一直觉得他这样的人物居然受到两个警察的侮辱,这次可找到发泄的机会了。“哼,还得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不是一般人。”他的心情好了一些。
十分钟过去了,电话铃没有响,但一个矮小的人出现在门口,内心的愤怒和恐惧让他的脸扭曲了,气色更是表明他已经被解雇了。
“穆总,我去办公室查查档案。”他祈求般地说。
“嗯。”穆总很冷淡地说,其实他心里却在雀跃着,总经理的威风架子已经摆到极致了。他看了一眼那两个身份低贱的警察,想用目光表示出他的轻蔑,但这两个坏家伙正在忍着笑,都在想:“真巧!他还真姓这个姓。”
顶多五分钟光景,那个猥琐的人悄悄地走了进来。“找到了。”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几张纸哗哗地响着,出现在他的前面。
“给他们看!”木头人的气焰更加嚣张起来。
胡亮接过档案,匆匆地扫了一眼,说:“我们先用一下。”
“问他。”木头人的厚嘴唇向人事部长努了一下。“行,行。”他停顿了一下,说:“穆总的客人有啥不行?”
“谢谢。”胡亮故意不看木头人,和古洛走了出去。在门外,他听到木头人大声训斥着人事部主任:“我警告你,我是什么人,你要知道,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胡亮和古洛都笑出声来。
胡亮回到刑警队后就跟胡英杰所在县的公安局取得联系,让他们监视胡英杰的家,他和古洛则连夜开车过去。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边有几颗摇摇欲坠的星星。公路上的路灯发出昏沉沉的光,光的后面漆黑一片,但那里却是东北无边无际的丰饶大地。像是大地要证明自己没有溶解在这黑暗中一样,麦香静静地泛了出来,像那大海中轻微摇荡的波浪,一波一波地扑向人的嗅觉。古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好!农村的夜真好!”
“你不冷吗?”胡亮看看古洛摇起的车窗。
“不冷。吸吸新鲜空气,不会感冒。”
“不想抽烟啦?”胡亮像是不经意地说。
“你这小子,是想让我早死!”古洛气得叫了起来。胡亮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古洛拿出了香烟,点着了火。胡亮又放声大笑。“一个没有意志的人。”他说。
胡英杰的老家离城里并不远,走了一个多小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胡亮看见路上有辆警车在等着。“是接咱们的。”胡亮顺便看了一下仪表盘上的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他们在当地刑警的带领下,只用了十分钟,就来到了胡英杰家门口。虽然他们把车停到了屯子边上,是静悄悄地接近胡家的,但主人家警惕的狗狂怒地叫了起来。
胡亮一个箭步就冲上了墙头,县刑警队的人这下可开了眼,就这么一瞬间,大门就被消失在墙后面的胡亮打开了。刑警们冲了进去,喊着:“别动,别动,我们是警察!”
屋子里已经很亮了,炕上的人都惊慌地坐了起来,他们身后是窗户,光没有照在他们脸上。胡亮根据体型和头发,按住了一个人。
“胡英杰吗?”他大声喝道。
“对,我是,我是。我咋的啦?”胡英杰喊道。胡亮心头一动,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胡英杰的脸,不由得一愣:“你不是胡英杰。”古洛也看清楚了,这个人很强壮,从体型看,确实有几分像胡英杰,但脸却长得完全不同。
“你穿上衣服,跟我们走。”胡亮犹豫了一下说。
只用了几句话,真相就大白了。这个人确实是叫胡英杰,但却不是警察要找的那个人。
“你的身份证呢?”胡亮问道。
“早就丢了,想补一个,可一直没倒出空来。咱一个庄稼人,也不去打工,有没有能咋的?”胡英杰解释道。
“什么时候,在哪儿丢的?”胡亮问道。
“前年我去了一趟省城,就丢了。”
“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早就忘了。就是记得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丢的。”
“你没住旅馆吗?那儿可要身份证。”
“住了,和同屯子人去的,他们拿的身份证。”
“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我们要抓一个嫌疑犯,他拿的是你的身份证。”古洛知道这次行动失败了。
“啊,拿我的?这可咋整?”胡英杰惊慌起来。
“没事,我们会很快抓住他的。”古洛装作信心十足的样子。他已经感觉出这个案子很麻烦了。
十点钟的天空是蔚蓝的,阳光灿烂,刺射着人的眼睛,树叶在强光下轻轻摇摆,像是在这光的世界中吟唱一般。胡亮的车穿过这灿烂的阳光,在去东江县的平整宽阔的公路上轻捷地行驶着。
“这小子,这回该跑不了了。”胡亮的心情和这天气一样,非常不错。他和古洛抓错人后,立刻调集了所有在逃犯罪嫌疑人的通缉令。由于他们和假胡英杰打过交道,从他的口音中可以判断出就是东北人,再加上体貌特征,所以很快就找到了这个粗中有细、狡猾大胆的家伙。也许是巧合,也许是他有意要窃取这个身份证,因为他的名字叫李英杰,只是姓不一样。他有着和自己气力一样大的胆量,残酷凶狠的程度只要看看通缉令就知道了。他当过侦察兵,复员后,并没有继续务农,而是游手好闲,喜爱赌博,在男女关系方面也不干净。古话说:“赌近盗,淫近杀。”他兼具这两种最危险的行为。果然,他不仅盗窃,而且还伙同几个赌徒去抢劫。因为一次分赃不均,他一怒之下杀了两个同伙,而且其中一个的老婆还和他有不正当的关系。据说,正是因为被杀的人知道他戴着一顶绿帽子,所以就要多分一些。李英杰就是这么一个心狠手辣、丧失人性的人。杀人后,他畏罪潜逃,还过上了相当不错的日子,这当然要感谢那个愚蠢的简万库了。
车开进了县公安局宽敞的院子,院墙边上长着高大的榆树和柳树,那浓郁的绿荫,让古洛看着都觉得清爽。“这地方不错。”他想。
一个身材高大得让古洛想起老朋友韩清的警察站在楼门口,对着他们的车招招手。胡亮将车开过去,停了下来。那人用和自己身材体重不相称的敏捷跑过来,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咱这就走,我们的人在那儿等着呢。”他用嘶哑的声音说。“真像韩清。”古洛想。
“人控制住了吗?”胡亮问道。
“没有。主要是没找到他……”
“什么?他不在家?”胡亮顿时急躁起来。难道一个唾手可得的猎物也要飞了?
“经过我们的调查,这小子在家。不过这两天没出来。我们让村长去探探风,但他媳妇没让村长进里屋。估计李英杰在那儿藏着呢。”
“噢。”胡亮放下心来,“你贵姓?”他侧过脸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大汉,对方超常的身材也使他惊异。“免贵姓韩,韩临河。”“嗯,连姓都一样,是亲戚吧。”古洛想。“原来我们局刑警的负责人叫韩清,和你有关系吗?”
