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户部说你们遄城费氏跟丹城潘氏及芜城韩氏同流合污,串通一气欺瞒朝廷、私吞田税,还苛罚境内百姓,致使去年遄城百人逃境。”李剑霆说,“确有此事吗?”
赫连侯五内俱焚,撑着身微喘几下,情急间说:“臣,臣不敢……”
李剑霆把折子骤然摔在赫连侯身上,寒声说:“不敢?遄城冬日没有饿死人吗?你不仅串通潘氏,还联合厥西商贾,拿遄城百姓的粮食谄媚乱党!你以为朕不知道,元辅不知道吗?朝廷早就盯着你们这群附骨之疽!”
赫连侯差点瘫在地上,他含泪哭道:“皇上、皇上!咸德年花党联合潘党把持朝政,内有太后相助,臣为保全家性命,不得已啊!”他俯首磕头,撞着地面大哭,“遄城百姓就如同臣的亲生儿子,自从太祖尊定天下时就归我费氏主理,臣若非被逼到了绝路,岂敢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情!至于粮食,皇上,臣见皇上为庸城粮食忧愁,不禁心急如焚,才会这般轻易地落入那沈氏贼子的圈套啊!”
赫连侯死到临头,聪明起来,把关系推得干净,闭口不提颜何如。
“韩丞行事霸道,屡次胁迫臣助他弑君自立,”赫连侯满面泪水,抬头望着李剑霆,“可是臣乃李氏朝臣,断不能与他苟且!那夜在宴席上,臣拼死护驾……臣罪有应得,只愿皇上能顾及太祖厚恩,饶过臣家中儿女……”
李剑霆似是被打动了,说道:“太祖施恩,把八城交付于你们,可你们却为一己私利,犯下弥天大错。”
“臣深知自己该当死罪,”赫连侯泣不成声,“……欠下数万田税……这笔账,费氏就是还剩一人,也要拼力填补。”
只要李剑霆不杀赫连侯,赫连侯不仅愿意归还良田,还愿意填补田税。遄城位置比丹城特殊,紧靠荻城,衔接水路,跟厥西千丝万缕,他还真有可能补上这笔钱。但赫连侯跟世家其余的老滑头一样,没有讲这笔田税究竟要多久才能补全。
李剑霆回过身,像是在沉思,半晌后,她道:“你罪无可赦,朕念在你愿解庸城之难,尚有良知,便饶你一条命。”
赫连侯心中顿松,赶紧磕头:“皇上圣心仁慈……”
“但你结党营私,有负太祖圣恩,‘赫连侯’一爵留不得了,”李剑霆没给赫连侯喘息的机会,“还有侵占民田一事。”
赫连侯的心又悬起来。
“福满,”李剑霆朝门口说,“把那几个混账拉出来。”
福满应声,没多久,近卫便押着几人跪在堂前空地。赫连侯撑身回望,透过珠帘,发现这些人都是自己布设在遄城衙门里的官吏。
“太祖虽然把八城交付给你们,但八城,仍然姓‘李’。你能逃死罪,是朕的恩赦。这些人欺上罔下,作践律法,暴虐横行,”李剑霆站到赫连侯身边,伸出纤掌,轻轻拍了拍赫连侯的肩膀,“他们让境内百姓流离失所,该死。福满。”
福满昂然提声:“搁棍——打!”
