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荃未加思索,直接應下。
“我年纪輕,尚未经手过什么事,若是有不妥当的地方,祖母记得提醒我。”
芳宜郡主对她的不矫情和不怯场很满意,光是这一点已经足够,“你放心,你现在是裴府的少夫人,府中上下所有人你尽管调配,要是用得上祖母的地方,尽管开口。”
她得了这样的保证,心里更有了底气。
但有一件事她必须确认,那就是老太太对侯府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态度,遂道:“我未与侯府那邊的人打过交道,不知如何招呼他们才是好,祖母可有什么要交待的?”
芳宜郡主就喜歡她这样直接的问,当下给胡嬤嬤使了一个眼色。
胡嬤嬤的臉色有些微妙,回道:“侯府人多,人多嘴雜,有的这个不吃,那个不吃,有的爱吃哪样东西,走时还会拿些,吃的用的都要准备充足。还有那些小公子小小姐,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得多派人些跟着。”
也就是说那些人不光要吃好喝好,还连吃带拿。他们的孩子到时候会满府跑,不能磕了碰了。这哪是来告慰亡者,分明是来吃席的。
顾荃心里有了数,又问了一些细节,胡嬷嬷也都一一说来。
末了,芳宜郡主道:“至于花销明细,太多太杂,你可查看往年的賬本,到管事那里支取银钱便是。”
一个忌日而已,花销明细竟然是太多太杂
,可想而知有多繁琐。
顾荃肚子里打着官司,心下不显。
胡嬷嬷见她一团孩子气,面嫩又没怎么经过事的样子,隐隐有些担心。
等到主仆二人离开后,私下没忍住问芳宜郡主,“二夫人真的能担下来吗?奴婢怎么觉着有些不放心。”
芳宜郡主微微一笑,道:“你可别小瞧那孩子,我赌她肯定能担得下来,且还会处理得极为妥当,讓人挑不出错处。”
见胡嬷嬷还在皱眉,又道:“我们时时留意着,倘若真有什么不妥当的,及时提点她便是。”
胡嬷嬷点头,“是奴婢过于忧心了。”
也不怪她忧心,实在是侯府那些人难缠。
这些年芳宜郡主不太爱搭理他们,他们也没什么机会占便宜,好容易有一个,个个都是拼着命的想讨些好处。
芳宜郡主不差钱,又因着他们好歹是来给自己的儿子儿媳妇和大孙子祭拜,便也不怎么计较。但是不计较,不代表不膈應,年复一年的越发让人头疼。
“我老了,以后这家迟早要交到祜娘手上,她有她的章程,不必事事都依着老例来。趁着我还在,有些事还能帮着她料理干净,也省得她日后受累。”
她们一走,顾荃便让人取了往年操办忌日的賬册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单是这一日的花销,便可抵得上顾家一月的开支。
“姑娘,赵家那些人怎么看着像是来打秋风的?”黄粱嘴快,没忍住嘀咕了一声。
这话虽难听,却有些贴切。
顾荃手指輕叩着桌面,思索一番后列一张单子让南柯派人去采买,然后就着笔墨拟了一份契书。
日头半落不落时,宫里来了人。
来人是魯昌公主身边的嬷嬷,是来替自己主子传话的,说是那间铺子已经清空,并将钥匙送上。
顾荃有感于对方的速度,同时也庆幸自己有所准备,把写好的契书交给对方带回去给魯昌公主。
那嬷嬷径直回宫,第一时间将契书呈到自己主子面前。
鲁昌公主只看了一眼,眼底尽是满意之色,道:“五五分成,裴夫人是个大气之人。”
“恭喜殿下。”那嬷嬷也为自己主子高兴,不止是因为多了一项生财之道,更多的因为有了这个铺子,自家主子就能压代邑公主一头。
代邑公主喜欢钻研厨艺,荣帝以为她无心宫中争斗,也不愿掺和皇子之间的事,对她最为宠爱,还将城外的皇家别苑赏赐给她。
而事实是,她不仅参与宫斗,幫着贤妃争抢,还多般襄助自己的皇兄,好几次让太子落了下风。
“听说昨晚代邑公主很是发作了一通,摔了不少东西,怕是气得不轻。”
“她那点心方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自己琢磨而来?若是使了不入流的法子得来的……”余下的话鲁昌公主没说,其意思不言而喻。“那个裴夫人,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好,她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主子高兴,下人也跟着开心。
那嬷嬷又道:“太子殿下得知你与裴夫人要合伙开铺子的事,很是欢喜。殿下这一步棋,一举几得,实在是妙。”
“父皇对裴郅极为看重,偏偏裴郅谁也不沾,除了与白圭交好外,竟是谁也不亲近。如今我与他夫人有往来,日后他便是不会帮助皇兄,也万不会倒向老三那边。”
鲁元公主说着,又看了一眼契书,赞道:“裴夫人还写了一手好字。”
*
日落时分,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外。
解永摇着扇子下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举止间一派的风流倜傥,问守在外面的衙役,“我们裴大人可在?”