“是我二叔。”韩临河像是有些腼腆地说。
“噢,他是我的好朋友……”古洛想到韩清已经去世,不由得伤感起来。
“我知道。你不就是那个市局的神探吗?”韩临河看着古洛笑着说,表情和他叔叔一样。
车停在村口,韩临河带着古洛和胡亮走上在阳光下飞着灰尘的村庄大路。正是中午时分,庄稼人都在吃饭,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一条疲惫的狗低着头,耷拉着尾巴,慢慢地穿过大道。它歪过头看看这几个陌生人,没有吭声。
警察已经包围了李英杰的家,胡亮问了问李英杰家大体的情况,看看地形,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古洛紧跟在后面。韩临河被胡亮这勇敢得近乎莽撞的行动震撼了,他犹豫了一下,也冲了上去。一个警察说:“队长,这也太那个啥了。”
“看看人家,到底是大城市来的,学着点。”韩临河说。
连李英杰家的狗也刚来得及叫一声,胡亮已经推开门闯进了屋子。这样的速度只有胡亮这个警察天才才能做得到。古洛吓唬了一下狗,和韩临河一起进了屋子。
没有搏斗,没有挣扎,更没有枪声,跳进胡亮眼帘里的是个穿着一身白衣服的女人。她脸朝下,趴在炕上的一个物体上,浑身抽搐,能听到被压抑的啜泣声。炕上还坐着两个孩子,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胡亮。
胡亮推开她,拉起被子。这是一张认识的脸,不过和在这个世界上时相比,他瘦了许多。胡亮把手伸过去,已经没有了呼吸,拨开眼皮,那凶狠的眼睛失去了生气,放大的瞳孔让眼睛显得特别黑。
“什么时候死的?”胡亮问道。他回头看看古洛和韩临河,他们都愣在了门槛处。女人只顾哭泣,没有回答胡亮的话。“我问你,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胡亮大声问。
“什么时候?”女人似乎才感觉到屋子里进来人了。她努力睁开红肿的眼睛,看看胡亮。“你们是干啥的?对了,是警察吧。”她回头看看李英杰的尸体。“到底找到你了,还让你说对了。不过,我早说过,没地方跑。”她一下子就止住了哭泣。
“什么时候死的?”胡亮声音更大了。
“就今天早上。”女人有些畏惧地看着胡亮。
“怎么不报警?”韩临河问道。
“你们不是抓他呢嘛,我哪敢报警?”女人抬头扫视着韩临河和古洛。
“是服毒?”古洛看着李英杰嘴角上的一丝血迹,说。
“八成是。他早上从下屋进来,脸色就不对。我说吃点儿啥不,他说还吃啥呀,都快死的人了。说着,就倒在炕上,拉上被窝,说我歇会儿,要是警察找到我,把这个给他们。”女人从枕头旁边拿起一盒录像带。
“嗯。”胡亮沉吟着接过录像带。“你和我们走一趟。”他补充说。
“我?我去干啥呀?我又没杀人。你们要抓的是这个死鬼。”女人的眼睛里闪耀着害怕的光芒。胡亮突然发现这个乡下女人五官倒是很清秀。
“不是抓你,是录口供。”古洛安慰道。
这个女人和很多朴实的农村妇女一样,晕车,再加上受了丈夫离世的刺激,到了公安局的审讯室,看看神情严肃的警察,就昏了过去。韩临河只好叫来医生。医生说是低血糖,就领着女人去了医务室。
“先看看录像吧。”胡亮对韩临河说。
“对,这可耽误不得。”韩临河领着胡亮和古洛进了技术室。
录像很清晰,用了固定的镜头装置。李英杰先是笑嘻嘻地坐在一张椅子上,身后的背景是一块白布。
“我那个啥……”他好像认为自己在拍电影或电视似的,开头的话带着几分难为情,但接下去就顺畅多了。
“你们看到这个录像带的时候,我肯定去见阎王爷了。”说着,他拿出一个药瓶,摇了摇,里面淡色的液体顿时混浊起来。他把瓶子送到嘴边,仰起头,幅度很大,像要睡倒一样,一饮而尽。他的姿势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表情。“真难喝!死也不让我舒服地死……我不怕死,跟你们说,我不怕。阴间里还有我送去的人,他们恨我,想收拾我,做梦去吧。我到那儿还要压着他们。你们不相信有阴间,可我相信有,兴许比这阳间还好呢。到了那儿我还要杀简万库,这个贼子!怎么样?我这个词用得好吧?小时候上学,老师说我聪明,我就是聪明,我杀人潜逃,你们抓住我啦?我还当上了公司保卫部主任,你们把我当个好人看吧。就是今天我要不自首,不算自首,我要不主动跟你们说,你们还是抓不住我。一帮窝囊废!行了,不跟你们胡扯了,我现在郑重宣布:我杀了简万库。为啥呢?你们一定要问。我也告诉你们,这个小子不是人。他贪污了公司的钱,还去行贿,这个屎盆子他要扣到我的头上。我上当了,那些行贿的事都是我干的,是给他跑腿。他挪用公司钱款,用的是我保卫部的名义,说是买这个买那个的,其实啥也没买。还让我个人管公司借钱。总公司一查,就上我这儿了。我这才知道,上当了。咱这人别的没有,就是实在,寻思着人家看得起我,让我当领导,我就是给他当牛做马也算个报答。可要把我送进监狱,这可不行。简万库这小子,太阴了。咱们打小都是屯子里长大的,按理说,不该那么滑呀!”他的脸突然扭曲了一下,那么快,让人觉得很是怪异。他面色也变得十分苍白,神情痛苦地朝着录像机冲了过来,录像停止了。
“这小子死了。”韩临河下意识地说。
“不,是装的,他是在这之后死的。”
“那为啥?”韩临河不解地问道。
“让我们相信他确实是自杀的,其实,他老婆的话比这盒录像带还可信。是他杀的简万库,这没问题了。然后自杀,也没什么问题。”胡亮说。他又看看古洛,古洛一副茫然的样子。“你有疑问?”胡亮问道。
“没有,没有。这不是很明显吗?那药瓶子也找到了,是农药。这又有什么可怀疑的,不过……”
“我知道,你是说他为什么自杀吧。”胡亮笑笑。古洛也笑了,说:“好小子,钻到我肚子里了。”
“不,谁都会这么想的。而且他并没有说他为什么自杀。这里面有问题。那个女人休息好了没有?带她来问问。”胡亮斩钉截铁地说。
韩临河一会儿工夫就将李英杰的妻子带了进来。看样子医生还是有些办法的,女人的气色好多了,又洗了一把脸,容光焕发,显示出她年轻的姿色。“真是‘好汉无好妻,赖汉搂花枝’。”胡亮不由得想。
几句公式化的问话,警察知道了这个女人叫丛玉珍,今年才二十八岁,是李英杰的第二个妻子。李英杰看上了她,就把第一个老婆打跑了。“我哪敢不嫁他?在屯子里就数他横。”丛玉珍说,但看不出她有什么懊悔的样子。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胡亮开始正式发问了。
“四天前吧。你们来得挺快。要再快点儿,兴许就能抓着他。”丛玉珍看着胡亮,表情很轻松。“这个女人倒是挺老实。”古洛想。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知道我们要来?”
“我不知道,是李英杰说的。他说,公安局早晚要来抓我。我问,多长时间,他说,谁知道,十天半拉月也是它,备不住现在就进来也是它。也赶巧,他就是今天才自杀的,你们要是昨天来……”
“他为啥自杀?”
“杀人了,抓住就是个死,还不如自个儿死了好。”丛玉珍看看胡亮,补充道,“这是他说的。”
“他过去也杀过人,怎么没想过自杀呢?”胡亮侧脸看看古洛,老头子正在掏烟。
“那次不是失手杀的嘛。再说这次杀的是他们总经理,那肯定得被抓着。”
“他为什么杀那个总经理?”
“他说是那小子诬陷他,把自个儿犯罪的事都赖到他头上。他不杀他就得进去,一进去,过去的事翻出来,他就是个死呀。”
“你没劝劝他?”古洛点着了烟,眯着眼睛问道。
“劝了,咋没劝呢?他也答应不死了,可最后还是……”丛玉珍低着头,眼睛向上看了一眼古洛,目光尖利,古洛心中不由得一惊。“他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胡亮字斟句酌地问。
“啥不正常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和过去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丛玉珍想了想,慢慢地说。
“他没带东西给你们?”古洛突然问道。丛玉珍惊了一下,说:“没有。带啥东西?”
“不会吧。你给他生养孩子,他犯罪潜逃,一点儿不顾家?这次回来不带些钱?这可是他最后一次养家了。”古洛说。
“没有。那个败家的玩意儿,啥时候顾过家呀。”
“那他回来就是看看你们?”
“就是看看我们。说再也见不着了,让我好好带大孩子,九泉之下也感谢我。反正净这话。”
“我看录像上,他可瘦了,脸色也不好。是有病了吗?”古洛换了一个话题。
“病倒没有,但体格好像不赶以前了。”
“噢,怎么个不好?”
“他……那个事,不太行了。”女人脸红了。
“不行了?是完全不行了吗?”
“也不是。不过,这么些天就一次,和过去像两个人似的。”女人的脸更红了。
“你先下去吧。”古洛说。
“能让我回家吗?”
“回去吧。以后有事再找你。”古洛温和地说。
女人刚走到门边,古洛就开口了:“你等一下,我们还得去你家,要找找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和我们一起走吧。”丛玉珍没有回头,但古洛看到她的后背颤动了一下。这时,古洛心头一动,他想起这个女人说的话。
“你刚才说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古洛问道。这次女人的眼光变得像水一样澄澈:“四天前呀。”
“四天前?那就是十七号。”
“对。是那天,咋的?”
“几点到的?”
“上午十点左右吧。”
“是坐火车来的?”
