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南风吹归心
青年奋力挣扎,气管中发出一阵短促的倒气声,惊恐下不知所措,本能地用手去摸脖颈,试图顶住梁洗的压迫。察觉到背上人体虚力疲,他心神稍定,用背部的力量,将梁洗掀了出去。
青年捂着伤处,半滚半爬地朝前逃去,直至撞上对面的土墙,才敢转身朝后看去。
梁洗侧躺在地,几次试图起身,都没能支撑着坐起。她拔下头上的一根发簪,从低处望向对面的青年,眼白中密布的血丝,与眼角绷紧的肌肉,叫她晦暗的眼神带着别样的凶戾与杀意。纵是脸上有未干的水光,也看不出丝毫的柔情。
青年对她的目光感到心悸,脖颈仍在钝痛,似乎稍一扭头,脆弱的骨节便要断裂。他浑身僵直,战栗不止,一手扶着墙,从腰间摸出把防身的匕首,死死攥紧,对着梁洗的方向在半空挥刺。
他带着哭腔问:“为……为什么?”
却没有要听梁洗解释的意思,认定她拿出发簪是为与自己一分生死,也发了狠心朝她刺去。
梁洗强行催动内力,引得经脉气息紊乱,内脏受损,呕出一口血来。她两指点在胃部,先前喝下的药跟着血液一同吐出。
她试图掰开发簪上的暗扣,青年已经扑了过来。梁洗只能忍着眩晕,顺势在地上一滚,躲开致命的刀伤。
青年没练过什么武术,进攻毫无章法,一击落空,高抬起手,追着再次落下。
梁洗视线昏花,看着那凝成一点的白光,用左手手掌生生接住了刀口。
匕首的刀锋极为锋锐,撞上的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刀片微微一滑,又从缝隙中贯穿血肉,钉在了梁洗的手掌。
伤口处的血液没有飙溅,只顺着刀剑在往下流淌,可青年还是闭上眼睛颤抖了下,微张着嘴,发出绝望而尖利的哀鸣,但又很快睁开,见梁洗正要去咬发簪上的雕饰,不加思考地冲上去抢夺。
青年蛮横地掰开梁洗手指,将发簪从她手心抠出,正欲丢弃,偏过头时,看见梁洗咬住了匕首的把手,将刀片抽了出来。
这一幕触目惊心。拔刀的瞬间,原先平缓的血液骤然迸溅开来,因梁洗甩动的姿势,点点落在青年脸上,有一簇飞进了对方眼睛。
青年视野一片血红,被迫闭上眼睛,他立马抬手去抹,脚下仓皇后退。梁洗已不顾疼痛,一把抓起匕首,扎进青年的脚尖。
青年惨叫着蹲下身,手指随之松开,发簪掉了下去。他两手并用地拔出刀锋后,踉跄得站不稳身形,一脚踩在那根发簪上,将顶部的玉雕踩裂开来。
梁洗伸长右手,将碎裂的玉片,和藏在里面的药粉,混着腥臭的泥沙一并抓了过来,塞进嘴里。
青年一瘸一拐地上前,再次举起刀。他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惊怖、凶恶、畏惧等等,诸多情绪交错陈杂,连嘴唇都在颤抖。
梁洗唇色苍白,但嘴里全是伤口,不断有血从唇角流出,不喜不怒地注视着他,朝地上吐出一口浑浊的血水,又叫了一声:“阿弟!”
青年五官周正,原本有种平实的忠厚感,此时抹着血液的两眼仿似闪着红光,全身发力的一瞬,活像个从炼狱爬出来的青面獠牙的厉鬼。
许是流了太多血,也许是先前喝下的药被她吐了出去,又许是疼得实在太厉害,仿佛心肠都叫剖了出来,那些在灵魂深处狂暴的刺激让梁洗刹那间生出一股力气。
在青年持刀袭来时,梁洗一腿猛然踢向对方受伤的脚,将人放倒在地,再次压到他后背,曲指击打在对方手腕,卸去他手中的刀。
青年还要故技重施地挣脱,刀尖的冷光先一步直逼他的瞳孔。
青年呼吸一窒,魂飞魄散地求饶:“阿姐!阿姐!不要杀我!”
