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李剑霆没有这个顾虑,她是大周如今名正言顺的储君,内有内阁教导,外有学子声威,还有薛修卓为首的实干派全力支持,戚竹音效忠她是天经地义,她只要扛得住言官弹劾,封戚竹音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而这恰恰是处于尴尬位置的太后所不能做的事情。
沈泽川合上书页,说:“大帅一日不封,启东兵权就一日不稳,无爵在身是戚竹音不能归于‘正统’的根源。试想她若是战死沙场,或是负伤下马,家中庶兄弟就能借此机会抢占戚时雨的爵位。五郡兵马大帅听着威风,可要是没爵,她就只是那个位置上的暂居客,继承不了戚时雨身后的一切。太后怕启东做第二个的离北,所以不敢封,而这个‘不敢’正是太后最大的弱点。”
李剑霆如今最缺什么?
就是兵权。
世家折损了魏怀古,又在海良宜死谏一事上落于下风,太后还能够在博弈中跟内阁及薛修卓平起平坐,就是因为她双手紧握着大周剩余的两大兵权。不管是孔湫还是薛修卓,都是文官,只有军议权,没有调兵权。
如果薛修卓在此刻给了戚竹音封侯的承诺,那么戚竹音就可以转投储君麾下,放弃跟太后周旋。启东兵马也自然归顺于李剑霆,这是卸掉了太后的一条手臂。
“有钱好办事,”姚温玉接过沈泽川还来的书,说,“倘若薛延清没有奚家银库,光凭口头承诺定然说服不了大帅,但他负担了启东军饷,大帅也要再三斟酌。”
以上假设都建立在启东军屯真的能自给自足,不必从厥西粮仓强行征调,然而启东今年的军粮实际上是掌握在沈泽川手中,戚竹音必须要顾及中博,她得好好权衡。如果沈泽川对她转投储君的事情不满意,那颜氏就能断掉启东的军粮,戚竹音还是得问阒都要粮,薛修卓就得再度回到最初的困境里。
“薛修卓,花鹤娓,”沈泽川把姚温玉的废笔轻轻投进了笔筒里,笑起来,“我和谁玩呢。”
沈泽川的腕骨浸在日光中,他的手上牵着条看不见的线,能够悄无声息地推动阒都的局势。
姚温玉把那支笔拨正,笃定地说:“府君已有安排。”
* * *
天还没亮,宫檐下候着宫娥,都避身提着灯笼,缄默无言地照着路。戚竹音进宫觐见,得去明理堂,花香漪则要到太后寝宫内等候,两个人只能一起走一段路。
花香漪因为怕冷,额间还戴着卧兔。她仪态实在好,行走间不闻佩环声响,站在戚竹音身边只是稍矮些许。
戚竹音在启东成日都待在边郡,跟花香漪至今没讲过几句话,这会儿觉得有些沉闷,正想开口。
花香漪就说:“家中的账本大帅瞧了吗?”
戚竹音这才想起上回那茬,说:“上回归家看了,有劳……”她在“母亲”这个词上卡了半晌,对着花香漪比自己小两岁的脸着实喊不出口,只能仓促地略过去,说,“……了。”
花香漪罩着汤婆,看幽鸦掠过晦暗的天空,转眼消失在宫檐,这是她熟悉的景致。她说:“大帅客气了。”
戚竹音余光瞟见花香漪领间绣着折枝小葵花,仿佛是藏在端庄下的娇俏,与这幽深宫掖格格不入,因而显得格外清丽可爱。
花香漪忽然偏头,看着戚竹音,仅仅片刻,她就挪开了目光,轻声说:“姑母召见大帅,一是为出兵青鼠部,二是为军粮征调,这两件事可以合二为一,大帅要做个抉择。”
戚竹音摸不准花香漪此刻跟自己讲这些是什么用意,她这次入都就是被太后当作了刀,用来胁迫薛修卓和内阁,丹城田税的事情她早有耳闻。
花香漪却话锋一转,说:“阒都常年风大,站在楼上也看不清阶前荣华。天又这样冷,神武大街上好些店铺都关了门,夜里吃醉的都是空腹人。”
戚竹音微怔,看向花香漪。花香漪已经停下了,侧身对后边没声响的福满笑道:“公公猫儿似的。”
福满自己就心乱如麻,隐约听着什么“天冷”,便没往心里去。他见花香漪盈盈地立在前边,觉得三小姐容色绝顶不可逼视,就拎着灯笼赔笑道:“奴婢怕惊着夫人跟大帅的雅兴,不敢吵闹。”
“既然到了这里,”花香漪对戚竹音细声说,“大帅便先去吧。”