“对。”
“没说是从哪儿来?”
“省城呗。还能有哪儿?”
“是他说的吗?还是你猜的?”
“他说的。”
“韩临河,省城到你们这儿的火车一天有几趟?”古洛看着神色茫然的大个子韩临河问道。“小伙子不及他叔叔机警。”古洛顺便想。
“有三趟。一趟是早上八点二十到,一趟是下午四点到,半夜十二点还有一趟。”
“都是什么车?快车,慢车?得用多长时间到这儿?”
“晚上的是快车,不到四个小时就到了。剩下的两趟是慢车,得六个小时。”
“那就是凌晨从省城发车了?”
“对,早上四点半发车。”韩临河经常去省城出差。
“你看到他的车票了吗?”古洛又问丛玉珍。
“车票?让我想想……有,有。我给他洗衣服的时候看见车票来着,我随手就给扔到灶里烧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们要那玩意儿有啥用?一张用过的车票。反正他是十点来钟到的家。”
“从县车站到这儿得用多长时间?”古洛又问韩临河。
“坐县里来这个乡的长途车,得用一个多小时,中间停的站多。再从乡里车站走过来,至少得半个小时。到这儿最少得一个半小时。”韩临河对这个答案更有把握。但他心里还在纳闷儿:“这个神探要干啥?神神叨叨的。”
古洛这时在心里进行着简单的计算:“十五号晚上简万库被杀,李英杰逃走,坐上十六号晚上的车……不,不对。他为什么要坐十七号凌晨的车?十一点杀的人,应该立刻逃跑,赶上当晚或十六号凌晨的车。从杀人现场到火车站走路才不过半个小时。这么看来,他当天晚上并没有潜逃。那他在哪里呢?不,应该这样问:他为什么没有逃?”
“你能不能查查这里的公共汽车,看李英杰是不是坐十七号早上的车到乡里来的。对了,如果没有,再找找出租车司机们问问。”古洛吩咐韩临河道。他虽然已经退了休,但一到破案时,那股不由分说的脾气就自然表露出来了。韩临河和他的叔叔一样,是个好脾气的人。“行。”他干脆地答道。
“好。”古洛微笑着说,“吃点东西,咱们去丛玉珍家看看。”
丛玉珍家除了李英杰的衣物、漱洗用具外,值钱的就是一块手表、一部手机,还有一百多块钱。
“他是在哪儿自杀的?”古洛问丛玉珍。
“在下屋。”下屋就是农家的仓库。
“他平常就藏在那儿?”古洛说。
“嗯哪,没招儿呀,你说能藏哪吗?”
“走,带我们看看去。”
仓库很黑,如果不是开着门,真就伸手不见五指。丛玉珍走到前边,打开了一盏临时装的灯,长长的电线伸展在潮湿的土地上面。仓库的尽头,放着一张木板搭的床,四周用秸秆围着,像是个小小的堡垒。床上很零乱,被子还没叠,枕巾很脏。这个丛玉珍并不是个利索的女人。胡亮立刻戴上了手套。古洛则背着手,仔细查看着周围的环境。
低矮的窗户原来是用塑料布蒙上的,现在则被破布塞上,所以光线才这么不好。一股潮湿、恶臭的味道,时不时就冒了出来,刺激得古洛直想呕吐。
胡亮的搜索没有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小子掉的头发,那头发可真不少。”胡亮说。
“头发?我再看看。”古洛接过胡亮的手电,几乎趴在地上,仔细地搜寻着。
“找什么呢?”韩临河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古洛说,“但总该留下些什么吧。在这儿住了好几天,就这么干净?”
手电的光滑了过去,但胡亮却喊道:“那是什么?”古洛又把手电移了回来,一个白色的、像是药片一样的东西在光下静静地躺着。
“眼睛不行了。”古洛悲哀地想。胡亮小心翼翼地拿起白色的东西,放在眼前仔细看着说:“像是药片。”
“好小子!你就是清理得再干净,也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带回去化验。”古洛说。
化验是在市局做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是一种抗癌药物。这种药物副作用很大,服用后会产生脱发、性欲不振等症状。
“到各个医院查查,看李英杰是不是得了癌症。”胡亮命令刑警们。
刑警队的效率在整个警察队伍里是最高的了,因为他们承办的案子有很多是凶杀案,人命关天,刑警们自然很投入,效率也就上去了。不过几个小时,李英杰的病历就送到了胡亮手中。
“是肝癌,没几天活头了。这小子真凶恶,在这种情况下不住院,还能杀人,而且逃跑。”胡亮说。
“是啊,真是恶人,我想要是没有相当大的事,这种人怎么会自杀呢?”古洛应和着。
这是家朝鲜族人开的饭馆。和一般的朝鲜小饭馆不同,这里所有的一切,从铺着雪白桌布的桌子、舒适的沙发椅,直到烤肉的器具,都很讲究。古洛注意到这里的酒杯擦得要用“明净”这个词来形容了。
“辣白菜、辣萝卜、四份牛肉、一份羊肉,再来两个石锅饭,最后上。啤酒先来六瓶,要凉的。”胡亮点得很畅快。
“狗肉呢?我们有狗肉火锅。”年轻的女服务员说。
“狗肉?不要。告诉你们老板,这么好的环境,吃狗肉,不和谐。”胡亮半开着玩笑说。他现在和古洛一样,只吃人类常吃的肉类,不再做古洛说的野兽了。服务员笑了笑,问道:“没有忌口的?”“没有。”胡亮挥挥手,像是在说“快走,离开这里”。他是个急性子的人,正想和古洛说说关于这个案子自己的推理。一般来说,胡亮只有在有了一定把握,或者说认为自己推理的逻辑牢不可破时,才会这样着急。这是他向古洛的逻辑思维挑战的好机会。
“不要着急。”古洛笑着说。胡亮脸红了,也笑着说:“我有什么急的?”说完,他就不做声了。
服务员拿来烧得火红的炭火,放上烤肉用的雪亮的金属篦子。古洛往上放了几块肉,烟雾腾了起来,肉“吱吱啦啦”地响了起来,带着脂肪的地方冒着油,肉香扑鼻而来。古洛很有些绅士风度地慢慢拿起啤酒,给胡亮斟满。胡亮看着冒着厚厚白沫的啤酒,食欲顿时上来了。“怎么样?老习惯,先吃些再说。”古洛又放了几块肉,其中有羊肉。“行。”胡亮夹起一块还带着血丝的牛肉放进了嘴里。
古洛喜欢烤肉胜过涮肉,因为烤肉有肉的香味儿,烤得好的话,肉很嫩,入口即化。再喝口冰凉爽口的啤酒,能感到肉在胃里的溶解。也许是心理作用,但这样会越吃胃口越好,古洛可以毫不费力地吃下一斤半肉。胡亮像往常一样,吃得很快,他是不太品尝的,为此,古洛感到很遗憾。但他认为欣赏美食是要有天赋的,胡亮没有,谁也没办法。
“你看这案子是不是很蹊跷?”胡亮终于开口说话了。
“是。”古洛简短地说。他正品着朝鲜辣白菜的滋味。“这儿的辣白菜还比较正宗。”他想。
“首先……”胡亮刚要大发议论,手机就扫了他的兴。他看看手机上显示的号码,立刻接了起来。他一开口,古洛就紧张起来。是韩临河来的。胡亮沉默地听着,最后说了句:“谢谢!”
