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了一步,撞到上前关切的属官,蓦地回过神,架着大火的陶罐虚影也消失不见。
属官低声问他:“少将军,这些人怎么处置?”
青年稳了稳心神,绷紧脸上的肌肉,神情冰冷地道:“活的关押一处,死的拿去交差。”
属官抱拳领命。
心里再同情这些百姓也只剩一声叹息。
也不知这些百姓被抓来的时候受过怎样的虐待,几乎没一个是好的,死伤惨重。看装扮应该都是孝城或者附近村落逃难的百姓。背井离乡谋一条生路,谁知道还是逃不过死亡。
属官知道少将军脾气,特地叮嘱士兵“轻点”,别在这个时候触少将军霉头。
尸体一具具被清理出去,鲜血滴答一路。
很快,轮到一具身材敦实肥胖的男尸。
负责清理的士兵咕哝一声“稀奇”。
当下世道,百姓大多偏瘦,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包肉也很正常,像那男人这样敦实壮硕的,少有。一个人搬不动,于是再喊一个。
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正准备一块儿用力。
结果——
一阵大力从身边传来。
士兵哎呦一声被推到在地。
尸体落地。
“不准碰他!”一声宛若小兽声嘶力竭的悲鸣从那名少年口中发出,他伏在男尸身上,一手抱着男尸,另一手不断挥舞驱赶士兵,吼道,“滚——全都滚开啊!”
第197章 孝城乱(三十七)
士兵摔得腚儿疼。
嘶哑咧嘴从地上爬起来。
恼怒道:“嘿,你这小兔崽子找死吗?”
说罢一脚踹到少年的肩头。
他这一脚下了大力气,多少还带着点泄愤的情绪,但并未将少年踹翻。少年死死抱着尸体,用不甚宽厚的肩膀去抵挡。士兵没将人踹翻反而被力道弹得站不稳,有些恼羞。
士兵啐了一口唾沫,撸起袖子准备给少年点颜色看看,此处动静惊动了属官。青年坐在马扎上缓和急促呼吸,压下头颅深处隐隐传出的针刺一般的疼,属官怕他被惊扰失控。
持刀上前低喝:“你们这是作甚?”
士兵尾椎骨疼得难受,见是属官过来,再疼也只得忍着,还得端上讨好的笑容。他指着目眦欲裂,眼眶爬满凶戾红丝的少年,告状道:“是这刁民要造反啊,方才还……”
属官抬手示意士兵住嘴。
士兵讪讪闭了嘴。
属官蹲下来,看了眼少年怀中满是血污、前胸数道深可见骨长痕的尸体,又看了看少年的长相,大致推测出少年怀中的男尸与少年的关系。问:“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他指了指自己脚下土地。
少年呼吸逐渐粗重,看着属官的眼神全是不加掩饰的恨意——他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何必跟这些仇人卑躬屈膝?视线扫过属官腰间佩戴的兵刃,眼底滑过一丝猩红杀意。
属官见少年不回答也不觉得尴尬。
他道:“在这里,你得听话才能苟活!”
话音刚落,少年身体陡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属官腰间武器,兵刃刷得一声出鞘。少年嘶吼着一刀劈向最近的敌人,半蹲下来的属官首当其冲!
属官也没想到浑身带伤的少年会突然发难。
一时不查,竟被少年得逞。
眼瞧着兵刃要兜头砍下,他反应敏锐地侧身一劈,同时抬手用手腕护臂去挡——他这对护臂非常精良,用料也很充足,他有自信,少年这一刀砍下来未必能完全伤到他。
少年的机会也只有这么一次,错失这一次,下一息就会被反应过来的士兵乱刀砍死!
铛!
预料中的重击并未落到护臂之上。
少年手中的刀刃与一道飞射而来的短刃相撞,短刃看似轻巧,但蕴含的力量却让少年心惊胆战。他被这股力道打得重心后仰,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抢来的刀也因此脱手。
他试图伸手去摸刀再战,谁知刚一动,手腕迅速红肿,难言钝疼顺着手臂传入大脑。
完了!
少年脑中蹦出这么个念头。
他几乎可以预料自己下一幕的下场。
必然是被蜂拥上来的士兵乱刀砍成肉泥!
