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都破了,也没人支援。守城的樊州兵心不在焉,把箭射得疲软,一看总旗死了,连像样的抵抗也没做。
费盛回过神,冲后边的锦衣卫打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搜罗全城,把火铳全部缴获。
尹昌在骂人的闲暇犯了酒瘾,打完仗要喝两盅。他空着的手抓耳挠腮,把热乎的头递给费盛,送礼似的,说:“你收着,收着。”
费盛闪身避着血,说:“您老带着他干吗呀!”
尹昌宝贝似的,嘿嘿笑道:“回去给府君,记功呢。”
费盛一想到那场景,就头皮发麻。沈泽川坐前堂的时候一身白,这东西血淋淋地推过去,溅到府君折扇上就得死。他赶紧接过来,趁尹昌喝酒的时候塞给小兵,打发人拿出去埋掉了。
* * *
茨州守备军果真凯旋,周桂在城门口设酒接风,给这些新兵也鼓鼓劲,让厨子烧肉烧鱼,先让他们吃了个饱。兵停在门口,主将要进来见府君。
尹昌今日酒都没敢喝,跟着费盛进了府。书斋敞着门,孔岭等人都站在阶前等,见他们进来,立即来迎。
“尹老,”孔岭对尹昌笑道,“宝刀不老!”
尹昌跟他熟,探着头望里边,小声说:“府君在里头?”
“就等着你呢。”孔岭引着他们上阶,知道尹昌见到官就腿软,专门对他说,“这次出战,尹老是府君亲点的,这份情谊,无需我再多言。府君一会儿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放宽心就是了。”
费盛在侧旁应道:“我给尹老抬着,不让他在府君面前栽跟头。”
他们不说便罢了,一说尹昌现在就腿软。他慌不迭地扶着台阶,在“哎哟”声中自己又爬起来,追着孔岭问:“府君问啥呀?我要是答不上来怎么办!”
孔岭回头正欲作答,就被尹昌两个月没洗的味道给冲得头晕眼花,硬是没接上话。他适才站在风口上迎人,没留神这味,这会儿都到了帘子跟前,再退后也来不及了。
孔岭看费盛一眼。
怎么没提醒尹老洗个澡呢!
费盛这口气堵在胸口,想说我让他洗他不肯啊。贼老头借口还多得很,什么冬天冷,要行兵打仗,脏了才厚实,污垢积着可暖和了,睡觉不冻脚。
帘子已经掀起来了,孔岭只能进门。尹昌习惯性地抬脚跨门槛,抬起来才发现这门口没槛。姚温玉坐四轮车,沈泽川早让人把内外的门槛都扒了。他轻轻地把脚搁在里边,挪进去了。
沈泽川见过尹昌,但是那隔得老远。先前守备军没重建,打洛山土匪都是禁军的事,后来守备军招募的时候,沈泽川又连续出门,两个人勉强算是认得。
沈泽川今日常服罩宽袍,白得不染纤尘,做主位上看着尹昌进来。
孔岭说:“府君,这就是——”
孔岭话还没有讲完,尹昌已经跪在了地上。老头冲着沈泽川的位置一顿“咚咚咚”地磕。费盛心道完了,跟着跪下去,磕完头就赶着去扶尹昌。后边的幕僚哪知道什么情况,人都在进门,看前边跪了,以为府君在发怒,随着跪了一片。
这堂内的气氛古怪,疑似发怒的府君捏着折扇,准备说的话都被他们磕回去了,坐着不是,站起来也不是。
姚温玉反应快,从四轮车上俯身,对跟前的尹昌温声说:“尹老出战九死一生,见了府君自然心绪难平。但今日凯旋是好事,不宜伤情。”
姚温玉的话从侧面夸得是沈泽川择将明智,让老将感激淋涕,顺道告诉后边的幕僚们,这对主从感情深笃,好着呢。
沈泽川这才找着话,说:“行军辛苦,费盛,快扶尹老起来吧。先生们也起来,照常坐。”
费盛把尹昌扶起来,尹昌哪敢看沈泽川,拿出打仗的谨慎,连大气都不敢出。
孔岭哭笑不得,原本挺轻松的气氛,让尹昌这么一跪,跪得大伙儿都不便再嬉笑。
好在沈泽川把控着堂内氛围,放低了声音,比平时更温柔。他不着急,先问了尹昌行军时的吃穿如何,又问了返程时的天气,几番问答以后,尹昌的答话就顺溜多了。
沈泽川这才切入正题。
费盛原先还想藏,可尹昌的味太大了。老头两个月没洗也没啥,可他们从战场上下来,一身新沾的血臭,这会儿被堂内的热气全给焐出来了。
余小再坐在孔岭的下边,听着问答,忽然闻见股味。他分神琢磨着味,觉得这味既像馊饭拌臭脚,又像泔水泡咸鱼,简直闻所未闻,独树一帜。这味还力道奇猛,不到片刻就占据了满堂,并且后劲十足,让嗅觉灵敏的费盛快昏过去了。
沈泽川全程面不改色。
谁都能掩袖,唯独沈泽川不能。尹昌是给他打仗的,他如果在这会儿露出嫌弃之色,伤的是老头的心。况且给尹昌的赏,在明面上没有那么丰厚,先前的一败也是要算的,沈泽川再掩鼻,下边的人就敢轻慢尹昌。
尹昌不知道周围什么滋味,给沈泽川说樊州火铳的时候手舞足蹈,越讲越高兴。
萧驰野来得晚,他这几日都住在北原校场,听说尹昌回来了,专门赶来见见这老头。萧驰野到了檐下,免了通报。
骨津正给萧驰野褪氅衣,忽然动了动鼻子,露出惊悚的神色。萧驰野瞟见骨津变色,纳闷地问:“怎么了?”