梁洗握刀的手亦不平稳,金属的冷光不断在青年眼中晃动。男子偏过脑袋,试图远离,梁洗便又迫近一分。青年感觉眼皮上有丝丝发凉,不知是否被划出口来,吓得面无人色,哀声啜泣。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梁洗的嗓音低沉得仿佛古木中空的树桩内传出的回响,她靠在青年耳边,真心实意地问,“我待你没有一处不好,你为何想要杀我?”
青年听出了她的留恋,凄厉哭喊着道:“他们早要杀你,无所谓你的死活,是我于心不忍,偷偷背着他们将你关在这里。阿姐,我……是你逼我杀你的!”
梁洗贴近他的侧脸,想要看穿他的假面。含着泪的眼睛里水光浮动,视野尽被切割成模糊的碎块,烛火闪得她眼前忽明忽暗,交替着被大火烧成焦土的村庄、遮天蔽日的黑烟、以及母亲不舍的脸庞。
青年尤在哭泣,字字句句的恳求犹如甘甜醇香的毒药,往梁洗的四肢百骸里钻。
“阿姐,你知道,我是依赖你的。这世上只有我与你是亲人……我从无心要害你,可他们逼迫我,我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文弱书生,想要活命,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许我高官厚禄,说我只要能将宋回涯骗来,不计成败,都是有功之臣,来日能将权势抓在自己手里。我从小被他们羞辱是个野种,连大声的话都不敢说上一句,我苦怕了,我也想能抬头做人,可以带着阿姐一起在宁国安身立命……”
“你心里曾有在意过我?”梁洗也希望他能骗过自己,哪怕是一番花言巧语,可理智前所未有的冷静,听进耳朵里的每一个字,都被举得高高的,化成尖锐的利箭,戳破想要自欺欺人的幻想。
她颤声道:“你不是轻视我才疏学浅,怎么会故意送我扇子?你不是厌烦我粗俗,怎么会对我避之不及?你不是想害我,怎么会用药将我囚在此地?阿弟啊……你真是令我想不到。”
青年的声音被噎在喉咙里,有种猝不及防的惊惶。
梁洗凄怆道:“我真的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哪怕你刚刚同我说实话。”
向来只看眼前的人,第一次想得很远。可越想越是悲凉。
梁洗低声说:“你若是嫌贫爱富,我不会怪你。你若是六亲不认,我也不会怪你。即便你是个恶人,薄情寡义,坏事做尽,我都舍不得杀你,只当自己不知,远远走了,可是你偏偏——”
梁洗语气中那绵绵的情义如同残更的滴漏走到了尽头,剩下的是无尽的憎恨与愤怒:“可你偏偏忘了自己是个大梁人!你知道爹娘怎么死的吗?国仇家恨,你认贼作父就罢,还要帮着他们,来屠戮同胞的手足!梁净,是你非逼我杀你!”
“可爹娘又不是宁国人杀的!是大梁自己无用,边地异族数十,谁都敢来大梁侵犯,你如何分得清当初杀害爹娘的究竟是谁?何况养我长大的是宁国,你告诉我谁是手足,谁是贼!”青年梗着脖子,嘴里发出乌鸦垂死似的嘶鸣,“全是因为你!如果当初你不来找我,他们哪会知道我是谁!我如果没有你这阿姐,我本可以做个好人!”