“前线打仗不是过家家,这么大意,你有几条命够你丢的?”青年沉着脸色上前,属官羞惭地告罪。少年也被反应过来的士兵擒拿住,双手掰到身后捆得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青年蹙眉,问:“这孩子怎么回事?”
属官:“地上这具男尸应该是他父亲。”
青年随意扫了一眼。
淡淡道:“哦,原来如此。”
为了报杀父之仇?
倒也不怪这孩子情绪失控,只可惜太鲁莽,除了赔上一条性命,没有其他有价值的意义。
属官道:“少将军,要不要杀了?”
青年摇头:“怪可怜,留着他吧。”
尽管看着狼狈憔悴,但瞧这孩子敦实个头,那张肥嘟嘟的脸,也看得出来大难临头之前是全家疼爱的掌中宝,衣食无忧,饭食少不了油水,才能养得珠圆玉润,富态憨实。
而且——
想起少年先前的爆发,青年抬手示意士兵先别急着将人压下去,上前捏了捏少年的筋骨。不捏不知道,一捏——连他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惊讶。他道:“一副不错的根骨啊。”
属官听他喃喃,头皮都要炸开了。
自家少将军别是惜才要将人留身边吧?
青年的确有过这念头。
但只是一闪而逝。
无人比他更清楚——一个心中怀恨的人有多麻烦!若理智不能压抑仇恨,则不能为他所用,留在身边也只会惹麻烦。若能理智能压抑仇恨,那就更加不行了!这不是毒蛇吗?
指不定哪天就反咬自己一口了。
青年微微眯眼,收回手,属官识趣递上来一张干净帕子让他擦去手上的血污。
见少将军不说话,属官暗中冲士兵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将少年拉下去,生怕少年会犯了少将军的忌讳。少年拼命挣扎,挨了两拳也不老实,不肯让士兵带走父亲的尸体。
青年目光微动,让属官将男尸截下:“这尸体不用拿去交差,烧了,骨灰还给那孩子。”
埋了还会被挖出来,倒不如烧了。
属官疑惑,但还是照做。
领到活儿的士兵发现男尸还挺富有,衣裳内衬、衣领都藏着金条银条碎银,怀中的钱袋还装着一把小巧的长命锁,用五彩丝线编织而成的长命缕串起来,像是孩童玩意儿。
长命锁正反面都刻着字。
“又偷懒?”
分赃的时候被属官撞见。
属官问:“身后藏了什么?”
上前将他们藏在身后的东西夺过来。
沾满干涸血污的钱袋装着分量不轻的财物,一看就知道是从男尸身上搜刮下来的。
士兵吓得笑容都扭曲了。
一个个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这时候,属官拿起那条串着银质长命锁长命缕手绳。长命锁正面刻着“长命富贵”,背面则写着“吾儿屠荣”。属官琢磨这个名字,隐约觉得有些耳熟,仔细回想才骤然惊醒!
他急忙道:“快!将那名少年押出来!”
那日火焚辎重的叛贼不就说过,家中亲眷在孝城?其中一人的确就叫“屠荣”,那名少年必然跟叛贼有关!属官马不停蹄去找少将军,兴冲冲地道:“少将军,大喜啊!”
青年心堵得睡不着。
百无聊赖用珍珠打弹珠玩儿。
属官一脸喜色来报喜,他也提不起一点儿劲,懒懒地道:“什么‘大喜’?喜从何来啊?”
“少将军,您看!”
属官献上一只脏兮兮的钱囊。
青年不解其意,直到属官从中取出一条长命缕,指着长命缕挂着的银质坠子道。
“您看。”
“看什么?”
待看清正反面的字,他猛地一惊。
急忙追问:“哪里来的?人在何处?”
属官以为立功在即,也露出松快的浅笑,道:“东西是从那具男尸身上搜出来的!”
青年听后惊得眼睛都圆了。
他倏忽想到那名少年。
合着,那孩子就是屠荣???
青年不由得想起沈棠那些外貌描述,再与少年一一校对,果然能吻合,当即让属官去将少年提过来。属官早有准备,冲外一喊:“人带进来!”少年被士兵一左一右押解。
此时的他已经很虚弱,身上伤口因为不久前的挣扎而崩裂,沁出猩红刺目的血,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用那双写满仇恨的眸子盯着青年,恨不得用眼神将此人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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