“什么事?”古洛迫不及待。
“就是你让调查的公共汽车和出租车的事。公共汽车的司机和售票员都看见李英杰了,他是那天八点多钟从车站坐他们的车到那个乡的。”
“是吗?”古洛的声调中既没有失望,也没有异常的兴奋,“胡亮,你现在给车站派出所或者刑警队的熟人打个电话,问问李英杰坐的那趟车的车票好不好买,特别是十六号凌晨的。”
胡亮看看古洛,满腹狐疑,但他没有多问,就给铁路公安局的刑警队长打了电话。“让我们等等,一会儿回话。”
胡亮看到古洛放松下来的表情,就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首先,简万库诬蔑或者陷害李英杰,太不合情理了。这个李英杰说谎都不会,怎么会让他背黑锅呢?这种事,简万库会尽量避开其他人的,即使李英杰是他的亲信,也不行。”他夹着一块肉在调料里蘸了蘸,放进了口中。
“对,这是个愚蠢的谎言。”古洛赞同道。
“他带着病,为了简万库陷害他,就去杀他。我们不能否认这种人会有这种动机,这是个恶人。但他很快就要死了,又何必怕背黑锅呢?要知道,他是个潜逃的杀人犯。更大的可能是他可以和简万库做笔交易,李代桃僵,得到一笔钱。还有,他最后和老婆道别,居然没有带钱,这更说不通了。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哲学家不是解释世界,而是要改造世界。你想该怎么办?”古洛深沉地说。但一到这时候,他就知道胡亮脸上的表情,这很让他尴尬,但他就是改不了。“从本质上说,我应该是个文学家。”他在这时总是这么想。
果然,胡亮笑着说:“我不是哲学家,我是实干家。按照我上面的思路,这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他可能和某人或某些人做了交易。注意,我说的不是那种职业杀手,被人雇用去杀人,他的背景更深一些。有些人不想让简万库活着,他们要杀人灭口,然后就是让李英杰死。这下子,就什么也没有了。太拙劣了。”
“拙劣,但有效。所有的线索都在这里断了,在李英杰下地狱那一天,这个案子就算是结了。”古洛冷冷地说。
“不,不会的。我相信还有线索。”胡亮得意地笑了笑。
“嗯。说说看。”古洛吃得够饱的了,就拿出烟来,取出一支,缓缓地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现在吃饭前绝不抽烟,因为太影响他的食欲,而酒足饭饱时吸烟,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了。
“有两个线索有待我们开发:第一是钱。按我的推理,李英杰杀人不过是为了钱,所以要从钱入手。查钱的去处,就是要调查李英杰的老婆。全面监控她,我就不信她没有动作。第二,咱们查钱的来源,就是说谁和李英杰交易。我想和这事有关系的人,目前看来,只有简万库的总公司的人。因为简的行贿、挪用公款,都和总公司有关。行贿可能和总公司的指使有关,那就很可能为了杀人灭口,而挪用总公司的钱,总公司是不会放过他的……”
“你的意思是说,总公司有可能为这钱杀掉他?”古洛打断了胡亮的推理。
“这并非不可能。你想想,总公司亏损了一大笔钱,还不敢起诉简万库,因为行贿,或者还有其他见不得光的事,简万库能是自作主张干的吗?即使有,也不过是一部分,主要责任难道不是总公司的吗?简万库能不知道这其中内幕吗?逼急了,狗急跳墙,弄不好总公司也完了。”
“嗯,可关于总公司我们没有证据。”古洛揉着肚子说。
“放心,明天我就进入侦查。我就不信,找不到证据。服务员,结账。”胡亮大声喊道。每当他有自信时,声音总是很大。
“你再问问那个刑警队长,查得怎么样了?”古洛趁服务员去总台算账的工夫,催促胡亮。他的话音未落,胡亮的手机就响了,是那位刑警队长。
“那趟车的票很好买,十六号凌晨的票大部分没卖出去。”胡亮照本宣科地说。他这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理和要采取的行动上,所以就放掉了这个极其重大的线索。
“噢。”古洛淡淡地说,心里却起了波澜,“怪了,这天他在哪里呢?”
逃离了空调渗入肌肤内的冷气,夏末的热风让人觉得舒坦无比。大树茂密的枝叶黑魆魆的,空气湿润。古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沉重、湿热、很难闻的气体进入他的肺脏,他赶紧停止了呼吸。“这叫什么空气?污染太可怕了……人也是一样,人的心被污染了,才有了犯罪,才有了简万库、李英杰这样的人。他们视人命如草芥,为了一时或者一世的欢乐,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刀……这真是个麻烦的案子,现在连些头绪都没有。”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脑子很乱。他知道这是老了,要是以前,酒精会让他的头脑更加敏感和振奋,会让那如同冻僵一样的思维,在酒精中燃烧起来。可现在他却因此而许久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可他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提问上:“十六号几乎整整一天,李英杰在哪里?在干什么?为什么没逃走……”后来古洛将这一天称为“空白的一天”。
意志坚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胡亮第二天就展开了调查。他给韩临河打电话,让他派人盯紧丛玉珍,特别是要注意她是否去银行。在这边,他和经济犯罪处(二处)的人一起,对简万库的总公司——远大集团进行详细的调查。仅仅三天,他就掌握了远大集团的大体情况。当他得意洋洋地向古洛介绍情况时,眼睛里都跳跃着喜悦的光芒。
“这家公司是民营公司,很有钱,据说身价有数十亿人民币,有人说超过一百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有实力。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叫夏侯新生,是个复姓,文化低的人以为他姓夏,以讹传讹,因此公司里的人管他叫夏总。他很年轻,还不到四十岁。据说这份家业是他父母打拼出来的。他父母十几年前去了他父亲的老家义乌,那是全国小商品的集散地,发了些财,现在叫挖了第一桶金,又回到了咱们这儿,成立了这家公司。公司开始时做服务业,像饭店、洗浴城、夜总会,利润丰厚,于是就扩张了经营范围,现在几乎是什么都做,但主要是放在这几年最挣钱的房地产上。这个简万库的公司是子公司,主要是做和城市建设有关的承包工程,虽然表面上做些采购建材、雇用施工队的工作,但其实是用行贿手段,从腐败的政府官员那里拿到工程。为了姬红雨的案子,咱们曾经让二处去调查过,是有严重问题。和他们打交道的那些政府工作人员有好几个已经被双规了。虽然纪委和检察院,还有咱们二处的人没有明说,但谁都知道幕后老板就是夏侯新生掌权的总公司。所以,现在看来,不管是简万库还是李英杰的死,都和总公司的犯罪有关。”
“那个丛玉珍动了吗?”古洛插话道。
“还没有,急什么,还跑得了她了?不过是早晚的事。”胡亮信心百倍地说。看来这次调查加大了他推理的准确性。
“嗯。”古洛的声调是犹疑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嗯?”胡亮皱起了眉头,他真不知道古洛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在陈述时,看到古洛喜悦的笑容,他知道古洛在支持他的推理。可转眼间,古洛的态度就变了。“真让人费解。”胡亮不满地想。
“噢。”古洛觉察到了胡亮的情绪,就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还要有证据,可如果这丛玉珍不动,咱们可不能等着呀。”胡亮想想,觉得古洛忧心忡忡是有道理的,因为除了丛玉珍外,没有其他有用的线索或是有力的证据。
“这样吧,咱们去会会那个姓怪姓的亿万富翁。”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不过,胡亮叫的是夏侯新生的名字。这想法宛如一道阳光射进了两人的心中,又反射在他们的面部和眼睛里。
人的相貌很大一部分要靠气质,而气质需要的是富裕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培养,就如同只有肥沃的土壤才能长出好庄稼一样。不过,肥土是需要草木长年的轮回才能积累出来的,因此,暴发户尽管有钱,但猥琐的气质却很难改变。尽管他们的衣着、表情都透着有钱人的气势和派头,但仔细一看,就知道这种植物并不是生活在丰饶的有机土中,而是用化肥催生的,就像外表好看,但味道怪异的豆芽一样。所以说,看一个人的气质,大体上就可以知道这是个什么出身的人。
而古洛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很难判断的。夏侯新生长相漂亮,白净脸,小鹰钩鼻子,眉毛很黑,向鬓角扬起。他眯着眼睛,用细长的右手中指挑剔地弹弹左边西服袖口,其实,他的衣服是那么整洁,让胡亮这个爱干净的人都自叹弗如。他皱皱眉,眼神忧郁,这种神情让人看起来很有些儒雅的风度。但古洛在他薄薄的、轻轻翕动的鼻翼和微微突出的嘴上看到一抹鄙陋的神情。
“你们说的是简万库和李英杰呀。”他冷冷地说。这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而是冷漠,是的,是那种真正的冷漠的口吻,这两个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仅仅勉强能记住姓名的人。“我知道他们死了,但这和我们公司没关系呀。”他的眼神透出诧异。古洛看出来这是个表情丰富的人,刚才的冷漠显然是装出来的。
“真的无关吗?”胡亮也用冷冷的语调说。
“没关系,确实没关系。”夏侯新生在宽大的椅子上动了一下身子,似乎在压抑着发作。
“肯定有关系。”古洛厉声说。他希望这个人能跳起来。果然,夏侯新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色发红,额角的青筋都崩了出来。但他看看古洛,突然笑了一下,伸手从桌子上的雪茄盒里拿出一支雪茄。“你也来一根儿?”他对古洛说。
“我不抽那东西。”古洛取出自己的烟来。
“嗯。”夏侯新生坐了回来,脸色正常了,“那你说说他们的死和我们公司有什么关系?”他倒像是在审问这两个警察了。
“你们公司能走到今天,个中三昧就不用我说了……”
“不,你还是说说。”古洛稍一停顿,夏侯新生便微笑着插了进来。“好小子,看错你了,不好斗呀。”古洛想。“说好听些,没有政府的扶持,你的企业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成就。但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什么代价呢?就是行贿。你不要瞪眼睛,那个简万库的行贿行为我们已经掌握了。而且,他还挪用了总公司的拨款去赌博,当然也有嫖娼等等行为。总之,尽是些拿不出台面的事。难道这些和你们没关系吗?”
