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感觉短短时间,自己耳朵都要起茧了。
她点点头算作招呼,目光环视一圈,发现部伍之中,还有一些扮作梁兵的胡人。布甲与大梁的有些许不同,用以区分。双方列队时也隔着段距离,可见彼此并不信任。
她与清溪视线交汇,眼神交流一阵,彼此看不懂对方心思,又毫无默契地移开。
梁洗这脑子一根筋的家伙,懒得多思考,只兴奋地道:“这么快?所以不用去北章了?”
陆向泽带着宋回涯走到无人处,才跟她细细说来:“宁国大军目前都被牵制在南面,前线战事焦灼,京师防守空虚。我带了军中身手最好的一帮将士,准备绕过宁国的部署,趁夜向京城发起突袭。”
陆向泽眼神朝后方隐晦瞥去,示意道:“宁帝当年横扫北境,手腕酷烈,强逼周遭部族俯首称臣。这群人就是当初没被宁帝杀尽的渠魁后人,死灰复燃,在宁国笼络了不少的势力。阿勉从中牵线,觉得可以利用。我们不要胡人的疆土,只想拿回大梁的失地,接回大梁的百姓,与他们一拍即合。只要能早日结束战火,宁国姓甚名谁与我等何干?”
清溪道长跟了上来。
宋回涯说:“你没与我说实话。我师弟的事,连我也骗啊?”
“宋小友不也有事瞒着老道嘛?”清溪道长在嘴上做了个封口的手势,“事以密成,宋门主多多见谅啊。”
“来了多少人?”宋回涯问完就后悔了,说,“算了,我不问。”
陆向泽笑道:“大梁先行的轻骑目前有五千人,他们那边说也有五千兵马等在京城外,城中还有部分人马接应,我猜他们没对我说实话。但关系不大,我们后方还有两队支援。若实在强攻不下,就反杀回去,与大军会合。”
陆向泽心绪复杂道:“这一路过来,阿勉说得不错,宁帝年老昏聩,宁国又安定太久,积重难返,早已忘记强敌环伺在侧,疏忽防遏。边关的士兵受战事磨砺多年,尚有一敌之力,这些繁华城镇里的将士多是瓦合之卒,不堪一击。我们这么些人,打不好说,逃不成问题。”
宋回涯又问:“那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但不是现在。兄弟们有几日没好好阖眼了,先休整队伍。”陆向泽说,“师姐也去睡吧。这里有我盯着。”
他难抑胸中澎湃意气,眸中精光如炬,长长吐息道:“就要结束了。”
·
深夜,阿勉躺在床上闭目假寐,府中仆从匆匆跑来传报,说是陛下召请。
他披衣起身,跟着等候的内侍去往宫城。
一路上阿勉沉默寡言,不停思索着自己虽有可疑,但该无确切破绽泄露。
魏玉词被他失手“打死”,儿子因哭闹着要母亲,被他送往北章。除非能直接抓住魏玉词,否则无从定他死罪……
阿勉理智明白,如若知道他是大梁人,宁国皇帝早已命人将他乱刀砍死,可依旧胆战心惊,宛如在步向刑场。
直至迈入殿内,在通明的灯火中发现里面已站了几位老臣,绷紧的心弦才勉强松懈半分。
众人皆是从睡梦中被突兀拖起,表情还颇为迷惘。互相对视后行礼问好,怀着忐忑的心情,寻找相熟的人打探消息。
阿勉找了个位置独自站着,掀开眼皮,对面是与他素不对付的三哥。
对方厌恶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阿勉懒懒转了个身,无视他的打量。
不多时,宁国皇帝安伯益走入殿内。
他身后跟了四名护卫,刀不离手,将他周边围成铜墙铁壁。
宫殿外也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听动静是一群披盔戴甲的亲卫,在将这座宫殿团团围住。
阿勉跟着众人上前行礼。
安伯益年近六十,案牍劳形,早已是一身伤病。不过年轻时体魄雄壮,支撑着他的身躯,加上霸主天下的心气,叫他维持着气宇轩昂的仪表。
此刻那种豪迈充沛的劲头好似不见了,萎靡不振,颓势令他一夜苍老。
安伯益在上首坐下,摆摆手,命内侍给众人搬来椅子,抬手略一下压,示意众人都落座之后,语气亲近地开口:“你们皆是我心中可信之人。”
一干老臣正襟危坐,神态惶恐。
安伯益说:“昨天,城中有人发现一封边关送来的密信。”
他说到这里,气急败坏地唾骂一句:“废物!一群酒囊饭袋!”
不知是冲的谁。
骂了两句,仍是郁结在胸,悻悻道:“用以记录内容的玉片被人砸碎,我命人沿街翻找,尚未收集完全。凭已有的文字推断……”
他拔高声音,悲痛万分:“我这多年来——当真是在姑息养奸!”
阿勉心跳加速,血液不受控制地上涌,手腕上的青筋都有些微微外突。
安伯益深恶痛疾,咬牙憎恨道:“那袁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一意孤行、刚愎自用,叫我宁国十多万将士白白送命,还假传战报,粉饰太平!”
阿勉眸光飞速在私下扫了圈,露出个真心实意的,不可置信的表情。
安伯益说:“大梁派出了刺客,要来京城杀我,正是那个不留山的宋回涯。只是马将军先作了她的剑下魂。他是个忠烈之人,我猜他是察觉了宋匪的踪迹,欲要捉拿,却不慎被宋匪反杀。当赏。”
阿勉心情大起大落,仿佛在听什么诡谲怪谈,微张着嘴,眉头紧拧,又担心是安伯益对他的试探,不敢贸然接话。
师姐不是已经离开京城了吗?怎么还能前来行刺?
