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的本事,你自己办不成这件事,是以你还有帮凶。那个帮凶便是对姓成的更加不满的孙有善。”
“而那具尸体”,周昭说着,走到了先前看出异样的那块青石板面前,用那支烧红了的判官笔烧了烧,“应该就在这里吧!”
谢老四觉得,若是眼眶可以无限地增大,那他的一对眼珠子这会儿肯定早就滚落在地了。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额头上已经布满了虚汗。
他的嘴唇轻颤,看着眼前的周昭,就像是在看鬼一般,“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明明今日方才进天英城,就在今日早上,我亲眼见张阿婆把你骗过来的。”
“你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
周昭挑了挑眉,“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当然是我推测出来的。你关注女子的清誉,我一说来行刺的凶手是成铭,你第一个想到的是要找证据。”
“除了执着于断案需要证据的官员,对于天英城的罪犯而言,被人砍就砍回去好了,哪里需要什么证据?”
当然,她没有说的是,在今日千面给她的天英城人物名册当中,便有眼前的谢老四,他曾经是一地父母官。
“谢老四,剩下的不必我多言了吧?一旦我撬开这块青石板砖,就能够找出来藏在其中的孩子尸体。”
谢老四嘴巴张了张,他一会儿惊喜,一会儿又颓废,到最后红了眼眶。
他也没有办法否认,孩子的尸体就藏在那地下。
“人与人果真是不同的。我阿爹从前总说我天资驽钝,为人古板,若查案容易受人蒙蔽,造成冤假错案。”
“我一直守本心,十分谨慎,可还是因为能力不足,将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他说着,摇了摇头,眼睛中闪过几分疑惑。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晓孩子的尸体藏在这里的,他们偷偷来搜查过好几次都没有搜到。你又是怎么猜到,孙有善同我联手。”
谢老四说着,有些激动起来,可他还没有失去理智,知晓压低了声音说话。
“我甚至不明白,用无辜人的死来逼我就范,这么不合常理的事情,除了姓成的那个疯女人能做得出来外,竟然还有人想得出来!”
“而我……”谢老四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找到证据,让成寨主相信我之前的判断没有错,她的夫婿李湛就是杀死她儿子的真凶。”
第40章 纵火旧案
周昭闻言,看向谢老四的目光有些复杂。
她看出来了,谢老四是个好人。
在这种烂泥潭里,他还关心女子的清誉,认为做人做事要讲证据,见不得无辜之人惨死。甚至就连恨她入骨的成寨主,都觉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种事情,会是压垮谢老四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她却是没有想到,他到现在还执拗的探寻着真相。
带着那一身遍体鳞伤,生活在地狱之中。
谢老四显然陷入了回忆之中,“我原是吴人,同成玉媛所在的成家,都是故鄣的郡望。”
“说起来原本我同成玉媛,还曾经有过婚约。就在我们要成亲的前一年,成玉媛的兄长突然出了事,他们这一房一下子没有了顶梁柱。”
“族中之人虎视眈眈,要吃她绝户。成玉媛这个人性子强硬赛过男子,她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便是登门与我退亲,第二件便是招了李湛做赘婿。”
谢老四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带着许多他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复杂情绪。
“我敬佩她一个女子带着部曲,撑起了嫡支,我父亲还时常在家中喟叹,我这种驽钝之人,错过了良缘。不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也没有对她过多纠缠。就这般相安无事了几年,我蒙祖荫,做了故鄣郡下凉平县的父母官。”
“直到有一日,凉平城中突有一宅院起火,大火一共死了八个人。这其中有李湛的父母兄嫂,还有两个侄女,以及成玉媛同李湛唯一的儿子成南,以及成南的乳母。”
“火灾发生之时,乃是半夜时分。因为李湛的侄儿李元病重,于是成玉媛夫妻二人送他去看郎中,幸而躲过一劫。”
谢老四娓娓道来,周昭几乎都能体会到成玉媛回来之后,看到一片火海该是怎样的绝望。
“火一直到天亮了方才扑灭,当时除了发现了八具烧焦的尸体,现场还有一个女婢被烟熏晕在院中。那个女婢手心中有油污的痕迹,不光是如此,她的衣角也同样沾了桐油。且她的身上还藏着火折子。”
“现场有纵火的痕迹,一切都指明那女婢便是纵火犯。成玉媛也查出,那女婢乃是她族叔插过来的暗棋,原本这个案子就应该这样结案。可是我在同仵作验尸的时候,发现了不同之处。”
“八具烧焦的尸体,并不是所有的脸部都毁掉了。李湛的兄长将他嫂嫂护在怀中,她的脸就还清晰可辨,还有李湛的小侄女,那孩子也有半张脸是完好的,除此之外,还有成玉媛的儿子成南,他的脸亦是没有完全损毁。”
周昭听到这里,蹙了蹙眉头,“你认为成南在起火之前,就已经死了?”