“这有什么?他行贿我们不知道,纯属个人行为,即使是集体行为,也是他们子公司的事。挪用公款不假,可吃亏受损失的是我们。你看出这里面的关系了吧?他敢挪用我们的钱,说明我们根本控制不了他,顺理成章,他行贿我们就更管不了了。更何况他的个人生活,譬如嫖娼、赌博,我们又不是执法机关。当然他要是犯事了,我们绝不会保他的。”
“说得好,但他行贿是为了让你们公司能拿到项目。”古洛说。
“是吗?也许吧。谁都想拿到项目,但我们没有唆使他用非法手段。你们找到我们的指示了吗?文字的或者录音也可以。如果没有,只能说明他是擅自行事,我们不知道。”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挪用公款的?”古洛觉得自己的脸皮真够厚的了。
“两三个月前吧。我们……”
“那么长时间,你们怎么没对他采取措施?”古洛抢先了一步。
“你别着急。我们正在考虑处理办法……”
“考虑了两个月?是什么情况让你们考虑这么久?”
“我们想拿回这笔钱,如果将他开除,再报警抓起来,我们就拿不回这笔钱了。这钱可不是小钱。”他嘲讽地笑了笑。古洛勃然大怒,但立刻压制住怒火,也笑着说:“这我知道,数字大得能换好几条命呢,别说简万库一条小命了。”
“你是说我们为了损失的钱杀他?”
“从你刚才的话语中我们只能这样推测。”古洛声色俱厉地说。他是多么想让眼前这个亿万富翁发火呀。
“哼。”夏侯新生冷笑了一下,“太小看我们了。这些损失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不值得动枪动炮的。”
“你和李英杰是什么关系?”古洛突然转了话头。
“他?我根本不认识。”
“听说过吗?”
“嗯,听简万库说过,说是这人动了钱。”
“还有行贿也是他干的,是这么说的吗?”
“不是,简万库没有说行贿的事。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行贿。”
“你相信简万库的话吗?”
“这对我们无所谓。我们要起诉的话,就起诉简万库,至于他们之间的事,他和法庭说吧。”“推得一干二净,这个人有准备。”古洛想。
“今天就这样吧。”胡亮看出古洛的尴尬。
夏侯新生几乎和古洛一起站了起来,将客人送到门口,脸上虽然没有流露出什么,但古洛知道他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对了。”古洛猛然回过头,“我很纳闷,那个简万库要文凭没文凭,要本事也看不出来,又是从农村出来的,你们怎么会用他呢?”
“这……”不出古洛所料,夏侯新生犹豫了一下,但他的脸马上就开朗了:“是别人介绍来的。”
“谁?”
“东北商城的老板周良城。”
“你们就这么听他的?”
“东北商城是我们的重要客户,周老板和我也是好朋友。”
“他怎么认识简万库的?”
“简万库刚来城里时,曾在他的商城里租过摊位,卖服装。”
“你有周良城的电话、住址吗?”
“有是有,但你们拿着也没用,因为他去年就死了。”夏侯新生笑着说,这次是毫不遮掩的嘲笑。古洛知道自己被打败了。“什么时候能收复失地呢?”古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歹毒的心肠算计对方。但夏侯新生似乎没有看出古洛的险恶用心,他忽然抬头看看走廊远处,古洛和胡亮追随他的视线:一张轮椅,一个人坐在上面,另一个人在推着轮椅,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夏侯新生愣愣地看着,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轮椅走近了,虽然是背光,看不清这两个人的面容,但轮椅上坐着的肯定是个女人,而推轮椅的也是个女人。旁边走过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似乎笑着,能模糊地看到他那露出的白色牙齿。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办公室主任陈寿。以后你们再来,我不在的话,就和他谈,他是我们公司的大总管。这是我母亲,这个是我母亲的保姆。”
“噢,公安局的二位先生,欢迎,欢迎。”陈寿发出了笑声,一只手离开轮椅,和古洛握手。古洛看清了对方的脸,一张漂亮的脸,比夏侯新生更英俊。他的手很有力,和笑容配合得恰到好处。
“我叫辛文素,是他母亲。”轮椅上的老妇人像是不情愿地自我介绍说。她没有伸出手,只是和两位客人点点头。古洛费了很大力气才看清她的脸。“怪不得夏侯新生是个美男子呢。”古洛想。
“抓了一把刺。这小子没有前科,但面对咱们这些警察却有这份能耐,智商不低呀。”胡亮一边开着车,一边像自言自语般地说。
“嗯。”古洛闭上了眼睛。街上茂密的树叶时不时地遮挡着阳光,让古洛闭着的眼帘上一会儿照着金色的光,一会儿是黯淡的颜色。
“走,去东北商城。”古洛说。
“那个周良城死了,我也知道,名人嘛,是死于癌症,不是刑事犯罪。”胡亮说。
“问问那些摆摊时间长的认不认识简万库。”
答案又一次证明了夏侯新生没有说谎。商城没有破绽,好几个商贩都认识简万库,还很钦佩地说他是个能干的商人,当然运气也一直在帮他。譬如,周良城帮他,就是因为他捡到周良城的钱包,里面有上万块钱,但他没贪财,还给了周良城。周良城很感激他,也看出这是个厚道的人,就向远大公司推荐了他。
“你们是听他说的吧?”古洛最后问道。
“对,是他自己说的。”商贩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像是编造的故事。”胡亮回到车上后说。
“嗯。可我们戳穿不了它。”古洛闷声闷气地说。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座大山,遮蔽住了一切,就连阳光都透不进来。“怎么才能推翻这座山呢?”古洛想。胡亮则想着如何写结案的报告了。
十 死灰复燃
“说吧!”大案队队长梁志星若无其事地说。他心里其实很高兴。“终于抓住了这帮坏蛋,立功受奖是没问题了。”他默默地重复这句话无数次了。
坐在凳子上的这个,浓眉毛、小眼睛,一脸横肉:“你们不都知道了吗?”他翻翻眼皮,神情沮丧。
“我们可以说,但你说出来就不一样了。再者说了,我们是不会跟你说的。”
“那算啥呀?算自首?”
“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不过,全说出来,还是算认罪态度好,也许法庭上有用。”
“别糊弄我了。抗拒从严,坦白更从严,因为你们不知道的我说了,罪恶不就更大嘛。”
“那你就别说。带下去,让他的同伙来。”梁志星审案很有特色,简单明了,但却能震动犯罪嫌疑人的心。
“别,我说还不行吗?”
破获强奸案的难点之一,就是受害者不愿意出来作证。有的是怕对自己将来或现在的生活有影响,有的是实在不愿意回忆那可怕的受害过程。强奸是除了杀人之外,对女人最大的侮辱和伤害。在监狱里就连有的罪犯都蔑视强奸犯。
第二个家伙被带了上来,和第一个比更是一副下流相。他瘦高身材,两只像被惊了的马一样的大眼睛,眼球在里面骨碌碌乱转。
“我是犯罪了,但没有小六子重,他是主犯,孟老大是首犯,我只能算是从犯。我全说。”他说的那个孟老大逃走了,已经发了通缉令。
他和那个小六子说的几乎一样。他们共强奸过十二个妇女,抢劫财物二十几万。犯罪的地点及对受害人的描述也都差不多。梁志星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堆满阿谀笑容的罪犯,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脑子在飞速地旋转着:“不要感情用事,要冷静。他们没有说谎,一切都能对得起来,那几个报案人也是这么说的,地点、人物、被劫财物。但……这未免太顺利了吧。”梁志星虽然不轻易相信犯罪嫌疑人的话,但也不像那些编写不入流的警匪片的剧作者那样,让警探靠着从不存在的直觉来延续毫无逻辑的情节或案中案。他不过是在仔细思考两个犯罪嫌疑人的供词,找着其中破绽。同时,他在检验着自己的思考方式,看其中有没有漏洞,他认为后者更重要。
“没有再干其他的案子?”梁志星追问着。
“没有,绝对没有。要是有也是他们干的……”“哈!”梁志星恍然大悟,他确实漏掉了一个重要的环节。
“你是说他们并不是每次作案都带着你,是这个意思吗?”
