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位师妹锲而不舍,想办法又打听到陆无咎正在修习丹道,于是找机会把贺礼塞进了他的书里,希望他翻书时能发现。
然而陆无咎瞥见那露出的一角淡黄的花笺后就再也没打开过那本书,问就是过目不忘,整本书的内容都记住了。
教授丹道的乃是位十分较真且古板的老夫子,见他连书都不打开,看起来十分傲慢,便当众考了他书中的内容。
没想到陆无咎不仅能说出页数,连行数都能记清,老夫子袖子一拂,于是便由着他去了。
那本书连带书里夹杂的情真意切的花笺自然也一起被扔了,就连扔都是饕餮扔的,他碰也不碰。
夜狩时更是这样,寻常的妖他通常会给它一个痛快,但这妖若是打斗时胆敢用毒雾或者喷撒东西溅到他身上惹得他不快,那就别想留全尸了。
然而出乎连翘意料,她的发绳不仅没被陆无咎丢了,反而被洗去了血渍,干干净净地躺在陆无咎常看的那本书上。
连翘于是松了一口气,将发绳揣回了自己兜里:“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我是在救你,没把我的东西丢了。”
陆无咎却貌似有些不高兴:“你专门来一趟,就是为了拿走发绳?”
“不然呢?”连翘疑惑。
陆无咎手一背,面沉如水。
连翘看见他的手这才想起来问一句:“对了,你手臂的伤怎么样了?”
这话问得十分敷衍,例行公事,一点儿都听不出关心。
陆无咎冷淡道:“尚可。”
“那就行。”连翘是真不关心,毕竟修士的灵力不被压制之后伤口愈合很快,她觉得自己再晚点来,估计都看不出陆无咎伤过了,听到他没事于是转身就挥挥手,“那我走了。”
陆无咎却叫住她:“你的东西拿回去了,那我的东西呢?”
“你什么东西?”连翘格外心大。
陆无咎薄唇一抿:“帕子,你一共拿走了三块,忘了?”
连翘耳尖霎时又一红,小气,小气至极,她不就跟他讨要了一下发绳,他就要报复回来?
连翘自然是不好说自己到底拿来干嘛了,她气道:“一块我用来擦脸了,一块拿来擦头了,还有一块拿来擦脚了,三块都脏得不行,你还要吗?”
“哦?”陆无咎唇角微微一勾,“既然如此,你赔我三块便是。”
连翘震惊了,就几块帕子,他至于吗?
她捏捏鼻子,还是答应了。
为了练习控水之术,她会经常绣东西来锻炼手指的灵活度和掌控力,因此屋里堆了几大箱子的帕子,这东西倒确实是不少,于是胡乱找了三块。
而且,为了恶心他,她还特意沐浴了一回,用了用这三块帕子,一块拿来擦澡,一块拿来擦半湿的发,至于另一块,则用来擦手。
送过去时,帕子上微微泛着潮气,连翘猜测依据陆无咎的脾气肯定会气得不行,定然会碰也不碰就让饕餮扔了。
想到这里,她心情大好,顿时觉得把自己丢的脸都拾起来了。
——
比起对陆 无咎的小胜,韩方士那边却把她愁得不行。
这韩方士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城门已经严查,大街小巷也都找遍了,却没有他半点消息。
连翘猜测他一定是进入崆峒印里躲着了,所以才会毫无踪迹。
不过,这外面一天,在崆峒印里可就是一年,韩方士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若是这么耗下去,再过几日,他那岁数恐怕就撑不住了,定然会忍不了露面。
然而,韩方士躲着不出现,这能缓解怪桃之毒的药也告急了。
仅仅两日,中毒之人头上的桃枝便开始疯涨,好几个人甚至直接变成了树,于是城中又闹了起来。
赵夫人也不容乐观,她中毒更深,往常除了普通的药,韩方士还会给她单独调一种药,如今没了那药,她脚下的根须越长越长,桃枝上也累累开满了桃花,只有小半张脸若隐若现,依稀还能辨认出是个人。
赵太守终于也忍不住了,询问他们这韩方士到底为什么逃走。
连翘掩去了崆峒印,只说韩方士炼药的地方十分古怪,是一个同外面时间流逝并不一样的地方。
赵太守听了大骇,宛娘身上的桃花则抖了一抖,好似十分惊讶:“你说什么?”
