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疵品 第27节

“在伊甸园的时候, 我曾选修过诗歌鉴赏课。课上，每一个人都要上台分享一首诗歌, 可以是书上找的，也可以是自创的。”
“嗯, 然后呢？”
诺兰不知什么时候收起了摆放在膝上的衣物。他维持着与你单手交握的姿势，身体微侧, 目光专注地落在你身上，不时点头，态度认真, 仿佛你在分享的是什么足以影响世界格局的大事。
受到他的鼓励，你又大胆了一些，心一横，就把困扰了你一个下午的疑问说了出来：
“然后，课上，有一位同学分享了自己原创的诗歌。那位同学在诗里写到，‘信息素是alpha对omega最热烈的告白’，这句诗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高度赞扬，让那位同学成为了全班得分最高的人。”
一边说，脑海中一边闪回梅里在甜品店说过的话。他觉得你的伴侣很可怜，因为“无论对方怎样用信息素释放信号，你就像一座坏了的基站一样，接收不到一点信息，也给不出任何反馈”。
你知道，你当然知道这点！但身为地球人的你根本无法对此感同身受，所以在被点破前，你从来没觉得这会是什么问题。
可你忘了，你的伴侣诺兰是个土生土长的星际人。身为一名alpha，他早已习惯了被信息素环绕的生活，和他的无数同胞一样，他会下意识使用信息素表达情绪、传递情报——
“诺兰，你知道我有缺陷，我无法感知到你的信息素，哪怕你的身体再怎样热烈地对我表达你的喜悦与爱意，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回应。我接收不到你想表达的情绪，无论重复多少次，你从我这得到的永远只有无视和沉默——即便这样，你也不在意吗？”
你颤抖着声音问。
诺兰的眼睛微微睁大。卷翘的金色睫毛根根分明，环绕在眼睛边缘，像一圈华丽的钻石镶边，为他无瑕的面容镀上一层不似真人的虚幻感。你屏住呼吸，鼓足勇气与他对视，因为外面的阳光太晃眼，有那么一瞬间，你产生了眼前人会像破碎的肥皂泡一样“啪”一下化作水雾，蒸发不见的错觉。
但等悬浮车拐过一道弯，转入建筑物的影子后，随着阳光的消失，那种令人心惊的丧失感也随之消失。阴影中，诺兰安静地坐在原位，面容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上去有些模糊，唯独一双碧绿的眼睛亮得惊人。
“原来你在烦恼这个吗？”
你听到他用沉稳又柔和的嗓音喟叹。与此同时，扣着你手背的手忽然用力，将你的手托举到了他的面前。
感受到他的行动，你肌肉绷紧，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笼罩，如同一个焦急等待最终裁决的犯人，等待着他的审判。
或许是感受到了你的忐忑，诺兰并没有移开目光，他保持着与你的对视，微微歪头，凭感觉在你手背轻轻吻了一下。
“我爱你。”
花一样美丽柔软的唇瓣微启，吐出甜美如蜜糖的字眼。
你愣住：“什、什么？”
诺兰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眼睑边缘与下弯的眼尾缠绵勾连，牵出一条缱绻无比的弧线，耐心重复：“我说——黎安，我爱你。”
“轰”，慢半拍接收到这句话中饱含的情意，你的脸瞬间一片通红，整个人都像刚从蒸笼里捞出来一样，身上温度烫得吓人。
“为、为……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你结结巴巴嘟囔，因为太过害羞，目光在空中扫来扫去，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诺兰的眼睛。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像森林，像雪山，像深湖，生机勃勃，纯粹直白，寂静幽深，浓烈厚重的情感洇在眼底，形成一对深不见底的漩涡，一旦被抓住，就会身不由己沉沦下去，不断坠落，坠落，坠落……
你手足无措的表现引来了一阵低笑。紧跟着，手背传来丝缎般柔滑的触感——是诺兰又在吻你的手，一下一下又一下，仿佛怎么都亲不够。
而他确实也无法从这简单的动作中得到餍足。
“会这么说，当然是因为我太爱你了——这种感情霸道地掌控了我的内心，每时每刻都在增殖、充盈、满溢……呼吸的时候，我在爱你。微笑的时候，我在爱你。发呆的时候，我在爱你。我一直一直在爱你，无时无刻不在爱你。我想让你知道，但你接收不到我的信息素，所以，我改用眼神传递，用动作传递，用语言传递……”
白金发色的青年缠绵地诉说着，身体前倾，越靠越近。
当距离接近到某个程度，逃避无用，你放弃抵抗，乱瞟的视线也终于安定下来，乖顺地与诺兰对视，任自己被深湖捕获，坠入一片水草漫卷的幽静深漩。
滚烫的唇不知何时触碰在一起，呼吸交错，抵死纠缠。战栗的快感自脚底腾起，电流一样蹿过全身，让你指尖蜷缩，头皮发麻，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仅仅只是一眨眼工夫，当诺兰终于停止亲吻，松开唇舌，你已经瘫软在座椅上，呼吸急促，眼含水光，像一条搁浅的鱼。
“黎安，黎安……”视野迷朦间，你听到他在你耳边轻唤。