“嗯……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一般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可有时候我有个事啥的,保不准他俩干……”
“如果他们干了,会告诉你吗?”梁志星问这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紧张,他口中干燥,心跳加快了。
“嗯……一般能告诉我,我们仨无话不谈……”
“一般?那就是说也可能不告诉你。”
“这……”他犹豫了一下,说,“他们咋的也能告诉我。刚才就算我没说,还不行吗?”他说得很诚恳,有经验的预审员也觉得他没有撒谎。但梁志星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又提审了那个外号叫小六子的,却没有发现任何破绽。没有问题的供词,谁都会这样认为。
接着民警们迅速行动起来,核定他们的口供,事实也证明了公安人员的判断,他们确实是什么都说出来了,只要再抓住首犯,这个案子就是铁案。大案队的人,包括梁志星都很高兴。“别懈怠呀!再接再厉,抓住头目才能算是功德圆满。”梁志星半开着玩笑说。刑警们都笑了起来。
孟老大名叫孟继佳,对警察来说,这是个很棘手的家伙,不止一次从警方的天罗地网里逃掉。但人是有运气的,不管你是善良的市民还是凶残的罪犯,一旦运气离你而去,就是老天爷也救不了你,大概那“人作孽,不可活”的著名警句说的就是运气吧。孟继佳很快就在省城落网了。据他说,他认为隐居在闹市,可以有“灯下黑”的效果,但这次灯底下并不黑,他在一家商场的门口(他说去那儿也是为了他所谓的灯下黑)被刑警们强有力的手牢牢地摁在水泥地上。
梁志星提审他的时候,心里的那块疙瘩又浮现出来了。这个凶悍的家伙,大骂了自己的同伙,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边回忆着边说出了自己和同伙犯的罪行,和那两个嫌疑人说的几乎没有出入。尽管如此,梁志星在思考了一会儿后,决心最后再试探一下。
“还有罪行你没交代。”梁志星故意看着桌子上的案卷说。
“我……我都说了。”在他话语的犹豫中,梁志星知道自己射中了目标。“最后的胜利就在最后坚持的几分钟里。”梁志星不知怎么,想起了他听到局长常说的这句话。
“你想隐瞒罪过,可有用吗?你同伙的交代,还有受害人的口供,你不说就加重了你的罪行。”有经验的预审员也看见了隐藏在石头里的美玉。
“这……你们在骗我,他们不可能说。”孟继佳话音未落,就知道说漏了嘴,“因为我们没干过。”他慌乱了。
“你说的这个我们,能代表谁?要是他们干了没告诉你,你就敢给他们打保票吗?”梁志星声色俱厉地说。
“那……倒不是。拉倒吧。他们要说了,我也犯不着隐瞒着,反正人也不是我杀的。”梁志星这下明白了孟继佳为什么不相信同伙会招供。“你们各执一词,没法定案。你说实话,我们一定去核实。”
“各执一词?他妈的,连老子也要陷害。我说,你们去查,要是有半点儿假话,拉我出去枪毙。”他的眼睛都红了,粗壮的身体在颤抖着,像一棵被摇晃的树。
“那是在东山,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吧?”看到梁志星点点头,他就接着说了下去。半个小时后,警方了解了这件命案。原来在几天前,这三个歹徒犯下了一桩令人发指的凶杀案。那天天刚擦黑,他们截住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抢劫后,正在实施强奸时,被一个人打断了。“他妈的找死,敢管我们,还拽住小六子。我正干事呢,他们俩就把那小子给捅死了。”孟继佳若无其事地说。在他们的眼里,人的生命一钱不值,为了一点儿钱或一时的痛快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别人,就像弄死一只虫,或杀掉一只牲口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最无用但却最有害的人,人们虽然想尽了办法去教育他们,也寻找着他们的犯罪原因,但不管是社会造成的,还是先天基因的作用,都没有解决实际问题。这些野兽,不,比野兽还凶残的存在物一代一代地生育着,传承着,有多少无辜的、柔弱的、美丽的生命牺牲在他们手里。
“那个人是什么人?你们把他的尸体怎么处理了?”梁志星压抑着心头的怒火。
“那上哪儿知道去?他脸上也没写字。”
“老实些,别说那些没用的,听到没有?!”
“是,可我们真不知道。他的尸体我们给放进一个山洞里了。”
“那个受害人是谁?”
“嘿嘿。”孟继佳笑了,很是下流,“知道。我们还去找过她,把她吓得够呛。一个老娘们还装啥呀?”
“你们怎么还能找到她?”
“我看她长得挺好,就问她的名字和地址了,这老娘们八成是吓傻了,没撒谎,把啥都说了。”
这个受害女人是个公司白领,长得很端庄,白皮肤,她听完梁志星的问话后,顷刻便泪流满面。她神经质地绞着双手,用和周围装修的肃静环境不和谐的声调说:“我那天要是不去东山就好了,都怪我小姑子,她和丈夫吵架,非让我去调解。不过,回来也不太晚呀!这帮畜生!他们祸害了我,但我能去报案吗?我有家,我先生心胸不那么宽,不过,放在谁身上也受不了呀。要是光丢了钱,还没啥,可这是多……”她泣不成声。
“那个要救你的男人是谁?你认识吗?”梁志星很了解这些受害的可怜女人。他等了一会儿才问道。
“不,不认识。”女人摇着头,“说实在话,他的模样我都没记住,那时候……”痛苦不堪的表情浮了上来,她的脸扭曲了。
当梁志星出来的时候,女人要求给她保密,见梁志星令人信服地答应后,她说:“谢谢!还有那个男人真是好人。可我连给他扫扫墓都不行。”她咬了咬下嘴唇,泪水在眼睛里闪烁着。
尸体找到了,虽然已经腐烂,再加上他是被打下山的,脸碰在了地上,所以面目全非。
“你们再回忆一下,他是怎么过来的,怎么向你们冲过来的?难道他就赤手空拳?”梁志星问着小六子,他这次是首犯。
“就吵着来拽我们……对了,他好像拿了个啥东西,是个板子,我抢过来后,顺手就扔下山了。”
“什么样的板子?等会儿,你跟他详细说说。”梁志星指了指拿着纸和笔画模拟画像的技术员。“那个人长什么样?你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真的,想不起来了。要是撒谎,你现在就毙了我。当时天已经黑了,再说,我们打得很快,那小子,不,那人体格根本不行,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就敢和我们打。别说我们两个,就我一个只要一拳就能把那个纸糊的人打个半死。”
另一个犯罪嫌疑人也想不起来这位勇士的相貌了,而模拟画出来的那块所谓板子,没有人能猜出来是做什么用的。
“就是普通的胶合板吧。不过,他拿着这玩意儿干啥?”刑警们百思不得其解。
但第二天法医检查的结果,几乎能说明这是个什么人了。细心的法医在死者的指甲缝里找到了油彩。
“这是个画画的,而且看样子在这之前还动过画笔,油画的油彩进到他的指甲缝里了。”
“噢,那是他的画板。”梁志星恍然大悟。
“可以肯定地说,他是个画家,去东山写生,在回来的途中遇到罪犯在犯罪,他见义勇为,被罪犯杀害。”梁志星给局长汇报着。
“他的名字和住址知道吗?”局长听了案子的细节后,也很感动。
“不知道。我们正在找画板,也许那上面会有他的落款,但现在还没找到。”
“那你们就要等到画板现身了?”
