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讨厌过黎昭,只是心怀排斥,排斥的源头来自黎淙把持兵权。
被矛盾长久压抑的心口隐隐悸动,他忽然一挥御案,几份奏折随之散落在地。
年轻的帝王,突然多了年少的毛躁。
一张脸铁青的可怕。
曹柒上前,弯腰拾起一份份奏折,双手摆放到御案上,柔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回寝安置了。”
萧承捏着发钗,指甲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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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府六小姐生辰礼的前一日,黎昭应长公主之邀入宫,陪长公主在内廷的马场里练习骑术。
马背上的长公主永远是英姿飒爽的,她逆着光,跨马展臂,仰头笑道:“等本宫练就些傍身的武艺,也学齐小将军,一边跨剑,一边跨个酒葫芦,去仗剑天涯。”
想起上次被自己霸占的酒葫芦,她主动提起这事儿,“回头,本宫托人为齐小将军寻个更好的。”
“适合就好。”与齐容与的几次相处中,黎昭隐约觉着此人是个超脱之人,眼中无俗物,“山外有山,银葫芦之上还有金葫芦,若他追求最好的,岂不是欲壑难填。”
“说得有理。”长公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人生久久,有的是机会偿还人情,寻不到合适的酒葫芦,就先欠着呗。
与黎昭的每次相处,长公主都会感到通透几分。
这般好的女子,弟弟若不珍惜、不争取,很快就会被他人抢走。
“昨儿听母后说,陛下最近不爱笑了。”
黎昭听出撮合之意,故意板起脸,“殿下,咱们之前谈过的。”
长公主拍拍自己的嘴,“看我,又咸吃萝卜淡操心。”
是啊,缘分没必要强求,自由的鸟合该远离金丝笼,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长公主陷入矛盾。
蓦地,马场外传来一道轻渺的问话,幽幽,悠悠。
“朕也想听听,你们之前谈过什么?”
两人寻声回头,一个眸子一亮,一个眸子一黯。
长公主跳下马匹,将之拴在木围栅栏上,朝闲庭信步走来的帝王招招手。
黎昭例行请安,没承想会在马车遇见,“臣女见过陛下。”
可那温和的嗓音,让她感到一阵陌生。
听起来,他心情不错?
不是黎昭听觉多敏锐,而是那语调过于舒悦,舒悦的有些刻意。
黎昭恍惚记起,萧承上次以这样的语气与人讲话,还是对一位隐世大文豪。
后来,这位文豪被萧承说服,放弃隐世,接任了国子监祭酒的职位。
萧承也算三顾茅庐。
长公主同样察觉出异样,细细一琢磨,某人是想通了,不再别别扭扭?
长公主实在想不出自己的弟弟放低身段去哄姑娘的样子,但还是偷偷笑了。
萧承的一句话,能让两名女子同时品出猫腻,足见他的语气有多不寻常。
随圣驾而来的宫侍自动避让,留萧承与两名女子隔着木栅栏相对。
黎昭曲曲膝,“臣女就不打扰陛下和殿下谈事了,这便告退。”
说着,就要跨出栅栏,逃之夭夭。
眼前却多出一枚柿红色的赤玉发簪。
黎昭不解其意,不自觉看向那人,不禁想起齐容与送她的手编花,还有那句“柿柿如意”。
萧承攥了攥另一只空拳,似在自我消解什么,他摊开捏钗的手,情绪难辨,“送你的。”
这下,别说黎昭,就连长公主都觉得既尴尬又突兀。
都没铺垫的吗?
未免太直接了。
长公主扶额,无奈于弟弟对感情的生疏。
不像个二十岁的成年男子。
看着精美绝伦的发钗,黎昭意识到,眼前的男子是在示好,联想近来一段时日他的异常举止,黎昭无奈又不耐,“无功不受禄,请陛下收回。”
萧承沉默,下颌绷紧。
谁能晓得,冷清的天子迈出这一步有多艰难,被小姑娘一句话回绝后,那本就不确定是否坚固的壁垒没有轰然坍塌已是奇迹。
长公主在旁晃了晃黎昭的手臂,“圣意哪有收回的?昭昭收下便是,不必多心。”
一支钗,对皇帝陛下而言算不得什么,就是一整座玉石矿山,也不过是抖一抖袖子的事。长公主想劝黎昭以平常心对待,坦然受之,可黎昭像是个木鱼疙瘩,不为所动。
亦如昔日的某人,面对黎昭的纠缠围攻,不为所动。
“臣女无功不受禄。”
放眼整个大赟,除了黎淙,还有谁敢忤逆圣意?