梁洗有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多年逐求的人生都沦为一场泡影似的笑谈。脊背弯曲颤动,一阵大哭又是一阵大笑。
青年察觉到她的失神,两手握住匕首,在地上翻了个身,欲要操纵刀身朝梁洗刺去,刀刃竟不受他控制地转了个方向,顺着他的皮肤,利落地割开他的喉咙。
青年错愕地睁大眼睛,嘴里吐出成串的血泡,对着梁洗不可置信地道:“你……”
他两手捂住伤口,指缝间是喷涌而出的鲜血,跪在地上,用膝盖奋力朝外挪动,想要离开。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他趴倒在地,朝梁洗的方向回过头。侧脸紧贴着地面,不知是想说什么。
暗牢里冷寂无声。
梁洗松开手,靠坐在墙边,看着血液在青年身下晕开,强作笑脸,泪流满面。
·
深秋的风将老旧木窗彻底吹落在地,木板断成两截,灰尘扑腾而起。
一中年男子躲在墙后,一动不动,眼皮随着落地的响声跳动了下,五指按着粗糙的墙面,指尖发白,几要磨出血来。
他抬头瞅一眼天色,见青年与梁洗久不出现,知暗牢里该是出事,不再多留,转身出了这座荒僻的古宅。
他匆匆穿过弄巷,来到一栋寻常的屋舍,走进院中,隔着半丈的距离朝正门方向躬身作拜,小声说道:“长公主。我帮她散了一半的药力,没等到她出来,但该是无需担心。晚上我便让人去给严家堡的铺子送信,叫他们不要找宋女侠过来。”
“辛苦你。”门内传来一道清朗的女声,“难为要你动手。我知你心里不舍,实在没有办法,才来劳烦你。”
“此事因我所起。”男人仍旧弯着腰,脊背好似折了,直不起来,身影萧索,骤然苍衰,“当初若不是见他是个大梁人,觉得他身世可怜,将他收养,也不会有今日。这些年里不曾亏待过他,对其视如己出,却不知他利欲熏心,早背着我投靠他人。是我管教不严,早知会养出条豺狼,还不如当初任由他死了……”
男人说着哽咽,终究是心绪难平。
长公主就要出门来见,影子刚映在门上,男人后退两步,噤声不言,先行背身走出院落。
中年男人抬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冷风吹得他面部僵硬,皱纹深刻,一席宽大的青衫不住朝后方扬去。
他拢住宽袖,埋头走到泥泞潮湿的小路上,直至看见两双沾满泥渍的黑色布鞋,堵住了前方的巷口。
他陡然大惊,回头去看,才发现街巷四面围满了刺客。
“我就说,即便是个废物,留着,不定也能钓出什么鱼来。只是过没想到,咬饵的会是我们王大掌柜。”
一黑衣武者从人群后方悠然走出,低着头,斜眼睨向中年男子。
“我想不明白,那女人许了你多少好处,叫你放着大好的富贵不要,亲自抚养的儿子也不要,死心塌地地为她办事?还是说,你们这些大梁人,愚忠得只认一个名字?”
第115章 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与严鹤仪刚进城门,便有一男子从路边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拦在她面前。
这人身材有些偏胖,长着张和和气气的脸,眼睛不大,下巴圆润,跑动时,整张面皮都在抖动。
宋回涯正草木皆兵,一手摸向腰间的佩剑。严鹤仪及时按住她的手,侧过身,站在二人中间,介绍道:“这是我严家堡的人。唐叔。”
“我就知道二位可能收不到信,所以每日天不亮就来城门口等着了。”管事语速急促,但咬字清晰,朝二人拱了拱手,直截了当道,“梁姑娘回来了。”
严鹤仪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管事做了个手势,在前头领路,边走边说道:“我托人城里的朋友四下关注着,前两天,一个小叫花在街边见到梁姑娘了,浑身是血,像在躲什么人。他将梁姑娘藏到干草下面,来找我领赏,我带着人过去一看,果然是她!身上受了些伤,但没什么大碍,只是喝了太多软骨散,药性一时半会儿散不去。还受内伤反噬,走不动道。在屋里躺了两天,今早好转,出门了,说是要去王掌柜家一趟。至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问了几句,梁姑娘不爱说,我就没坚持。”