* * *
明理堂阶侧新栽的花木挂着薄霜,堂前空旷,地板都擦得光亮。待堂内宣了名,太监引着戚竹音上阶。她踩着那阶,觉得脚下生凉,这是她不论多少次都习惯不了的感觉。
堂帘向两侧挑开,戚竹音跨进去。
里边等候的数位朝臣都起了身,戚竹音谁也没看,对着太后行了礼。太后没放珠帘,含笑道:“哀家与竹音只是两月不见,便觉得很是牵念。那边郡苦寒,你起来,容哀家细细瞧一瞧。”
戚竹音抬头,余光就看见了立在侧旁的储君。
兵部尚书陈珍束袖而立,看着戚竹音的目光有些担忧。岑愈的面色不大好看,唯有孔湫还算如常。这堂内气氛古怪,就像是外边那株新栽的花木,看似并蒂连缀,实则虚于表面,早被冻坏了根子。
太后胜券在握,不着急切入正题,跟戚竹音寒暄半晌后,说:“你常年驻守边陲,风里来雨里去,哀家听闻你连侍女也不要,身旁没个体贴人,铁打的身子也着不住这么折腾。”她也不等戚竹音回答,侧目对赫连侯说,“你瞧瞧。”
赫连侯迎着太后的目光,感慨道:“臣见着大帅,就想起那不成器的费适,虽为男儿身,却不识凌云志,叫臣好生发愁。”
“费适刚刚及冠,须得有人在侧勤加引导,否则好孩子也坏了性。”太后再度看向戚竹音,“竹音,还记得你费弟弟吗?”
戚竹音道:“依稀记的,是照月的弟弟呢。”
她像是直惯了,随口答的,可是照月郡主都得把她叫声姐姐,她这是侧面跟费适拉开辈分。
太后却说:“费适年纪小,正愁没人教。你是启东兵马大帅,他佩服得很,成日把戚姐姐挂在嘴边,就想往启东跑。你跟照月好,两家也不是生人,这几日若是得空,也与他说说边陲逸闻,也算是成全他那点念头。”
费适都及冠了,什么事不能做,要她戚竹音跟在后边教?况且费适只是小侯爷,还没继承赫连侯的爵位,又无官职在身,站到戚竹音跟前矮得不是一截,喊姐姐那是乱来。
太后意思明显,这是要摁着戚竹音把费适指给她。戚竹音为着军饷也不能翻脸,她说:“太后吩咐,本不该推辞,但此次入都实为军务,边事紧急,不宜再拖。”
太后稍稍坐回了身,倒没为难她,而是顺势说:“这是自然,上个月军报陈述青鼠部进犯,你打赢了,该赏。”
戚竹音把阒都那点腌臜摸得清楚,太后这个关头把费适塞给她,不过是在打击薛修卓的同时要她老实。军粮是个难题——如果她没有沈泽川的供应的话。
戚竹音忽地想起花香漪适才那几句话。
阒都风大。
花香漪是在暗示她什么?
“你给兵部的折子哀家也看了,想要趁胜追击,这没错,可眼下不是时机。”太后得不到戚竹音的妥协,便说,“三月正逢春耕,启东要打仗,军屯就得空置,那秋后的粮食势必要减损,得从别地粮仓调,可眼下就已经补不上了,厥西的百姓也要吃饭。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穷兵黩武绝非良策,受苦的还是百姓。”
太后闭口不提八城粮仓,这是留给戚竹音自个儿提,她只要提起来,这问题就能踢给薛修卓,到时候大家僵持不下,依然得听太后调派。如果薛修卓不摆手,戚竹音不结亲,那启东就出不了兵也拿不到粮。
堂内忽然落针可闻,左右都没有人吭声,戚竹音在中间把花香漪的话颠来倒去地想。
“年初户部呈报了各地收成状况,”从来没有在明理堂插过嘴的李剑霆冷不丁地开口,“厥西负担不起,可以联合其余几州的粮仓,补上缺口。”
太后说:“储君不理朝事,不懂其中门道。去年河州就轮过一回,今年又要和厥西供应阒都粮仓,各地都难做。”
她们交谈间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八大城,戚竹音倏地灵光一闪。
八大城环绕阒都,不就是阒都的“阶前荣华”?花香漪说看不清,看不清什么?看不清八城收成详情!既然丹城田税能做假账,那其余几城的田税又有多少是真的?田地都没丈量明白,其间能隐瞒的东西就多了。花香漪最后一句话说的是空腹人,去年丹城流民无数,全是饿着肚子跑的,潘逸明知瞒不住了,为什么没有立即设棚施粥?