骨津还没答话,就听见堂内“哐当”一声,接着余小再急道:“这咋子晕咯!”
费盛听着萧驰野到了,怕萧驰野进门也闻着味,这跟前坐的可是沈泽川,被熏出什么事他担待不起。尹昌打了胜仗,大家铁定不会责怪老头,那就只能跟他费老十算账,谁让他是随军哪!周围都快招架不住了,费盛真是冤死了,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先倒下去,栽到沈泽川跟前装死。
沈泽川立刻抬起折扇,拿出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镇定地说:“快扶到偏厅去,请大夫来看看。尹老奔波劳累,成峰,赶紧派人为尹老备热水,待尹老沐浴休息后再开宴。”
尹昌一听要洗澡,急得差点跳起来,说:“府君,我不——”
萧驰野在外头喊了声:“乔天涯。”
“得嘞,”乔天涯弯腰进去,直接把尹昌扛起来,在老头挣扎中哈哈笑,“尹老,过年好啊,该洗了!”
堂内的诸位先生如释重负,不需要沈泽川说话,连忙站起来开窗户。凉风一冲,众人顿时清新拂面,不约而同地深呼吸。
第200章 酒宴
谁曾想尹昌的澡洗了将近两个时辰, 等得书斋内的先生们饥肠辘辘。余小再眼瞅着桌案上的糕点, 肚子直叫。
“犹敬,”沈泽川从茨州要务里抽身, 说, “二月用兵端州, 敦州就是补给营。澹台虎在那头对衙门事宜不了解,你还得再去看着。我给你巡察之权, 有事可以直接禀报到我的案头, 不需要再转呈驿站。”
余小再是都察院御史,算是岑愈的学生, 早年做过巡察御史, 经常外勤地方, 对衙门里的门门道道都很熟悉。如今重建敦州,派过去的要职胥吏都是由茨州择出来的新人,用起来不放心。沈泽川没有把余小再留在敦州做监察道,而是给他巡察直报的权力。虽然余小再还没有明确的官职, 但他的分量很重, 这就相当于中博目前的臬台, 手里捏着中博各州各道的吏治考核。
余小再连忙收回目光,起身朝沈泽川行礼。
“敦州新建不久,”萧驰野坐在沈泽川旁边,对余小再说,“澹台虎是武职,原本不该插手衙门案务, 但如今各州缺人,就暂且没了避讳。他在这方面稍显迟钝,大事上得靠你多多提点。”
澹台虎是萧驰野的心腹,下放到敦州是为了填补中博空缺的将职,让他守敦州实际上算是委屈了,有着这层关系,敦州衙门里没人敢逆着澹台虎,萧驰野这句话就是给余小再撑腰。余小再现在有了沈泽川巡察直禀的委任,又有了萧驰野这句话,走敦州就不怕任何人,往后下到其他州也有足够的底气。
余小再喜上眉梢,又不好站在这里流露太过,忍着高兴,对他们俩人再次行礼,说:“下官必定全力以赴,不负府君和二爷的垂天之恩。”
余小再答得响亮,肚子也答得响亮,两方一唱一和,震得书斋内鸦雀无声。
“今夜是守备军的庆功宴,”沈泽川看天色都暗了,“我就不拘着诸位先生了,开席吧。”
席就设在偏厅,原本沈泽川是主座,但萧驰野回来了,尹昌也没有到场,他就稍坐了片刻,意思到了就退了。在座的多是幕僚,沈泽川在的时候也不敢饮酒放肆,府君退了更自在些。
乔天涯不在,没人盯着,姚温玉却不过先生们的盛情,就跟着饮了几杯酒。等到乔天涯回来时,元琢已经微醺了,正靠椅子上跟孔岭和高仲雄谈笑。
乔天涯看他难得放松,就没跨进门,搁了门帘,在檐下陪着。
费盛找到乔天涯,老远就招手,隔着细雪说:“走啊,杵在这儿干什么?值庐里也设了一桌席,就等着你呢。”
乔天涯没动,靠着门柱时有点不羁,说:“主子那头安排了?”