福满声音一落,铁皮廷棍便陡然击在人体上,声音惊得赫连侯浑身一抖。
几个人口中都塞着东西,既没有按照廷杖规矩拉到端成门,也没有裹棉衣。他们身上的官服早就扒掉了,穿着里衣。持棍的太监都是东厂旧属,照死里打,几棍下去,几个人全部血肉模糊。
赫连侯耳中嗡鸣,明理堂很凉,让他浑身生寒。击打声持续,其中一个仰了两下头,口齿间的血濡湿白布,朝着赫连侯呜咽。整个明理堂都很安静,太监们垂手肃立,只有“砰、砰、砰”的声音。
半个时辰后,呛鼻的血腥味弥漫。
李剑霆没再看赫连侯,只说:“下去吧。”
赫连侯起身时绊到了自己,扑通地跪回在冷硬的地板上。福满冲小太监使眼色,他们架起赫连侯往外送。赫连侯的靴子踩在血水里,他睁大眼睛,看着脚下。
血泊倒映着赫连侯的官袍。
赫连侯踉跄几步,只觉得天旋地转,活生生被吓昏了。
李剑霆斜在椅子里,能透过暝暗的窗影,看见福满正在喝令近卫收拾地上的尸体。
风泉把扔在地上的奏折捡起来,低声说:“这场景着实骇人。”
“你没见过修罗场,”李剑霆眼睛隐在昏暗里,“丹城疫病横行的时候,难民挤到了阒都门口,想钻沟道进来,最后把沟道塞满了,尸臭弥漫……谁都不救人,那个场景才叫骇人。”
风泉不碰御案,只把奏折轻放回去。
“乱世用重典,”李剑霆停顿良久,“让赫连侯再活一段时间吧。薛延清近来找过你?”
风泉躬身,答道:“他来问问皇上的日常起居。”
“岑寻益是朝中老人,忌惮中博很有远虑,此次朕没顺从薛延清的意思,”李剑霆说,“该补偿。”
“薛大人两袖清风,在府中时就很是节俭,因而在太学甚有名望,皇上倘若赏他金银俗物……”风泉低垂着眼睛,渐渐停下声音。
李剑霆沉吟片刻,道:“江青山筹粮有功,待民如子,让元辅看着拟个票子。朕听闻他妻子柳氏也很有贤名,一起赏了。”
江青山是薛修卓在厥西的干将,赏他就是安抚薛修卓,况且江青山这个人,李剑霆还有他用。东烈王戚竹音如今无人牵制,可是启东守备军需要军粮,而这粮仓钥匙,李剑霆放在了江青山手里。
风泉细声称是,在退下时格外小心。
* * *
“新帝锋芒毕露,这手制衡委实厉害。”萧驰野推开军务,把阒都的消息又看了一遍,“她为了安抚薛修卓赏江青山,一来可以震慑大帅,二来可以威胁把持实干派及太学风向的薛修卓。”
“薛修卓换帝换得那般轻易,她不得不防。江青山是个封疆大吏,在咸德年和天琛年都没有得到李氏恩待,如今是要平步青云了。”沈泽川把余小再的书信搁到一边,“我倒觉得,她对付赫连侯的办法出乎意料。”
“是了,”萧驰野看向对面,“她胆子还挺大。”
李剑霆杖毙贪官恐吓赫连侯这招沈泽川是真没有想到,他捏着笔戳墨,道:“我原以为她会寻个借口杀掉赫连侯,没承想她竟然忍得住气。”
“赫连侯原先推辞没钱,如今被吓得愿意填补空亏,连宅子都舍弃了。”萧驰野微仰头,懒散在椅子里,“女帝恩威并施,比誓不罢休的薛修卓更有余地。世家被打到这个地步,看她这样对赫连侯,必定会自发填补空亏,以求将功补过,换取一线生机。”
内阁查账为的什么?就是田和钱。倘若没有沈泽川和萧驰野,李剑霆兴许会顺着薛修卓的道路不死不休,可是她老辣得不像话,明白岑愈所言非假。此刻比起处理八大家,沈泽川更可怕。
“了不得咯,”沈泽川架着笔,虚虚地描了描萧驰野的眼睛,“这是个真皇帝。”
“我从前不相信有人生来就能做皇帝,但是她确实天资绝艳,深居大院不过五年。”萧驰野隔着桌子捏住沈泽川手腕,“——要奖励么?”