戚竹音短短几瞬,鬓边的汗都下来了,暗道一声好险!
* * *
藤椅微晃,雪白的袖逶迤在膝上。沈泽川打开折扇,略挡了些日光。姚温玉还在桌前收拾旧书,庭院里很安静。
沈泽川随着摇晃看头顶的梅叶斑驳,那光细碎地掉在他身上,他拿折扇接住了,盛在眼前端详。
姚温玉从旧书中翻到了一沓案务,他打开,看见是最早茶州的粮食记录册。他以前也看过,但这会儿神使鬼差地翻到了后边,转过四轮车,对门口的沈泽川说:“茶州往年的高价粮都是河州粮,可河州去年还负担了军粮,以及阒都粮仓,我看这账面上走的都是大货,如果颜何如还要负担洛山土匪的粮,那即便河州年年丰收……”他缓缓摊平册子,“也该挪空了。”
“我原先疑心颜何如是从厥西和河州偷的粮食来卖,但等到樊州的账出来,就发现这两地粮仓也余不出粮食来再给他做生意。”
“去年梁漼山就开始兼管厥西及河州两地税务,颜何如上回说他没能跟梁漼山打通关系,”姚温玉扶着门框,神色微变,“那他去年倒卖的粮食都是从哪里来的?”
沈泽川偏头,跟姚温玉对视片刻。
“八城粮仓,颜何如去年倒卖给中博各州的粮食都是从八城内流出的。”姚温玉迅速翻着膝头的册子,“樊、灯两州的高价粮都是经过蔡域的手在倒卖,府君杀了蔡域,颜何如便没有说实话。”
沈泽川掌间的折扇忽地合上了,他还仰着身,凝视着那些日光。在那顷刻间醍醐灌顶,说:“那太后就没有能够负担启东军粮的储备,她在空口画饼。”
这一步诈棋完全套住了薛修卓,八城的账太烂了,就算是潘蔺都未必知道哪些是真是假。薛修卓查的丹城田确实不对,潘逸最早递到户部的收成详细也是假的,但世家呈交的粮食存余是真的。他们侵吞民田却没有粮食,因为粮食早就暗地里挪给颜何如倒卖了。
八城粮仓根本就是空的。
“花鹤娓……”沈泽川笑出声,不得不感慨一声,“太后了得!”
如果薛修卓迫于军粮征调,罢手不查丹城田,并且退后向太后示好,那等到他真的做完了这一切,就会发现太后根本没粮,启东仍然出不了兵。到时候薛修卓不仅要失去现有的优势,还要承担太学反戈的风险,甚至将面临实干派的质疑。
花鹤娓不是朝臣。
她在这群老谋深算的男人里有自己的玩法。
第223章 波潮
戚竹音在刹那间心思飞转, 她掂量着左右两侧的轻重, 必须在这场博弈里找到最适合启东的盟友。这局输赢对启东而言同样重要,它甚至决定着戚竹音以后能在兵马大帅的位置上待多久。
戚竹音拿定主意, 说:“臣还没有跟兵部及户部诸位大人详谈, 对其他地方的粮仓储备不了解。但是启东去年四郡收成尚可, 如果出兵,跟其他粮仓凑一凑, 勉强能够支撑两个月。”
“你是做将军的, 自然比哀家明白,想要继续深入大漠, 单是行军就要个把月。”太后轻声细语, “如今已是三月, 耽误了四郡春耕,两月以后若是没有回来,接着要耽误七月秋收。竹音,哀家绝非不愿出兵, 而是不能出兵。”
戚竹音似是被难住了, 明理堂内再次陷入寂静。
太后缓身站起来, 敛衽看着堂内诸臣,苦口婆心地说:“倘若大周仓廪充实,这场仗即便竹音不求,哀家也要打。可是朝廷此刻囊中羞涩,实在是无能为力。况且民以食为天,打这一场, 三地百姓都要饿肚子,那不是轻重倒置了吗?泊然,你在年初看过户部呈报,也对各地的情况了如指掌。”
戚竹音在堂内,朝臣们哪能直言反驳?太后这样气定神闲,逼着他们自己提八城,孔湫捏着自己的折子,站在边上没什么表情。
约摸半晌,孔湫说:“启东动兵不是小事,原本也该有个具体的章程。大帅新入都,既然还没有跟内阁详谈,不如就等今夜咱们谈完以后再做决定。”