他云里雾里的表情,落在对面三皇子与安伯益眼中,被当做是心怀嫉恨。
安伯益厉声敲打道:“我如今身边唯有诸君可信。大难当前,不论亲疏,皆是一家。兄弟间勿再生谗隙,当以大局为重。”
阿勉面带谦卑地低下头。
一老臣询问:“不知那玉片现在何处?”
“在隔壁,正由三名工匠加紧修复。”安伯益漫不经心地答了句,重归正题,郑重道,“我今日请诸君前来,是为共商国策。诸君皆是王佐之才,我领兵驰骋多年,得亏于诸位贤能辅政安邦,才使我大宁国运昌盛,威服四方。这份基业,本该传于子孙后世,百代千代,而今却因奸臣蛊惑,岌岌可危。还请诸位兄友,与我开陈布公,说几句实话,眼前疾困,当以何解?”
他说得诚恳,面带悲戚,甚至要声泪俱下。
可屋外林立的长矛,与身侧环立的护卫,足见对众人亦不信任。
一众公卿语气低沉,互相推脱,商讨许久,计无所出。
安伯益耐心听着众人议论,喜怒不形于色,坐得累了,开始泛起困意,便换了个姿势,用手支着额头,继续坚持。无意放他们离去。
殿外狂风大作,寒云低压,门板被吹得晃动,发出阵阵碰撞的杂音。
老臣一再望向门外,始终不见天亮。
无人前来通报时辰,叫每一刻都变得分外难熬。
阿勉摩挲着指尖,表情肃穆地思考着所谓的玉片,比照着魏凌生给他传来的消息,猜测多半是安伯益误解。
思及一墙之隔外的石匠,登时有些脊背发寒,如坐针毡。
赌?
赌得起吗?
他抬眸看一眼安伯益,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心念电转,难以定夺。
正当众人各怀鬼胎,独自盘算时,一将士冲到殿外,跪倒在地,冲着里面凄厉喊道:“陛下——陛下!梁兵打到城外了!”
安伯益听见了,但没听明白。
将士尖锐地嘶吼:“陛下!梁兵打到京城了!”
安伯益张开嘴,瞳孔震颤,大骇道:“梁兵怎会在城外?他们不该是在北章吗?”
殿门推开,宫灯照出一地惨淡的影子。
阿勉倏然起身,指向门口的传信士兵,叱咤一声,道:“怎么是你?”
他迅速后退,张开手臂护向安伯益。
众人尤沉浸在梁兵横跨千里,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京城外的惊天变故之中,听到阿勉这句大喝,感觉魂魄出窍,浑身跟着打了个哆嗦。如临大敌,纷纷朝墙边退去。
连那将士都被唬住,不明就里地望着他,哑然失声。
不过瞬息之间,阿勉骤然发难,长臂方向一转,干脆利落地扭断安伯益的脖颈。又劈手夺过边上侍卫的佩刀,接连砍杀两人,在一帮大臣尖叫之中,抢先喊道:“三哥是反贼,杀了他!”
亲卫中安插的几名同伙见他出手,跟着他一道这样喊。
三皇子亲眼看着父亲被阿勉一招毙命,又被兜头泼了盆黑水,整个人陷在不真实的震撼之中,大脑无法思考。
直到被身边人推倒在地,才从那六神无主的状态中抽离,耳边灌进无数的呐喊,跟着叫道:“杀他!他杀了陛下!他杀了父亲!”
殿外的亲兵不知该听谁人指示,左右张望不定,阿勉已趁乱冲杀出去。
阿勉悍勇地冲击,见人拦路便砍,趁着众人回神之前,旋风般闯出那扇高立的宫墙。
他砍得刀口卷刃,在街上抢了匹马,浑身沐血地冲向城门。
此处正是兵荒马乱,梁兵在外面发起狂风暴雨似的冲锋,守城的将领双目充血,声音沙哑地指挥着将士抵住城门。
阿勉朝着驻守的士兵喊了句:“拦住我身后的人!”
众人正焦头烂额,有几名小兵下意识顺从他的指令。
将领循声朝他看来,茫然叫道:“殿下?”
阿勉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在场众人皆是错愕,傻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阿勉吼道:“他是反贼!”
阿勉平日在外凶名太盛,众人不疑有它,大惊这将领城府过深,他们竟一无所觉,匆匆与其尸体拉出三两步的距离。
后方一队亲卫相继赶来,被守城士兵拦住。
双方推攘中动起手,亲卫只能大喊:“七殿下是反贼,陛下有令,见他格杀勿论!”
阿勉往人群深处退去,一面散播恐慌:“陛下已被三哥诛杀,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这一消息在人群中飞速游走。
宁兵开始自乱阵脚,梁兵趁此发起强攻,势如破竹,如山洪倾泻般冲破城门。
四周沸腾起震耳欲聋的响声,双方被迫在门口展开正面的厮杀。
宁兵调转长矛,拼死阻挡梁兵的侵入。
梁兵寸步不让,前方的战士被刺死在街巷中,又有新的勇士顶着盾牌上前,发起冲锋。
守城的士兵群龙无首,见到这般锋利的锐意,战意如潮水衰退,转瞬溃不成军,四散分逃。
阿勉被人潮裹挟着推向城内。那队亲卫紧追着他杀来。
阿勉被人合围,只见四面八方刀光闪烁,眼前鲜血横飞,根本无从招架,拼死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双臂被震得发麻,寻了个方向突围出去,才发现腹部跟腿上都多了道刀伤。
阿勉按着伤处,一瘸一拐地朝着城门方向奔去。
附近的梁兵见到他,认出他脸上标志性的伤疤,眸中涌现憎恨的怒火,指着他嘶吼道:“是宁国的孽畜!是宁国那个七皇子,兄弟们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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