“不,我们对我市的画家展开调查,看最近有没有失踪的。”
“还要利用媒体,电视、广播、报纸都上,找这个画家。”局长毅然决然地说。
梁志星可以说是做到了一切他能做到的,特别是在发现这桩命案上,他凭着经验和耐心,终于让那些活着的受害人能够解脱噩梦,不受威胁地生活,虽然她们精神上的阴影也许要伴她们一生;他也让那些失去重于泰山的生命的人可以没有遗憾地安息地下,若有来生,他们会在这次记忆的鼓舞下,再次勇敢地面对人类中的野兽。
但是,让一个恶性案件得到完满的结局是很不容易的,尤其那些好人们往往得不到公正,即使司法机关作出了努力,但这位画家的情况目前就是如此。虽然各媒体都倾其全力,不断播出寻人启事,不仅刑警而且派出所也被动员起来,在自己的管区内访问、询问,但始终没有这位画家的信息。他简直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甚至不如将悲鸣留在秋天长空中的孤雁。“难道他是外地来这里写生的画家?”梁志星想到这里,于是,各大宾馆和小旅馆就成了警察们出入的场所,但这个神秘的人还是没出现在任何人的记忆中。
从大的方面说,人生就是一场等待,等待爱情、等待成功、等待死亡;从小的方面说,我们哪一件事情没有过等待,虽然结果不同。正在警察们一筹莫展,在无意识中等待的时候,一个人来到大案组,要找梁志星。
“他好像是我的朋友,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画画的。”这位面色苍白、留着长发,有一张不像艺术家脸的中年人说。
“是吗?”梁志星不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好像是他,应该是他。他叫樊高,是省城的画家。大约半个月前,他来到我家,说是要在这里写生。我和他过去关系还行,就留他住在我家。后来我去北京出差,他就一个人在这里。等我昨天回来后,他已经不在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多少有些个性,我也没在意,以为他回去了。今早儿看报纸,看到寻人启事,岁数差不多,而且也是搞画的,我就想到了他。”
“省城的?”梁志星反问了一句。
“对,还小有名气呢,没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人还真有些壮士风范。”
古洛得知樊高的消息是在和夏侯新生谈过话后的第三天。他正在思考,虽然他已经觉得自己的头脑不那么灵活,也不那么敏锐了,但他还是用智慧弥补衰老的脑子,在纷繁的案情中搜索着,像是探雷器一样,等待着一声古怪的鸣叫。
当他正有一些合乎情理的猜测时,胡亮告知他樊高被杀了。他知道事情的原委后说:“通知那母女俩没有?”
“她们去认领遗体了。咱们也……”
“走吧。”古洛声音很小。
警车行使在傍晚的街道上,仲夏时分,正是这个城市最美丽的季节,而金色的落晖也给这美好的时光染上了浪漫的色彩。这是年轻人,特别是小伙子充满幻想的时候,他们想象中的前程会因为这茂密的绿色枝叶、淡蓝底儿上泛着玫瑰色的光耀的天空和擦肩而过的美丽姑娘而变得无比光明、乐观。可对古洛这个老人来说,这一切只能使他回想起某种美好的青春记忆,可今天他的情感连这回忆也排除出去了。他的内心充满着哀伤,是为那个成就不大,但也算是曾经的成功人士的画家。这个人为了一次犯罪,便改变了生活的轨迹,失去了那么完美的家庭,也失去了前程,如果他能大器晚成,也许还有机会,虽然这确实很渺茫。但这种人并没有为此而丧失人性和良知,他还有黑白、善恶之分,还有为维护正义而奋不顾身的勇气,还有为了扶助弱小而勇于献身的正气。“在关键时刻,他才告诉世人他的真实面目,终于舍生取义。”古洛想道。他也想着那两个聪明、勇敢、骄傲的女人,她们肯定不知道这个她们爱的但同时也鄙视的亲人居然是个英雄。“这个世界上,人是最高深难测的了。”当车子停到姬芳家的门口时,古洛才从感伤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巨大的悲伤氛围,就是个孩子也会感觉出来。屋子里没有开灯,灰蓝的暮色沉重地笼罩着房间里有生命的和没生命的所有东西,墙壁泛着微光,一只大树粗大的枝杈靠着窗户的玻璃,上面的树叶在微微颤动,像是个探究人们隐私的精怪。姬芳在啜泣,声音虽然很小,但在这黄昏的寂静中简直可以撕碎人的心。姬红雨坐在窗前,痴痴地看着窗外,外面剩余的光亮雕塑出她面部柔美的线条。她的眼睛一转不转,长长的、弯曲的眼睫毛上有星点的泪花。半天,她才说:“给,这是我爸爸留下的。”她递给胡亮一个小本子。
“是他的日记?”胡亮问道。
“也不算是日记,应该说是笔记。我想里面可能有你们想要的。”“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古洛由衷地赞叹。“你看过吗?”他随口问道。
“看过。对我们来说意义不大。这不是他情感的记录,倒像是工作笔记。他是个内向、怕羞的人,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情感,就是在日记中也不行。”姬红雨说。
“谢谢你。我们用完后会还给你的。”胡亮诚恳地说。
“一定要还给我们。”姬芳叮咛着。
“随便。从这个记录里,你们看不出我爸爸是个什么人。我们也看不出……”姬红雨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拼命压抑着情绪一样。
“他是个好人,不光是个好爸爸、好丈夫,更是个真正的好人。你们不信吗?”姬红雨的声音变了。古洛想赶快离开这里。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的好爸爸。”姬红雨突然悲泣起来,声音像是嘶哑的嚎叫。
正像姬红雨说的,樊高的笔记尽是些和人约见或他画画、卖画的记录,很少涉及个人情感方面的事情。但也绝不是没有,这不,胡亮就喊了古洛一声:“看这里,好像和那个杨财根有关系。你不是说他有问题吗?”胡亮用右手食指指着笔记本的一页。古洛走上来一看,那里不仅有文字,还有画的一张图。
“杨财根以为我不知道,但我跟踪了他。真是可怕!我没想到自己怎么能和这种人打交道,而且还互相称兄道弟。可是,我不能说,因为……不过,常言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有他不能少分我钱。唉,最近脑子坏透了,万一忘了呢?画张图吧,也算个证据。”这就是樊高写的最长的一段话。
这是张很简单的图,用钢笔画的。图的上方是群山,山下有条河流,再往下,又是一座大山,山上有许多树,可能是为了突出出来,其中一棵很大,旁边写着“通天”两个字。在树的右方用红色墨水画了一个大大的红点,红点和树的中间用虚线相连,虚线上写着“10~20米”的字样。
“嗯。你熟读《三国演义》,诸葛亮杀死张郃时,说什么来着?”
“我欲杀一马,却没想到射死一只獐。大概是这个意思。”胡亮应声道。
“走吧,去市地理研究所。”古洛笑着说。
他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在向他靠近,越来越近,像是人的脚步声一样,他能清楚地听到;又像人的影子,似乎能看到;还有一种气味,潮湿的、刺鼻的,不是臭味儿。一只手,似乎是一只手,抓住他的肩头,那么不怀好意。他想甩掉这只强有力、粗大的手,但这是徒劳的,因为那是只忽隐忽现的手,是能感觉到,却看不到的手。
“啊!完了!完了!我受不了了。还不如让惩罚来得快些,来得猛烈些,一下子就要我的命……”想到这,他却害怕了。生和死像往常一样,立刻在他的头脑里和心脏中拼力搏斗起来。一边是永远的虚无,一边是尘世间无穷的苦难。这是多么艰难的选择,因此,这场搏斗的激烈,足以使他的心停止好多次跳动。
“如果能逃脱当然好,再过几年,我又是我。不,不能死。但是,这事能瞒多久呢?这种恐惧的煎熬,真的是生不如死,还是早些了结的好……”他就这样一身一身地出着冷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地理研究所是个环境优美的地方,坐落在这个城市的远郊,那里群山起伏,连绵不绝,一个很大的人工水库像块晶莹的宝石静静地躺在群山的腹部,在耀眼的阳光下透着沉静清淡的绿色,一阵微风吹过,涟漪闪动着金光。地理研究所白色的楼尖在青翠欲滴的树梢上浮动着,后面映衬着几乎是深蓝色的天空。
古洛深深地吸着新鲜的空气,说:“有些钱的人就爱在外地找风光好、没污染的地方,其实何必舍近求远呢,我就想搬到这里来住。”胡亮笑着想:“要是过去他就要说退休后来这里了。”“是啊,住在这儿真是不错。地理所真会选地方。我敢说这里的人都长命百岁。”他应和着说。但他们见到的那个专家却一点儿也不像能活到百岁的人。他是个秃头,气色不好,瘦瘦的身材像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高粱秆一样,直到坐在椅子上,才让胡亮不至于想伸手扶住他。
“这个地方好像是南山。不过,这是什么意思?是河吗?”他指着笔记本上画的弯曲的线条问道。
“对。”胡亮伸过头去说。
“太不规范了。而且那里没有河呀。”他皱起了眉头,橘子皮一样凹凸不平的脸上水分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
“南山哪儿?”胡亮对本市的地理也很熟悉,就着急地问道。
“南山北边。你们知道这棵树吗?是棵非常特殊的松树,很高大,树龄有七八百年了,老百姓管它叫通天树,说是神树。传说阴历七月七,天气好的时候,爬上这棵树就能到银河看牛郎织女见面。虽然是传说,但这棵树确实受到了林业部门的保护。但树的前面没有河呀……”说得眉飞色舞的他又干瘪了。
古洛和胡亮没有作声,胡亮认输了,他不知道这个地方。而古洛的思绪早都跑到另一件事上去了。“我遗漏了什么?夏侯新生、简万库、李英杰这一连串的人物和他们涉及的案子的连环套里准有什么我没发现,是什么呢?”