“那李湛嫂嫂同侄女腮部发红,面有芙蓉色,而成南的脸上却没有这般。”
谢老四震惊地看向了周昭,过了一会儿方才苦笑着点了点头,“你究竟是什么人?莫不是什么能掐会算的神仙!”
在周昭面前,他觉得自己哪里是天资驽钝,根本就是蠢钝如猪。
“是的,我心中有怀疑,想要仵作给那孩子验尸。但是成玉媛因为丧子之痛,像是发了疯一般的阻止。最后她问我,将孩子切开,就能知道他是不是被烧死的么?”
谢老四说到这里,眼神顿时暗淡了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凉平县的仵作,也不是真正的仵作,他就是一个坐堂的郎中,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查验。”
“因为有疑点,我不肯以纵火案结案,到处查案。终于让我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那就是翌日我发现李湛的拳头上有一块圆圆的淤青。你见过成铭身上的玉佩吧?成家每个人都有一块。”“下人的是方形青玉,刻着成字;而主人的是方形青玉中间有一个凸起的圆,圆上刻着名。我同成玉媛曾经定过亲,当时成家送来的信物,便是刻有一个媛字的玉佩。”
“我立即便怀疑上了李湛。大人将玉佩挂在腰间,而孩子却是挂在脖子上,有没有可能是李湛先用拳头打死了成南,然后再放火毁灭证据?后来我打听到,成玉媛在生成南之时伤了身子,无法再有后代。”
“而纵火案发之后,成玉媛悲恸欲绝,且对李家愧疚无比,认为是成家的争斗才害年幼的李元成了孤儿。”
周昭的手指头微动,“所以你认为李湛不管是错手杀人后弥补,还是故意为之,他有吃绝户的动机。”
谢老四点了点头,“没错!而且天无绝人之路,我没有轻易结案往上递卷宗是对的,那个纵火的女婢醒来了。在审问之下,她开口指认了李湛,说李湛杀了成南,转而指使她纵火。”
“有了人证,我立即将李湛抓了起来。”
谢老四长长叹了一口气,周昭瞬间想明白了他的无奈,“成玉媛不相信你,李湛花言巧语哄骗她,让她认为你是因为当年的退婚,对他们夫妻二人怀恨在心,所以才指使女婢做假口供。”
谢老四对周昭的“神算子”功夫已经不惊讶了,他已经明白,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简直比地龙同龙的差距都大。
他点了点头,“没错!但是我还是将他手上的那块圆形淤青,同成南尸体上的玉佩做了对比,绳子烧掉了,但是玉佩是在胸口的,那大小形状都是吻合的,就是李湛动的手。”
“我连夜审问李湛,他不刑罚,承认了是自己一拳打死了成南。”
周昭并不意外,不光是地方上,就是廷尉寺审案,也时常用刑,要不然常左平也不会成为人们口中的“酷吏”。
“不光是李湛,就是我自己,也没有料想到后面的走向”,谢老四说着,神情有些恍惚,到现在他都想不明白那改变他们一生的夜晚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成玉媛这个女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天夜里,成玉媛安排好了家族事宜,让她的妹妹继承了成家之后,便领着成铭兄弟二人杀进了大狱之中,他们挟持了我,救走李湛不说,还带走了成南的尸体。”
“成玉媛拖着我们上了船,从广陵入海,然后入了燕在广阳上岸,直奔天英城。”
“入了天英之后,成玉媛像是疯了一样,一直不肯将成南下葬,她不信我,却也疏远了李湛,但又要求我们必须活在她眼皮子底下。她自己没有武功,但是成铭两兄弟对她忠心耿耿。”
“靠着自己的手段,同这二人的武功,成玉媛经过一番厮杀,坐稳了这天斗寨主之位。”
“她好的时候,会问我有什么铁证能证明是李湛动的手;不好的时候,便用烙铁烫我,让我承认是勾结成家旁支的人,指使女婢做假口供污蔑李湛,故意让成南死得不安生,让她一辈子深陷其中,无法再执掌成家。”