孔湫这是缓兵之计,既没有沿着太后的意思走,也没有替薛修卓做决定。梁漼山整理的账本他有誊抄,现在压在手里却拿不掉丹城实在可惜。
散时众人依次出明理堂,风泉在前头给李剑霆披氅衣,李剑霆慢了几步,等着孔湫出来。孔湫抬臂为李剑霆引路,带着储君下阶,走在那空旷的场上。
“今日殿下直言不讳,”孔湫说,“整合各地粮仓的提议确实是个办法。”
李剑霆稍微抿了唇,又转而一笑,对孔湫说:“年初元辅与我谈过些许,我自然不敢忘。只是此刻看来,想要凑齐军粮确实太难了。”
天已经亮了,地上的水洼倒映着碧穹,飞檐掩着最后那点暝光。
李剑霆走了几步,说:“那位崇深大人很是了得,听闻他心算既快又准,账目过眼绝不出错。既然丹城田税案暂时延缓,元辅何不请他算一算各地余粮?三地不够,还有八城,大家齐心协力。”
孔湫苦笑道:“如今军粮征调要从厥西走,正苦于如何向八城开口借粮……”
孔湫突然停下话语,侧头认真地看着李剑霆。
李剑霆说的是让内阁算,没有说让内阁查,这一字之差的意思却千差万别。前者不管太后肯不肯,内阁都可以梁漼山去算八城余粮,因为丹城账有问题,潘蔺还关着呢,户部现在理当重算八城余粮,这是户部本职,没错的。
李剑霆眉间的花钿红艳,却没有夺走储君的神采。她像是随口一提,对孔湫的注视还有些无措。
* * *
戚竹音出了宫门,就看见薛修卓站在不远处。她把肩头的氅衣拉掉,扔给了过来迎接的戚尾,对薛修卓指了前方,示意边走边说。
“我适才听陈尚书说,这次的军饷是你给的,”戚竹音说,“多谢了。”
戚竹音的谢自然没这么简单,薛修卓听出意思,跟着戚竹音走了段路,说:“大帅用兵青鼠部是为牵制阿木尔,北边的战事吃紧,这仗该打。”
戚竹音避开自己已有军粮的事情,而是说:“我入都前听说此次军粮要从厥西征调,江青山不答应吧?你们也有难处。”
阒都的清晨没有那么冷了,街道间的商贩忙碌起来。他们都穿着官服,左右无人胆敢近身,寻常百姓都避退三尺。待到他们走过去,又望着戚竹音交头接耳。
那传闻中风引烈野的戚竹音仅仅是高挑而已,她既不孔武有力,也不雄壮威武,但她就是有份从容,受得起这些窥探和揣摩。
“但你说得没错,这仗该打。”戚竹音缀着的五珠随风摇曳,她鬓边的发微乱,拂在侧颊。她接着说:“离北是反了,可离北铁骑仍然是阒都东北方的铁壁。离北王战死,今年的交战地迟迟不见捷报,打得确实辛苦。你们在阒都,离得远,对边沙十二部是一知半解,光靠几封军报也描绘不出阿木尔的雄心壮志,不要总是觉得他们真的进不来。”
阒都是天子之都,大周百年繁华尽歇在此,它跟风尘仆仆的边陲不同,至今没有挨过刀子。中博兵败只过去了七年,但在阒都已经找不到当时的惶恐,这里对边沙骑兵的恐惧早就褪色了。
“阿木尔已经统领了六部,在格达勒仿照大周的军屯,启东今年再不出兵,阒都也无法再置身事外。我直说了,我的兵跑不过边沙骑兵,如果离北沦陷,落霞城支撑不住,那就算边沙骑兵屠进了阒都,我也赶不过来。”
风微微加大,戚竹音站定,转身看着薛修卓。她背后是巍峨朱墙,那层叠的飞檐直飙晴空,头顶连云都没有,阒都就这般赤露露地暴露在晨光里。
“我必须出兵。”戚竹音眼睛里没有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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