“啊!我知道了。”专家的一声喊叫截住了古洛脱缰的思考。
“这是那条溪流,对,就是它。平常几乎是干枯的,可一下过大雨后,它就会变得很宽阔,有时真的像小河一样。没错,这就是通天树那地方。”他一边高兴地说,一边得意地看着古洛,似乎在说:“你们想难住我吗?这是不可能的。我是本市最好的地理专家。”
事实也证明他是个名副其实的专家。前几天下过雨,这条幽灵般神出鬼没的山溪汩汩地流着,发出清亮、好听的声音。林子里的鸟四散飞着,弄得树叶哗哗作响。就连潮湿地上的小虫子也慌忙地逃窜,它们在这寂静的地方住得久了,这种人类的吵闹让它们既心烦又害怕,特别是这些让人类都闻风丧胆的警察。
只有古洛一个人背着手站在一棵树旁,看着胡亮带领着一群刑警,挥舞铁锹,在落满了树叶的地上卖力地挖掘着。这里正是樊高标记着红点的地方,但并不精确,因为连樊高也只是记住距离通天树大约的距离。
山里的气候像是孩子的脸,一阵风吹了过来,林子中明亮的光立刻就黯淡下去。这风不像是夏天的风,是阴冷的,带着腐败的落叶味道,树叶“沙沙”地响着,像在恐惧中战栗的人心。几只黑色的鸟不祥地叫着,刺激着人的听觉,被树叶遮蔽的乌云悄无声息地涌了上来,弯曲、狭窄的山中小路像冰块一样溶解成模糊的灰色。那刺鼻的腐烂味道更浓烈起来。如果不是这么多的人,连古洛都会胆怯的,即使这样,他的胃也在抽搐,几乎要呕吐出来。
这沉默的空气猛然抖动了一下。“这是什么?”一个警察大叫道。
古洛和胡亮匆忙赶了过去。但第二声声波的冲击更为强烈:“有了!找到了!”
肥沃的黑土被翻了起来,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人体暴露了出来,而那边却是褴褛的黑色毛线和一堆白骨。
“两具尸体!”胡亮吃惊地说。
经过法医认真地尸检,这两具相距不过五米的死尸几乎说出了他们能说的一切。一具死尸的死亡日期大约是法医的儿子刚上小学的时候,而这个有出息的小子现在刚考上名牌高中。尸体除了身上秋天或者春天穿的腐烂的衣服外,剩下的只是白骨。但法医不仅看出他是一名三十到五十岁的成年男子,身高1.75米左右,而且按照他的颅骨还画出了一张相貌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脸。这个普通人是怎么死的呢?法医说:“死得不一般。”在他的胸骨中法医找到了一个金属片。“经我们检查,这是刀片,很可能是有人将刀子插进他的胸膛,刀子遇到胸骨,就断了一片。”
“什么刀?”胡亮说。
“像是过去流行过的蒙古刀,但不能肯定。”法医说。胡亮点点头,他知道八九十年代,这个城市很流行收藏蒙古刀或者藏刀。
第二具尸体死亡时间不过两周左右,是个年龄在五十五到六十岁之间的男子。他穿着整齐,衣料的价格不高,脚下的皮鞋磨损得也很严重,衣服和裤子口袋像东北农民常说的那样,比脸还干净。不过,他的脸到底有多干净,却无从知晓,因为这是具无头尸。
“让我看看你。”古洛亲自查验着尸体穿着的衣服,他知道只有靠尸体仅剩的衣服了。“这不像是咱们这里的人。”古洛对胡亮说。“看这衣服,很像那些外县的干部常穿的。”古洛看着黑色的裤子和说不出什么颜色的T恤衫,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这个人真是老了,啰啰嗦嗦的。”胡亮心里说。
古洛又检查起死者的裤子来。“凶手挺仔细,看,什么也没有。”古洛翻出了裤子口袋,接着又将向外卷起的裤脚翻了过来。一个小东西掉了出来,不快不慢地落在地上,像是伞兵着地一样。
“让我们看看这是什么?”古洛说。胡亮顿时紧张起来,靠近古洛拿着那个东西的手。
“一张火车票。让我们再看看是哪儿的……噢,是化民火车站到咱们这里的。”
“他真是外地的。”胡亮说,心里不禁对古洛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又佩服起来,这是他每次和古洛破案都出现过的想法。
“这可真怪!太邪门了。我好像在一个古代小说中,看到过原来要找一个人的尸体,结果出来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可咱们倒好,要找一个,出来一双。再挖出一个,就能甩了。”听完胡亮汇报后的李国雄像在自言自语。最近他在家老陪着老婆打扑克,一开口就是满嘴的扑克术语。
“再有一个就瓮了。”胡亮笑着说,李国雄也笑了,但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就拉下脸说:“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给无头尸发协查通报,看化民县有没有失踪人口和这人相似。另一个嘛,我们得回山里。”古洛说。
“大家伙儿不是查得很细吗?难道还有漏掉的?”李国雄问道。
“百密一疏,这你应该知道。”古洛没好气地说。在这一刻,他的秉性又暴露了出来,这是因为他忘记自己退休了。
“嗯……”李国雄一愣,但立刻说,“那就快去吧。”声音里透出焦躁。
古洛奉行的金科玉律是:不怕反复。这不光是在搜查证据上,要反复勘察现场,而且在思考案情时也需要不断地反复回忆细节。这给他破案带来过极大的好处,许多案子就是在这一原则的指导下,发现了蛛丝马迹。
这次,他和胡亮多带了几个人,还有一只警犬。古洛是从来不用警犬的,一是因为他坚信人的脑子要好过狗的鼻子,更重要的是第二点,这是他隐瞒了几乎一生的秘密——他怕狗。警察们要勘察两具尸体周边的土地。“一片树叶都别放过。我就不信,找不出什么。”胡亮下着命令。
他是个新来的刑警,父亲也是警察,不过是户籍警,一辈子都想当刑警,而这个愿望由他的儿子实现了。因为也是公安子弟,所以胡亮对他总是另看一眼,引得新刑警们有些妒忌。而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年轻人,不愿意让人戳脊梁骨,因此,工作就加倍地努力,当然这里面有报效胡亮的成分。还好,父亲的遗传准确地留在他的身上,他天生就是做警察的材料,眼明心亮。瞧!这回又一次证明了他的天赋。
“嗯,可能就是这个。”他小心翼翼地从土里扒出了一把刀,尽管在这里埋藏了很久,但那刀并没有生锈,闪烁的寒光告诉人们,它可以轻易地夺走一条或更多的生命。
“队长,我找到一件大概是有用的东西。”他声音不大,很沉着,这份沉着的心理状态是许多警察一生都做不到的。
胡亮接过刀,大喜过望。“就是它!”他喊道,充分显示了他做警察的缺陷。不过,就是古洛也欣喜地笑了。
“好样的!”他拍拍那个刑警的肩头。“没……没什么。”他受宠若惊,比找到刀时还要激动。因为在崇拜古洛这一点上,他也继承了父亲的血脉。
这是把蒙古刀,很锋利,形状也美观。“好刀!货真价实。”胡亮在办公室里仔细看着刀,赞叹道。
“就是缺了一块。”古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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