不等周昭发问,谢老四就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大丈夫固有一死,又岂能无中生有说假话?我虽然回答不上来,但我没有错,成南就是李湛杀的。”
周昭看着梗着脖子的谢老四,心中百感交集。
“我能找到证据,若如同你说的那样,成南死时面无芙蓉色,那他的确是在被火烧之前,就已经死了。”
第41章 天斗之变
谢老四激动地睁大了眼睛,他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想要抓住周昭的手。
直到周昭用判官笔划开道道,他方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跪坐在地拱了拱手。
“抱歉,是某唐突了。可这已经成了我的执念……”
他想不出来,又不肯低头,就这么要死不活的过着,他以为到死都过不去这个槛了,没有想到这一日叫他等到了。
他明白天下无便宜之事,周昭今夜行事必有用他之处,可那又如何?
朝闻道,夕可死。
“若尸体还在的时候,仵作验尸之时只需要切开死者的喉咙,看其气管之中是否烟灰与烫伤;”
“若还不够,则可剖肺,同理。”
“因为人活着在火场,会将烧出来的滚烫烟尘吸入体内。而死者不用呼吸,自是体内无烟尘。”
周昭说着,想了想又补充道,“下次你若是遇到没有办法判断的事,可用豚猪亦或者是旁的牲畜替代,在同样的凶案现场,豚猪死状如何?可面容扭曲?口鼻之中可有烟尘?”
“与死者对比之,自是案情分明。”
谢老四双目亮晶晶,他懊悔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这道理我若早知,又岂会有之后的祸事?”
他越想越悔,啪地捶了捶胸口。
“那如今如何是好?尸体已经变成了白骨,什么证据都烟消云散了。”
周昭摇了摇头,“如果同你说的一般,那孩子是被李湛殴打致死,那他的骨头上应该会留下痕迹。”
谢老四着急上火,他指了指地面。
“我将骸骨刨出来,你来看。死者的胸口并没有明显的凹陷,化成白骨之后,倒是发现有断裂痕迹。”
“但时隔多年,枯骨易断,也没有办法判断是生前断的,还是之后。”
周昭想了想,看向了一旁犹如隐形人一般的刘晃,“阿晃,你告诉他,这般情形可有办法?”
说到了验尸,刘晃也不磕巴了。
屋子里的两个人加两具尸体,一下子变成了三个人加一具尸体。
“可以蒸骨,骨若有红荫,则是死前被打,若是无红荫,则是死后。”
他说着,看向了谢老四,一不小心同他的眼睛对上了,刘晃像是被烫着了一般,赶紧挪开了视线。
他方才有一种荒唐的错觉,那谢老四瞧他,像是在瞧自己的亲爹!
当爹需要“大费口舌”,他不当爹!
“当真有此等秘术么?”谢老四腾的一下站了起身。
刘晃看到他这般激动,炙热得仿佛就过来拉他,他想往后退,可惜退无可退。
周昭见状,立即转移了谢老四的注意力,“当然可以,这天下能人异士多得是,廷尉寺便曾经有人蒸骨验伤,查过一桩陈年旧案。你若是不信,大可以使人去查前例。”
“不管是你们谢家,还有成家,皆有族人在朝,虽然如今在天英城,但是做到这些,并非难事。”
谢老四眼中泛着泪光,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信!我信!毕竟你连我将孩子的尸骨藏在哪一块石板下都知道。”
周昭并不意外,谢老四查过案,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她说的这些断案流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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