连翘又简单同她说了说,她默然不语,身上花瓣纷纷掉落,铺了一地,看起来莫名有些开败的哀伤。
连翘正忧心赵夫人的时候,突然,周见南指了指她的头顶,捂着嘴大叫起来:“连翘,你你……你的头顶也开花了!”
连翘对镜一看,果然看到了一个冒出来的花骨朵,不止头上,她身后的那根桃枝上也冒出了两个。
她惊慌失措,一把捂住那花骨朵不许它开,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到时候了,花要开她也拦不住,不过短短一天的功夫,她身上的每一根桃枝都开满了花。
桃花娇艳,馥郁芳香,连翘却觉得浑身的力气被这些突然绽放的花抽走了大半。
更可怕的是,因为把药让给了那些中毒更深的人,她身上的桃枝长势非常之快,不过是歇了一歇,她的右手已经完全变成桃枝了,脚底下也痒得出奇。
完了!不会真的要变树了吧?
连翘甩了甩右手那根桃枝,欲哭无泪。
晏无双和周见南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两人都顶着满身的花,更悲惨的是,周见南的花开到了嘴唇上,一张口名副其实的口吐芬芳,弄得他都不敢在人前说话。
晏无双则是腰部变成了树干,整个人没法弯腰,更别提像往常一样打打杀杀。
此前更早到城中的那些修士们有的也中了招,一个个苦不堪言,只有姜劭和他带来的人没一个出事的,说是他们来得晚,已经知道了流言,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他们一个个行动不便,陆无咎看起来倒是没什么事,不过连翘瞅了一眼他的脖子,发现他身上的花纹已经爬到了脖子上,鲜红淡绿,看起来触目惊心,料想他也不大好过。
若是再找不到韩方士,他们恐怕都要折在这里了。
连翘急得不行,头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掉,陆无咎却颇为淡定,还说韩方士会自己出现,就在这两天。
连翘已经被这桃花吸去了大半力气,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然而,她没想到,不久之后,事情真的有了转机……
——
韩方士消失三日后,全城的药已经剩下不足十包,赵夫人尤其严重,因此十包中有两包都留给了她。
赵太守正急得不行时,突然,守着赵夫人的丫鬟来报,说是房间里凭空多出来一包药,而能研制出这个药的除了韩方士也没有其他人了。
因此,韩方士必定来过,并且看样子,他对赵夫人很是不一般。
难道是日久生情?众人心情复杂。
赵太守亦是神色难辨,但还是把药给赵夫人煎了。
然而赵夫人得知后却不肯喝,那药一连送了两回,赵夫人碰也不碰,任由脚下的根须蔓延,桃花开败。
赵太守劝不住她,只能让人把窗户关上,不让桃树照见光,阻止桃枝生长。
连翘听到这多出来的药后,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于是悄悄守在了外间,扒开一条窗户缝朝里观望着。
这日下午,昏暗的室内,赵夫人正在休息,气息微弱,身上的桃花静静地绽放着。
不知何时,暗室里传来一声微微叹息。
赵夫人似有所感,缓慢睁开了眼:“你来了。”
那人苍老着声音:“你不喝药,不就是想我来吗?”
赵夫人看着眼前模糊的身影,动了动已经变成桃枝的手:“我已经没多少时日了,把帘子拉开,让我再看看你吧。”
那人却不肯:“还是不必了,我现在的样子老得很,远不比当初。”
赵夫人不知想起了什么:“你是为此,才一直不愿告诉我?”
那人眼神微痛:“你还是双十年华,我却已经华发早生,年逾古稀,我如何能说得出口。”
赵夫人轻轻叹气:“也罢。当初说好的白头偕老,我是等不到了,且看一看你白头的样子,也算是全了一半的遗憾。”
那人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卷起了帘子。
斜阳的余晖照进来,只见来人赫然是韩方士,他比之前又老上不少,满头白发,手如枯藤,看起来已到迟暮之年。
此时,守在门外的晏无双瞳孔一缩:“他们在说什么,赵夫人这语气像是在对吴永说话,为什么来的人是韩方士?”
周见南白了她一眼:“因为韩方士就是老去的吴永,你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晏无双一头雾水,再一侧目,却发现连翘和陆无咎都格外淡定,好像早已看出来了,于是又闭了嘴,静静地看着。
屋内,赵夫人静静地望着眼前苍老到面目全非的人,一刹那极其哀痛,偏偏已经近乎变成了树,连眼泪也流不出来,悲痛时微微颤抖,身上的花瓣簌簌掉落。
韩方士望着眼前人躺在绚烂的花海里,目光也极其哀伤。
两人相顾无言,看起来只分隔三月,实则却横跨了五十年。
连翘一行已经基本听明白了,同样守在门外的赵太守却霍然站了起来,推门指着韩方士,嘴唇微微颤抖:“……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年逾古稀,什么白头偕老,你难不成,是吴永?”