他得到衙役们肯定的答复后,下意识挑了挑眉。随意而熟稔一边与人打招呼寒暄,一边径直去到三堂。
三堂是寺中官员私人之所,打头的第一间就是裴郅的屋子。
屋子布置简单,除去基本家具与用物外,再无其它的累赘。一眼望去一目了然的同时,也让人觉得几分清寒。
裴郅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本书,听到动静后并没有抬头,直到人到了跟前仍旧不为所动,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解永“啧啧”两声,睨着他手中的那本《折狱集》,眼底隐有一丝揶揄之色,调侃道:“裴寺卿新婚燕尔,最是与夫人蜜里调油之时,怎地在大理寺独守空闺,还看这劳什子断案的书?”
好半天见他不搭理自己,也不恼也不气,反而凑得更近些,仔细地观摩着他的脸色,不时发出惊讶的声音,“廷秀,我怎么瞧着你眼睛发红,嘴角生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有了反應,将书往桌上一放,自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有着说不出来的纠结。
解永也是难得见他这般模样,福至心灵道:“你上火成这样,不会是还没圆房吧?”
“她身子弱,还得将养一段时日。”
“你……”解永一时说不出话来,憋了好半天来了一句,“廷秀,你不会是不行吧?我跟你说,讳疾忌医要不得,早治早好早享受……”
他的声音在裴郅越来越冷的眼神渐小,最后几乎不可闻。
裴郅看着他,问:“你不是最懂姑娘家的心思,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心悦于我?”
这话听在他耳中,不说是惊雷击地,那也是巨石入湖,让人震惊到不能再震惊,第一反应是自己听岔。
堂堂大理寺的寺卿,断案无数,有青天还冤之才,什么样狡猾阴险的恶人没见过,什么样多变龌龊的人心没见过,竟然求教别人如何让女子心动。
他摇着扇子的手都在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首先第一点,女主悦己者容,男子也一样。这个你得天独厚,不必刻意即可。再者就是你要知道悦从何来,一是景仰,二是可怜。景仰生情,可怜生爱,你觉得哪个更适合,你就用哪个。你若希望她景仰于你,你当……”
裴郅半垂着眸,若有所思。
从一开始他在那玉人儿眼中就没有看到过半分对自己的崇拜景仰,反倒是可怜同情之色,他见过几回。
可怜生爱,他要爱!
她的爱,很多很多的爱。
“诶……廷秀,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走了啊?”解永正口若悬河着,猛不丁人都走了,急得追出去两步后,又停下来摇扇子,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
他望着这一室的简单清寒,自言自语道:“春风吹融一江雪,万里荒芜一夜绿,真好。”
*
裴府的新房內,烛火刚起。
南柯依着顾荃的吩咐,将窗户推至半开。
她打理好这些后,小声地禀报自己先前查到的结果。不管是顾家带来的下人也好,还是裴府原有的下人也罢,谁也没看到有人私自进出过屋子。
“姑娘,或许不是院子里的人,奴婢觉着应该还是那个高手,他武功深不可测,定然是来无影去无踪。”
顾荃没什么头绪,除了让她们仔细留意外,也没什么好想的。
她让黄粱将积攒了有些日子的账册搬来,堆在桌上。一手翻看着账册,一手极快地拨动着金算盘。
烛火明亮生暖,裹挟着青叶气息的风穿过雕花的窗,拂着她额前的几绺发丝,夜色与光亮交揉着,衬得她玉色的小脸越发精致娇怜。
饶是日日得见,黄梁依旧一时犯痴,抱着账册发呆。
南柯见之,抿唇一笑,尔后轻咳一声提醒,打趣道:“你若是个男子,必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
黄粱猛点头,深以为然,“姑娘长成这样,可怪不得奴婢。”
顾荃听着她们说笑,拨动算盘的手顿了顿,暗道自己长成这样,连女子都为之倾倒,却在裴郅那里遇阻犯难。
正思忖着,忽然心有所动朝门口望去,但见裴郅已经进了院子。他走得不快,迈过门槛时还扶了一把门框,停下来像是喘口气。
顾荃已到他跟前,一把将他扶住的同时,关切地询问,“裴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他
似是在强撑,道:“无事。”
这哪里是无事的样子。
顾荃印象中的他如树如松,从来都是秀立挺拔的姿态,还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思及他先前去顾家时还发着低热,自然是以为他身体不适。
“要不要让大夫看看?”
“不必。”他低着眉,道:“我略通医术,不碍事的,歇一歇就好。”
顾荃心道他自己会医,想来应该是没什么大事,或许是近日事多累着了,睡一觉可能就会缓过来。
当下也不松手,扶着他进到内室。
南柯极有眼色,已将暗门打开。
顾荃将他扶到床上后,借着让他躺下的空档,没怎么细思地探了探他的额头。感觉他并没有发热,自是安心许多。
“裴大哥,你应该是累着了。”
他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向来以清冷淡漠示人的人,如今看着竟是格外的听话。年轻俊美的脸,略显干白的唇,彰显着他此时的脆弱。
顾荃忽然发现自己或许从来都未曾好好了解过他,也从未走近过他。他不是令人畏惧的煞星,也不仅仅是自己的药。
他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有着别人无法共情的过往。他冷漠外壳之下的脆弱,恐怕没有人知道。
一时之间,她愧疚起来。
借他而得以续命的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对他好,似乎并没有做到。
替他盖好被子后,她也不急着离开,而是守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大,她的手小,两只手一起才能将他的手完全握住。温暖的生命力涌入她体内时,他感受到的也是久违的温暖。
“小时候我身子弱,每次病来都性命垂危。我爹我娘成宿的不合眼,守着我,一直握着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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