如今多了一个黎昭。
这对爷孙还真是皇室的“克星”,长公主偷偷觑了一眼栅栏外的弟弟。
也只能帮到这儿了,再劝下去,自己跟黎昭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可正当长公主想要带着黎昭跨过栅栏准备离开时,栅栏外默不作声的男子突然抬手扣住了黎昭的手臂。
修长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气,迫使黎昭停了下来。
“陛下?”长公主惊讶回头,哪里会想到,一向有分寸的弟弟会不顾少女挣扎,强行将人拉向自己身边。
“皇姐先行回寝宫,朕与黎昭有私事。”
萧承背对愣在原地的长公主,长腿跨过栅栏,将黎昭带回马场,几分强势,不容黎昭挣脱。
马场很大,是工部诸员按着山水田园所建,青山斜径、泉水激石,应有尽有,即便冬未央,外头草木稀疏,这里已褪尽萧索,绿意盎然。
翠微起伏的小山上栽种了各式奇异植被,枝条袅娜,浮翠流丹。
萧承桎梏着少女,大步跨上山坡,留一众侍卫在山脚下,不准他们再行跟随。
黎昭趔趄几步,险些跌倒,被萧承扶了一下腰。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黎昭使尽全力挣扎,俏脸憋得通红,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桎梏。
“你放开我!萧承!”
直呼天子名讳,乃大不敬,可萧承听来,顺耳多了。
“终于不跟朕客气了?”
黎昭蹲在地上,试图增加双脚与地面的摩擦,被握住的手臂被迫高高抬起,衣袖垂落,露出白晃晃的肌肤。
萧承瞥一眼山脚下不敢抬眸的一众侍卫,又看向蹲在地上满脸不耐的少女,想起她少时耍赖皮就是这般摸样,心头一软,松开了手。
得了自由的少女失去平衡,跌坐在地,双手撑在身体一侧,见面前伸来一只手,并不买账,坐在地上扭头不理。
山下全是侍卫,又身处皇宫,跑是跑不了的,她索性坐着不动,兵来将挡。
反正心防足够坚固。
施以的关心没有得到回应,萧承收回手,两只大袖迎风鼓起,青衫融入翠微中,三分温厚,七分清冷。
对黎昭的无可奈何,让他第一次正视一个事实,曾以为的排斥,是蕴含纵容的。
纵容她的一次次靠近。
萧承蹲下来,也是第一次抛开矜持,盘腿坐在草地上,面对扭头不语的少女。
“别较劲了,嗯?”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挑,带着迟来的耐性,温润如春风。
可春未到,春风何以先至?
黎昭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向行为古怪的帝王,没觉得荣幸,哪哪儿都别扭。被冷落久了,已无力招架温柔。
况且,这份温柔太过刻意,与自然搭不上边儿。
“臣女没有较劲,是真的累了,不想纠缠陛下了,也不想与陛下纠缠了。”
第一个不想,是放弃一段情。
第二个不想,是排斥一个人。
可萧承像是没有听懂,依旧盯着黎昭。自小经历内廷的勾心斗角、外廷的腥风血雨,已练就的意志力,不会轻易因挫折萎缩,在他的认知力,没有过不起的坎儿、解决不了的难题,一切皆可迂回。
“好,累了就歇歇。”
黎昭有种一拳砸进棉花的无力感,她爬起来,拍拍衣裙,居高临下地看着席地而坐的帝王。
有什么在发生变化。
一人的疏离和不耐,激发出了另一人的念旧和耐性。
看着少女跑下山坡,离开马场,萧承仍坐着不动,表情淡淡的,不见波澜起伏,可到底心境发生了改变。
第一次直面内心压抑的情感。
第一次后悔。
第一次想要弥补过往。
第一次在情爱中生出欲望。
这些,都与黎昭有关。
一袭青衫慢慢仰躺在草地上,双手枕着后脑勺,终于不再端着帝王的老成,有了年轻人的朝气。
可这些,与黎昭何干?她只想逃离。
从离开马场山坡的那一刻,少女始终没有回头,径自跑出宫门,乘车去往收拾铺,拿到了先前预定的首饰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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