“我在昭罪寺也不过五年。”沈泽川桌下的脚踢开木屐,沿着萧驰野的腿侧蹭上去。他指间微松,笔就掉在桌面,在纸间跌出几道横斜的残影。兰舟弯指摁在萧驰野的鼻梁,说:“快给我。”
第262章 分道
“给你, 怕腰折。”萧驰野笑似非笑。
既然没叮嘱过, 但沈泽川腰间负伤,确实经不起折。
沈泽川忍了片刻, 要把脚落回去, 然而萧驰野不许, 把这只脚踝捏在掌间,让它贴着自己。
“啊……”沈泽川缓慢地拉长尾音, “这是要我望梅止渴, 聊以自慰。”
“时候不早了。”萧驰野说着话,却没放手。
沈泽川原本还想说点什么, 可是捏着他的手忽然动起来。
“九月前, 大帅若是不便出兵, 我就不再等了。”萧驰野穿戴整齐,上半身瞧不出丝毫端倪,讲话都跟平时没差别。
“女帝如此手段,必不会同意大帅出兵, 况且——”沈泽川声音忽地变轻, 像是化掉了。
萧驰野脱掉了他的净袜。
桌边还有垂下的桌帘, 沈泽川随着萧驰野的手掌带动,膝部轻轻抵到了桌板。赤足隔着花纹繁琐的袍子踩弄,那布料蹭在他脚心,柔软里包裹着坚硬。
“况且大帅也要为五郡着想,”萧驰野接着兰舟的话继续,“深入大漠耗时耗力, 她要掂量轻重,如果这一仗的时间更久,就连戚时雨都未必愿意。”
沈泽川眼角泛红,那是热浪催的,他道:“那日你对陆将军说要等启东。”
“那时女帝还没有展露锋芒,如今再看,启东出兵希望渺茫。”萧驰野说到这里,不再逗兰舟,“今年你总集槐、茶、茨、河四州粮食解决吃饭的问题,虽然赶上了春耕,却失去了槐州粮仓。陶茗跑了,朝廷自然要换人去管,明年想再跟他们做买卖就难了。永宜港和奚氏铜矿皆被查封,离北互市的生意就要减损一般半。兰舟,明年的启东守备军养不起了。”
启东这次出兵青鼠部,阒都没有给粮食,戚竹音还有底气,试问她的底气哪来的?这天底下除了沈泽川,还有谁能这般豪气地供应守备军军粮?薛修卓不是傻子,守备军的粮食是谁给的,他心知肚明,只是没有当着戚竹音的面戳破。
启东今年因为勤兵外族,五郡里有三郡军田没人开垦,军屯的效果就要减损,这导致戚竹音今年的军粮需求比往年更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四郡民田春耕照旧进行,她只要为军粮发愁就可以,但即便如此,三十万军粮开支也大得吓人,更毋论还要深入大漠,这跟她带兵奇袭完全是两码事。
端州战打赢后,各州防御工事的开支势必要增加,不仅如此,六州已经初具规模,沈泽川要给六州十二万守备军全年供应军粮,还要给离北十二万铁骑继续供应军粮,如果再在这个前提上增加启东守备军,那就是总计五十四万兵马都要靠他来撑。
“王宪给我写信,说他在半月前就寄信给你,在其中阐明厉害,”萧驰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没有回复。”
沈泽川脚心还贴在萧驰野血脉偾张的地方,他靠着椅,道:“半月前先生们还没有估出预算,我便按下王宪的信没有回复。”
“府中先生们是好,可他们大都来自江野,有才,却没有王宪这种官员精熟业务。王宪担任户部主事,时常跟兵部交涉,年年都要和我们这些入都要钱要粮的武将打交道,对于各地军费开支、军粮所需,他都心中有数。”萧驰野近来休息在家,想的最多的也是军粮的事情。
三兵齐入太好了,可是太难了。
离北铁骑的装备耗损太快,后勤运输军粮的时候还要带军匠。运输队出了交战地,再往东就没有马道可走,荒滩戈壁全都是十二部的地盘,粮草运输得增加兵力做保护,可是增加兵力就是增加军粮。离北铁骑走得越远,粮食消耗就越多,还要考虑途中可能出现的意外,这比打防守要难得多。