韩方士摸了摸自己干瘪又垂垂老矣的脸,叹息一声,这便是认了。
“是我。”
赵太守霎时如天崩地裂:“怎么可能?你不是掉下山崖死了吗?不对,你即便活下来,这才过去三月,又为什么会老成这样……”
他头脑混乱,突然又想起了连翘之前说过那个外面一天,里面一年的炼药的山洞,惊异道:“难不成——你是待在了那个山洞里,才会老得如此之快?那药又是怎么回事?”
吴永似乎很不想说,赵夫人声音微弱:“吴郎,事到如今,一切究竟如何,你且说一说吧,也好叫我安稳地去了。”
吴永摸了摸她的手变成的干枯的树皮,长叹一声,这才将往事娓娓道来。
“我的确是掉下了山崖,但崖下有一个深潭,我落入水中,侥幸未死。不过,那潭底有一处旋涡,我被卷进了旋涡里,等再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这山洞只有一个透着光的出口,一开始,我觉得自己命大,于是想逃出去,但无论怎么朝那有光的地方跑,都始终差着一段路,穷尽所有力气也跑不到头。我又寻找其他的出路,也毫无办法。那时,我才知道自己不是逃过一劫,而是被困在了更大的笼子里,你知道吗,我在那里被困了三十年!足足三十年!”
他话音刚落,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你们也不敢信是吧?”吴永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但我更没料到的是,这三十年里,我日日苦思冥想,等我终于摸索出关窍逃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外面竟然只过去了三十天!我不知为何会这样,一度以为这三十年是一场梦,但我的身体又确确实实是老了,再然后,我听到了你的消息,知道你为了自证清白,也吃下了那怪桃中了毒,也知道了你被赵太守带回了府里,我想办法去看你,本是想告诉你真相,带你走,但当我看到你时,却再无颜面面对你。你还是这般年轻貌美,但我已垂垂老矣,纵然我站在你面前,你也已经认不出我……”
赵夫人听到这里恍惚间回忆起两个多月前第一次见到韩方士的时候,第一眼,她的确是觉得他和吴永有些像。
但吴永面目寻常,和他相像的人多了去了,何况眼前的人已经两鬓斑白,鹤发鸡皮,纵然有几分相似,她也根本想不到还有这种可能。
连翘也唏嘘不已,她细细分析吴永话中的线索,明白了那个漩涡通向的应该就是崆峒印碎片,他应当是不幸误入其中,并且足足摸索了三十年,才终于发现那山洞的秘密。
不过,连翘尚有一事不明:“我记得那洞内一开始应当并没有吃食,那这三十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我查过卷宗,在事发之前,你就曾经到过田家庄,牵扯到一桩失踪案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已经查到如此地步了?”吴永默了一默,“也罢,如此下去,你们迟早会知道。”
于是他不再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江陵城外环山,历来便是产桃之地,每到春末夏初,漫山遍野桃花烂漫,如人间仙境一般。田家庄便是其中的一处,一开始田家庄和其他地方种出来的桃子并没有什么分别,但自从两年前起,那里的桃子突然变得极其水灵,汁水丰美,香甜可口,因此卖出的价钱极高。有个朋友便打起了主意,想要先买入再卖到外地赚个差价。这法子的确也奏效,不过钱还没赚到多少,他却在看桃时掉下山崖失踪了。我曾经同他一起去过,便被官府问询了一番。那时,我当真以为这只是一桩普通的失踪案,毕竟田家庄处处是山,雨后脚滑也怪不得谁,后来我接替了他,也贩起桃子来,之后,怪事便频频发生……”
“什么怪事?”连翘追问道,猜测这失踪案必定不简单。
“一开始,这桃子并不怪,怪的是这庄子里的人,他们养桃神神秘秘的,说是担心再出现有人掉下山崖之事,便将整座后山都封上了,不许外人进出。我每每过来,也只能站在村口等着他们将桃子运出来。直到有一日,我在验货时突然从一根剪下来的桃枝上看到了一枚扳指,而那扳指,分明是我先前那个友人的,更怪异的是那扳指不是套上去的,而是嵌入枝干,好似是从这桃树刚生长时便套在了上面,一直到这桃枝长成,遂嵌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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