激烈的亲吻让你的大脑乱成一团，理智暂未恢复，你木呆呆的，没有给回应。
青年并不失落。他噙着温柔到不可思议的浅笑，再一次捧起你的手，把它按在了他的胸前。
“你感觉到了吗，我对你的爱？”
你顺着他的话，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手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诺兰的心脏在你手下激烈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那样有力，就好像……就好像想借此挣脱胸膛的束缚，亲吻到你的掌心。
——是的，感觉到了。
你在心中回答。
所以……
“所以，你看，无需信息素的参与，我依旧能将我的心情传达给你——用眼神，用动作，用语言……我有那么多方式向你示爱，即便你感知不到我信息素，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呼——”，话音落下的同时，无形的风猛地吹过，将空中的阴霾一扫而空。悬浮车一路前行，终于挣脱建筑物高大的影子，一头撞进明亮的阳光下。
驶离建筑密集的市中心，悬浮车的右侧出现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广阔湖面。微风吹过，湖水在阳光下泛起鱼鳞似的波纹，金子一样闪闪发亮。
被突然出现的美景吸引，你和诺兰同时转头，望向窗外明亮的巨湖。
车厢内，音响仍在播放r·d的歌。这次是一首歌颂爱情的甜蜜歌曲。在活泼轻快的乐声中，你感受着心口越发膨胀的轻盈与快乐，在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下，忽然张口。
“诺兰，我也爱你……”
轻轻一声，细如蚊蚋。
身旁的青年却瞬间泪意翻涌，红了眼眶。
第42章 决定
悬浮车播放着或悠扬或缠绵的歌曲, 将你和诺兰送回了酒店。
要不怎么说“坦诚是感情升温的一大利器”呢？上车之前还各有隐瞒，心事重重的两人，经过车内的一番恳谈, 到了下车的时候, 明明人还是原来那两个, 状态却已迥然不同。
原本隐匿在眼角眉梢的愁容随心中块垒的粉碎而消失，一并消散的, 还有心与心之间最后的一丝罅隙。
残缺的拼图终于组合在了一起。
没有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 也没有滚烫热烈的真情表白，仅仅只是像一对普通的路人夫妻一样, 各拎了几个购物袋，肩并着肩在路上慢慢地走, 你和诺兰的周围却萦绕着一种独特的氛围。一个微笑, 一个眼神，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爱意通过你们的一举一动, 于无形间缓慢流淌、滋长、蔓延, 一切尽在不言中。
升温的感情会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包括心理距离, 自然也包括生理的距离。当炽烈的爱焰由浅至深, 熊熊燃烧，撕破理智最后的禁锢, 随着“咔嗒”一声轻响，房门关闭, 小小空间中，亮起一点滚烫的火星。
细密的喘息奏响动听的乐曲, 白日的购物收获妆点了彼此的野性。情热之时，诺兰取出了从甜品店打包的食物。没有人会拒绝口感轻盈、奶香浓郁的奶油，就如他设想的那样, 你们热情地分享了这份醉人的甜蜜。
于是，时间也逐渐在无尽的需索与渴求中失去意义，唯独爱意的灯烛，在暧昧的夜色中不断燃烧，燃烧，燃烧着。烛焰跳动，起伏不定，盈盈暗香飘满室内，火光摇曳，间或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那天晚上，累极睡着的你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你回到了出生、长大的地球，回到了车祸发生前那刻。这一次，命运的手拨弄了一下既定的金线，你后退了半步，险而又险地与失控的卡车擦身而过。
等毫发无伤的你从灰尘、浓烟和人们的哭叫声中回神，惊魂未定地离开惨烈一片的车祸现场后，你回到狭窄逼仄的出租屋，吃饭，洗漱，睡觉，然后在第二天清晨的闹铃声中疲惫起身，继续开始重复了无数次的无休止工作。
平凡，庸碌，安稳，知足。你在梦里走完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因为足够平凡，就连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感觉依旧淡淡的。
浅淡，但幸福。
……
再次醒来时，诺兰正定定注视着你，不知道看了你多久。
“对不起，我实在太高兴了，昨晚做得有些过火……你在梦里流眼泪了。是不是哪里感觉到痛，你还好吗，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吗？”看到你睁眼，他用指尖拨开你的乱发，凑上来吻了吻你的额头，脸上满是疼惜与担忧。
流泪了？
你眨眨眼，果然感受到眼皮有些酸胀。
眼睛上轻微的刺痛勾起了你的回忆，想起那个平淡又漫长的梦，一股淡淡的酸涩从心底冒出——