“那铁定得安排妥当了。”费盛走到乔天涯跟前,从门帘的空隙往里瞧了瞧,“先生们散得晚,你待会儿再过来也来得及。这里里外外都是近卫,出不了大事。”
乔天涯想了片刻,抬起帘子。那头的姚温玉往这边看,像是知道这儿有人等着。乔天涯顿了须臾,放下帘子,说:“我屋里还有几坛好酒,你叫人去拿,权当是我给大家的赔罪。”
费盛立在边上定了会儿,只说:“谁稀罕你那几坛酒,没劲了啊,主子都放了行,你还把自个儿拘在这里。”他喝了点酒,比平时话多,“主子前些日子让我招募新人,你知道吗?”
乔天涯抱臂,用眼睛打量他,说:“知道。”
费盛抬指点着自己,又点了点乔天涯,含着酒嗝说:“我给你说句实在话,以后在端州建骑兵,主子最属意你,你能打嘛。可如今算怎么回事,你跟着姚温玉,倒像是忘了自己根在哪儿。你这么着下去,迟早要把前程糟蹋没了。”
乔天涯的刀柄落了雪,他看向庭院,漫不经心地说:“我的前程在这儿呢,你也忒操心了。”
“你是太傅给主子的,”费盛放低声音,恨铁不成钢,“主子收你那日,也收了仰山雪。”
乔天涯曾经发誓要做沈泽川的刀,胆识,心性,身手,他什么都不缺。如果他肯,在中博就能做像朝晖和晨阳那样的近卫,往后前途无量,光复门楣不是梦话。可是他自从被放到了姚温玉身边,欲望就没了。这次招募新人的差事沈泽川交给了费盛,随军的差事也交给了费盛,那都是乔天涯不要的。
乔天涯把飘来的雪花吹掉,看那白瓣被风眨眼间就卷走了,消失在这黑沉沉的夜里。他没有拂掉佩刀上的积雪,也没有回答费盛。
* * *
萧驰野卸了甲,着着单衣看费盛的呈报,上边写了出兵樊州的详情,他说:“翼王连火铳都能搞到手,这本事通天了。”
“一百三十五只,”沈泽川褪着宽袍,“都是春泉营的东西,上边还刻着兵部的号。”
“他一个山野流寇,没有正规军,”萧驰野抬臂搭着椅把手,看着沈泽川脱衣,“谁给他供这么贵重的玩意?”
沈泽川的宽袍滑过臂弯,掉在了氍毹上。常服上是珍珠扣,在弹开时发出了细微的“啪”声,白皙光滑的脖颈顿时浮现。沈泽川手指半掩,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这份散漫没有设防,像是被压在氍毹间都不会反抗,心里还想着别的,所以显得格外诱惑。
“火铳流失在外对阒都没有好处,该是偷出来的。”
沈泽川的喉结在说话间会滑动,萧驰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它,对它熟悉万分。沈泽川每次汗如雨下时都习惯仰颈,因为萧驰野太高了,让他即便躺在被褥间,也需要这样去迎接萧驰野的亲吻。
萧驰野想到很多画面,但他神情自若,没有流露半分。他的拇指正在无意识地摩挲,让骨扳指轻轻转动,说:“尹昌是不是带回了俘虏?”
“翼王的男宠,姓霍,成峰说是灯州原指挥使霍庆的儿子。”沈泽川说到这里,看向萧驰野,“明早可以见见。”
“这人用火铳吓退了尹昌,”萧驰野说,“会玩啊。”
“肯定有人教他。”沈泽川解掉了最后的珍珠扣,松手时常服落地。
美人终于舒服了,顺带着踢掉了脚上的木屐。沈泽川背着昏光,窄腰透出来,像是兜不住的玉色。萧驰野尝到了隐秘的愉悦,这就像是不为人知的把玩,对兰舟的欲望缓缓爬满了他的胸腔。
“明早送几只火铳去离北,军匠能画出图纸。海日古在北原校场偷学了尹昌的阵型,打得我还不了手。这次出兵端州,我要尹昌随行。”萧驰野把费盛的呈报扔在桌案上。
沈泽川端着茶喝,闻言瞟向萧驰野,意味深长地说:“不带我吗?”
“行啊,”萧驰野跟沈泽川面对面,佻达地说,“我家有悍虎,平时盯得太紧了,只有行军路上能与你偷欢。”
沈泽川上挑的眼角里猫着坏,说:“你妻好凶,我怕他。”
萧驰野学着沈泽川上回的语气:“我也好凶啊。”
“我不怕你凶,”沈泽川把折扇抵在两个人的唇间,像外边的狐狸,“可是你好久才来啊。”
萧驰野稍稍偏了头,说:“这能怎么办,我惧内啊。”
“我都想要。”萧驰野低声说道。
* * *
时隔这么久,这次感觉截然不同。
心跳,声音,呼吸。
萧驰野都要,他霸占着沈泽川。
沈泽川受不了,萧驰野连他还没有淌出来的泪珠都要夺走。
萧驰野曾经想要天空,想要草野,还想要鸿雁山,他熬鹰驯马,奔驰在梦中的大地,可最终他都不想要了。
他要沈泽川。
沈泽川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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