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馆里其他东西不值钱,连房子都不算贵,但孙开胜收藏的古董却价值不菲。孙家人想要的其实都是这批古董。
孙大太太早就派了人手守在孙公馆门前。只等公文一到手,他们立刻扯开封条破门而入,大肆搜刮家什,宛如八国联军洗劫圆明园。
每个人手上都抱着点什么,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有人抱着往外走。
孙大太太手下的几个老妈子得意洋洋地自楼上下来,收获颇丰。
有的已经把江映月的白狐裘穿在了身上,手里还抱着一大摞华服;有的则捧着首饰盒,准备去孙大太太跟前邀功。
一个不起眼的女仆穿过混乱的人群,伸脚一绊。
老妈子飞扑出去,首饰盒摔在了地上,亮晶晶的珠宝散落一地。
四周的人一静,继而疯了一般扑了过来。
“住手!都不许抢!”老妈子尖叫,“这些都是要给大太太的!”
“我们也是拿去给大太太的呀。”仆妇们笑嘻嘻,一边抓着珠宝往怀里塞。
之前那个女仆无声地游走在人群之中。擦肩错身之际,翡翠镯子、宝石项链、金表钻戒……全都悄无声息地进了她的怀中。
孙开胜的心腹管事如今已向孙大太太效忠,此刻正指挥着男仆将侧厅里的古董逐一装箱。
“仔细点!轻一点!装好后写上标签,然后到我这里来登记。”
男仆戴着手套,在管家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将唐寅的《仕女拜月图》放进画筒里。
在管家那里登记过后,男仆捧着画筒朝外走去。
小公馆外停着一辆货车,专门用来装运这些古董。
可男仆还没走出大门就被拦住。
“让路!让路!”两个男仆推着一个装满了箱子的小推车横冲直撞而来。
男仆躲避不及,被撞倒在地上。画筒咕噜噜地滚开。
“画!”男仆急了,“别踩着了!那是老爷的画!”
一个女仆将画筒捡了起来,转身四望。
“这里!把东西给我!”男仆急匆匆追了过去,一把将画筒夺了过来。
女仆低着头后退了两步,扭头跑走了。
男仆抱着画筒,长舒了一口气。
那个女仆的胳膊里挽着一件斗篷,从侧门走出了孙公馆,走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钻进了一辆等着她的小轿车里。
女仆把斗篷一掀,画筒就藏在臂弯里。
傅承勖将画筒盖子拧开,朝里面看了看。
“回去后让董小姐再鉴定一下。不过应该不会有错了。想不到之前我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得感谢孙开胜死得正是时候。”宋绮年摘下假发。
“该感谢的是你们。”傅承勖道,“今天能顺利取回这幅画,全靠大伙齐心协力合作。”
他的手在画筒上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人,神情一时十分沉静温柔。
“放心,不会再把你弄丢了。”他对着一幅画低语。
宋绮年发觉,这件事对于自已,交易和赎罪是主要目的。可对于傅承勖,意义却非常重大且高贵。
那是他养父的遗愿,是他对故国的回馈,对根源的追溯,以及精神世界的升华。
傅承勖慎重对待每一个环节,怀着浪漫的激情,还不忘增加仪式感。
这些失窃的古董对他来说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个来自古代的灵魂。他能和它们交流,对它们有责任,为守护它们献上时间、精力和金钱。
他做这一切不为了名与利,只图精神上的愉悦。
宋绮年又从斗篷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黑色袋子,里面装着她偷来的珠宝。
“你打算怎么把这些东西交给江映月?”傅承勖问。
总不能说是她去偷回来的。
“还需要什么借口?”宋绮年道,“从窗户外丢进去便是了。”
“可这样一来,江映月就不知道是你帮了她。”
“施恩不图报。”宋绮年嫣然一笑,“老天爷知道我行了善就够了。”
路灯幽幽的暖黄色照进车厢里,女郎小巧秀丽的面孔像一朵白莲,让人想轻轻捧在掌中。
傅承勖浅笑依然,眸光温柔深邃。
车开到了宋家的巷子口时,天已全黑了。
正是晚饭时分,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透着温暖的光,留声机和孩童的笑闹依稀可闻。
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即便孙开胜的案子还没有定论,自已依旧被流言蜚语缠身,宋绮年的心情也十分愉悦。
“柳姨,我回来了。”宋绮年脚步轻快地走进家门,“还有晚饭吗?”
“都给你留着呢。还有——”柳姨朝工作室的房间使了个眼色,“赵先生还在等着你。”
赵明诚居然还没走?
宋绮年快步走进工作室:“明诚,真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赵明诚正坐在书柜边的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书,闻声抬头望过来。
他的脸色比先前还要怪异几分。
“怎么啦?”宋绮年更加纳闷。
赵明诚眼神闪烁了一下,不再如先前那么忧郁了。
他问:“绮年,那天在巡捕房,你的那个律师是你自已找的?”
宋绮年的脑中立刻响起警铃声。
“刘律师是我家熟人。他早年家贫,我爹给他付过学费。你怎么问这个?”