如果你没有遭遇车祸，如果你没有穿越到星际世界，你本可以像梦中那样，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像无数同类那样，普通地工作，普通地结婚，普通地生育下一代，普通地快乐，普通地烦恼，最后普普通通地走向死亡……
那是你本应拥有的生活轨迹。
但现在，你远离了家乡，远离了亲人，远离了你习以为常的“普通”，在命运的作弄下，跨越时间与空间，孤身一人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科技发达，生活水平远超地球，也有着完善的福利制度，物质生活极度富裕，唯独没有自由和尊重。
你被迫来到这里，被迫接受自己“瑕疵品”的身份，被迫相亲，被迫结婚……甚至连你最初喜欢上诺兰，也是出于“被迫”。
毕竟，无论你是否愿意，你们的婚姻已成定局。木已成舟，心怀抗拒只会让自己难受，所以你发挥“善于妥协”的优点，努力催眠自己，告诉自己，眼前的人很好，他有很多值得喜欢的地方，你要多夸夸他，给他足够的情绪价值，让他足够爱你，同时，你也要善于发现他的优点，努力去爱他……只要有爱，生活就不会那样煎熬。
“爱”在当时的你看来，只是一针麻醉剂，一张遮羞布，麻痹你的神经，遮盖你的软弱无能，让你在生活的苦涩与高压下可以短暂浮上水面，透一透气。因为起点太低，你甚至从来没奢求过自己能体验真正的爱情……偏偏在无比恶劣的环境下，爱情却像一粒飘到了悬崖缝隙里的草籽，汲取春风雨露，顽强地钻破岩缝，颤颤巍巍直起纤嫩的茎秆，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多么神奇，多么美丽的奇迹！
你将脸颊往诺兰的胸口贴了贴。环在你身上的胳膊随你的动作，也调整了一下姿势，用对待珍宝一样的姿态，将你稳稳纳入怀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alpha，诺兰的体温很高，身体热热的，四肢纤长，有紧实的肌肉，也有坚硬的骨骼，躺在一起和抱玩偶完全是不同的触感。刚结婚的时候，你真的很不适应，非要累到不行才能睡过去。但现在，你不仅早已习惯了两人同眠，还能从他的怀中汲取到安全感。
在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安抚下，你逐渐忘记了梦境带来的酸涩与怅然。
或许也是时候放弃执念向前看了。无论怎样，生活总是要继续的，而且，你曾留恋的地球生活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不是吗？
你闭上眼，眼前再次浮现晚上那个乏善可陈的梦。
因为到了周围人认为“应该结婚”的年纪，因为父母的催促、亲戚的热情介绍，你普普通通地相了几次亲，和一个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人结了婚。他和其他男人一样，有自己的优点，也有很多缺点，婚后的生活有快乐，但更多的是鸡零狗碎的凑合。
后来，你怀孕了，生了个孩子，地球的医疗水平不够高，生产可真疼啊……但你很爱自己的孩子，或许跟激素有关，也或许就是你母爱泛滥，总之，有了孩子后，生活的重心一下子落在了那个面目模糊的下一代身上。
再后来就是无数重复的庸碌，忙工作，忙家务，忙教育，忙忙碌碌兜兜转转，好不容易熬过了延迟退休，身体已经一身病痛，本来还想帮孩子带一下孩子，结果你刚迈入老年，就因为生病，没领多少养老金便英年早挂了。
“……”
不是，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突然就悲伤不起来了。
“没有，你昨晚一直很……很温柔，没让我不舒服。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被梦的结局恶心到，你把身体又往诺兰怀里蹭了蹭，轻声咕哝。
诺兰此时已经被你挤到了床铺边缘。但他总是很包容，即便身后不远就是地面，依旧好脾气地躺在窄窄的床沿，收拢身体，小心地把你纳入他的保护圈。
你们相拥，没再说话。
房间里短暂地陷入了一片安静。
但这种安静并不煎熬，反而像冬日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温泉水里休息一样，精神舒缓，令人享受。
这只是很普通的一个上午。
但这也是并不普通的一个上午。因为就在昨天，你和你的伴侣诺兰彻底坠入了爱河。而在今早，在经历了心境的坦白、梦境的拷打和自我的剖析后，你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从来到这个世界后，你一直在随波逐流，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一样，被动承受着一切。
而现在，胆小的蜗牛准备从壳里钻出，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因为被爱的蜗牛已经不再孤单。
……
【正文完结】
第43章 番外一 找点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