“去年薛修卓抛弃泉城和落霞关,独守厥西十三城,当时还不觉厉害,”沈泽川终于露出难色,叹了口气,“现在才知道威力。”
谁不想要戚竹音的兵力?沈泽川也想,只要拿下启东五郡,即便女帝是光诚帝在世,阒都也绝无翻盘的可能。薛修卓一直对中博和离北战事不闻不问,在年初任由沈泽川招兵买马,甚至没有追查启东军粮,这是对沈泽川的另一种消耗。
“江青山实乃一大助力,不怪女帝要拿他来跟薛修卓打擂台,此人凭借一身硬骨头扛起大周粮仓,”萧驰野眼神深邃,“兰舟,你要打的这场仗,比我的更难。”
沈泽川不回王宪的信,有为萧驰野的考虑。同样,萧驰野现在放弃启东守备军,也是在为沈泽川考虑。
萧驰野挪开椅子,俯身把木屐拾起来,却没有给沈泽川穿,而是整齐地搁到一边。他松开握着沈泽川的手,俯身过来,摸了兰舟的面颊,低声说:“我自己去。”
沈泽川红了眼角,含情眼里却没有情潮。
* * *
深夜梆子敲了几声,风泉抱腿靠在李剑霆的龙床脚,没有睡着。过了小半个时辰,听见垂帷里的李剑霆说:“你不睡吗?”
风泉下巴抵着膝头,他清秀的脸埋了半边,答道:“皇上数日难眠,咱们还是传个太医吧。”
李剑霆睁着眼,稍稍侧了些身,背对着垂帷,说道:“睡不惯而已。”
殿内静了片刻。
李剑霆问:“你见过沈泽川吗?”
“咸德年他刚出昭罪寺的时候见过。”
“据闻他母亲是端州舞伎,”李剑霆像是求证,“这是真的吗?”
“真的,”风泉挪动下麻了的脚,“他是沈卫庶出第八子,在建兴王府里不得宠,早早就被打发去了端州私宅,跟已故的前锦衣卫同知纪纲有关系。端州沦陷时,他也在茶石天坑里。”
李剑霆沉默须臾,道:“齐惠连敢抛却成见对他倾囊相授,是位名副其实的狂士。”
“可是沈泽川褊狭记仇,”风泉侧过头,“纪雷与他有仇,他便让纪雷……生不如死。那日在席上,若非韩丞冥顽不灵还在抵抗,皇上大可把他革官流放到中博,看沈泽川如何待他,必然也让他生不如死。”
殿窗外的树影透在地上,深夜的王宫里阒无人声。
“你是慕如的亲弟弟?”李剑霆话锋一转。
风泉神色微动,没有草率回答。
“慕如进宫前你就做了太监,她那时已经是楚王宠妾,你何必进来受苦?”李剑霆眼珠微转,“你不像福满进过内书堂,可你熟读诗书。依照慕如的家世,你能认字就不错了。”
风泉立刻跪在地上,道:“奴婢,奴婢……”
“朕看你双耳耳洞不是新扎的,但是先帝没有赏过你耳饰,更不可能赏你耳饰。能够在幼年时耳带明珰的男子非嫡即贵,你究竟,”李剑霆撑起身,停顿一会儿,看向垂帷,“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 * *
琴弦“嗡”地震了一下,乔天涯如梦初醒,抬手想要揉眉心,却发现指腹破了。
“大帅久不回信,便是对府君要把青鼠部领地给海日古一事不满……”姚温玉停下交谈,目光透过帘子,看向里间。
“此事难办,就怕跟启东有了嫌隙。”孔岭跟着看过去,“松月心神不宁,不如出来跟我们喝喝茶。”
乔天涯用拇指抹掉那点血迹,靠在藤椅里笑道:“既然先生邀请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把琴搁到案上,起身掀帘,去了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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