赵明诚不答,又问:“你认识傅承勖吗?”
宋绮年露出诧异之色:“你是说傅老板?救了俊生的那位?我当然知道他。”
赵明诚严肃道:“我是问,你和他是否认识?”
宋绮年镇定地摇头:“前阵子的慈善酒会上,我远远看见过他一眼,没能打招呼。俊生倒是同他聊了几句……”
“绮年,”赵明诚打断道,“刘律师有没有受你爹资助,我不清楚,但他所在的律所属于傅承勖的投资公司。如果这是巧合,那么你的这些书上,都有傅家的印章,又该怎么解释?”
赵明诚翻开书壳,将盖着蓝色印章的扉页亮在宋绮年面前。
章纹结合了中西印章的特色,既有汉字“傅”字,又有花草旌旗环绕。当初宋绮年翻书看到时,还觉得这印章很漂亮。
大户人家多半很讲究。宋绮年从傅承勖那里前前后后借了十来本书,每一本都有印章不说,书脊上还有编码。
“这一本上还有傅承勖的亲笔签名,这一本还有笔记,看样子也是傅承勖写的!”赵明诚哗哗地翻着书。
宋绮年沉默不语。
她的沉默让赵明诚确定了心中猜想。一股没来由的怒火熊熊燃烧,让他一时无法控制情绪。
“所以,你认识傅承勖,对吧?”赵明诚将一本书甩在桌子上,“你们暗中来往多久了?”
赵明诚虽爱慕宋绮年,可长久以来,他所看到的宋绮年,也只是“宋绮年”罢了。
玉狸是绝对不会容忍男人对自已大呼小叫,颐指气使的。尤其是在这种毫无理由发火的情形下。
宋绮年眯起了眼,一股怒气腾地跃上了脸。
“请控制一下你自已,明诚!”她压低了嗓音,“我的人际关系怎么样,和你无关。你没有立场质问我!”
赵明诚还不清楚轻重,只当宋绮年恼羞成怒,他也更加愤怒。
“怎么没有立场?我是站在俊生的立场上的。这傅承勖不是个好人!张家破产,他就是罪魁祸首!”
宋绮年沉默了几秒,以极冷静的声音道:“你把事情说清楚!”
赵明诚咬了咬舌尖,从头说起:“那天在巡捕房,我看到你的那个律师和傅承勖打招呼——傅承勖就坐在路对面的车里。我当时就纳闷,傅承勖怎么会插手你的事?我就去查了一下。你猜怎么着?害得张伯父破产那个庞氏骗局,把项目介绍给张伯父的那个经理人,曾在傅承勖的证券公司工作过。我老板告诉我,那人曾经投资失败,得傅承勖搭救才缓了过来,对傅承勖心怀感激,私下一直替傅承勖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是!我知道这些证据不足以证明傅承勖就是害张家的人,但至少可以表示他有很大的嫌疑!而无冤无仇的,他为什么要害张家?绮年,为什么?”
赵明诚双目泛着血丝,直勾勾地注视着宋绮年:“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和傅承勖到底是什么关系?”
宋绮年面无表情,沉默了片刻,转身拿起大衣就朝外走。
“绮年!”赵明诚追了出去,将宋绮年抓住,“傅承勖这个人黑白两道都混,在旧金山还是最大的地头蛇之一。你不要看他长得好又有钱,就和他搅和在一起,听到没有?”
宋绮年耐着性子,抽回了手。
“谢谢,明诚。我会去求证的。在得出结论之前,我们先不要告诉俊生,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她不顾赵明诚的呼唤,抽身离去。
赵明诚追出门,夜色里已没了宋绮年的身影。
傅公馆的主卧里,水声终于停了下来。
傅承勖穿着睡裤,肩膀上搭着浴巾,擦着头发走出了浴室。
卧室昏黄柔软的灯光照在他肌肉精悍结实的胸膛上,将小麦色的肌肤照得宛如抹了金粉。
他突然停下脚步,朝卧室对面望去。
宋绮年穿着一身黑衣,坐在窗边的沙发里,面色如水。
“啊,这下尴尬了……”傅承勖嘀咕,披上睡袍,“我通常不会就这样见客的。不过,宋小姐想必是有急事?”
宋绮年的语气很镇定:“傅先生,我们需要谈一谈。”
傅承勖拢了拢浴袍,在床尾凳上坐下。
纵使衣冠不整,头发还在滴着水珠,这男人的举止依旧从容且优雅。
宋绮年不同赵明诚那么磨叽,她开门见山道:“傅先生,张家投资失败破产一事,是否和你有关?”
傅承勖抿了抿唇,正要答,宋绮年又补了一句:“第一次见面时,你曾发誓同张俊生被绑架一事无关。但现在想来,你从没说过,我也没去想过,张老先生投资失败或许会和你有关系。”
傅承勖无声地笑了笑,道:“是。是我让人向张老先生推荐了那个投资项目。”
宋绮年的脸颊轻微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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