他看似笨重,可走起路来稳健灵活,速度极快,严鹤仪甚至跟得有些吃力,要偶尔小跑几步,才能与他平齐。
管事看出他的勉强,但不敢带着他在街上过多停留,不时朝暗处张望两眼,确认无人跟踪。过不久停下脚步,舒了口气道:“到了。”
这是一家布庄,兼着卖些金银首饰,客人不算多,但能看出都是些贵门女子,一人身边跟着几名仆从,坐在角落闲适地喝茶。四五位伙计捧着东西围在她们身边打转,点头哈腰地与她们讲解桌上的货品。
管事进了门,去与客人简单招呼了声,而后掀开一处布帘,压低了声音与二人道:“先将东西放下,我让人去喊梁姑娘回来。”
“不用了,我们去找她吧。”宋回涯抬头打量着高阔华丽的铺面,感慨道,“你们严家堡生意做得真是大。”
管事率先朝楼上走去,一脚踩在阶梯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噪音。
他眯着眼睛,乐呵呵地道:“宋姑娘高看了,不过是些小本生意。前些年陪郎君来过宁国一趟,当时举目无亲,太不自在,到哪儿都要先碰一鼻子灰。咱们江湖人,不就是意气当头?严老堡主便说在宁国也开几间铺子,叫大梁来的商户也好,游侠也好,在这里能有个朋友。”
他等宋回涯进了门,将房门与窗户都合上,屋内只剩自己人了,才拉下脸痛骂道:“就是这帮宁狗太不厚道,见到大梁来的百姓,不由分说地欺压。我开了这十几年的铺子,生意做得红火,可明里暗里还倒赔进去好几万两,全叫那帮黑肚肠的孙子给贪了,到这两年才稍有好转,立住脚跟,能说上几句话。”
管事憋屈地骂了一通,提醒宋回涯道:“武器是不好带进城的,那帮龟孙子见你是游侠打扮,少不得要来找你盘问,若真遇上,你使些银子打发他们就好,可若是带着兵器,他们便要找各种借口将你的刀剑都给缴了,再让你花大价钱去衙门赎买,麻烦得很。”
严鹤仪一进门就坐下了。提心吊胆了太久,如今松懈下来,疲惫感成倍地席卷,说出的话又带上惯来的不正经:“倒是多亏了他们如此,才没把我严家的刀给丢了。”
可惜会与他回嘴对骂的人此刻不在这里。
宋回涯索性将身上物品都取了下来,连同佩剑一并放到角落,回头一个眼神,严鹤仪立马起身,着急忙慌地与她出门寻人。
半途就碰见了梁洗,她坐在街边的一个小摊上,瘦得脱相,脸颊凹陷,形容枯槁,原先紧实的肌肉在月余的囚禁中消退大半,加上那萎靡消极的气场,叫人不敢相认。
她点了一桌的菜,可长时间汤汤水水地往胃里灌,吃什么都食不知味,草草动了几筷子,便吃不下去,坐在那儿干发愣。
严鹤仪阔步跑过去,又气又急地喊了声:“梁洗!”
梁洗见到严鹤仪,也是一怔,因为这平日里温文尔雅、吹毛求疵的贵公子,此刻哪里还有半点儒士的风度?一席衣衫脏旧,额头添了几道未好全的疮疤,鞋边更是沾染泥渍,活似是逃荒来的,当即自觉理亏地低下头,
宋回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重复了遍二人当时见面时她可以奚落自己的话:“本以为能见到你落魄的一面,马不停蹄地赶来,果然赶上了。”
梁洗这才认真审视她。
第一眼是觉得陌生,还想严鹤仪又从哪里找来的朋友,细看轮廓,才发现居然是宋回涯。
以后再不能放大话说对方化成灰自己也认得了。
他乡遇故知,怎么都是件高兴的事,何况对方还是为着自己来的。
梁洗提起点精神,但很快又泄了气,病恹恹地问:“你脸怎么成这样了?”
宋回涯摸了摸自己下巴,笑道:“郑九教我画的。出来办事,总不好太引人注目。”
梁洗困惑道:“郑九?”
严鹤仪在路上还是个一气不出的闷葫芦,如今见了人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就是江湖里赫赫有名的鬼手一门。易九销声匿迹多年,武林都传他已经死了,原是躲不留山去了。他那一手易容术果真出神入化,可惜不能跟着来,只好叫宋回涯随意糊弄两下。你见到人就别叫郑九了,他只与朋友说这个姓名。”
梁洗听着很是羡慕。她手下怎么就没这种报个名头出来便叫人惊呼的能人?转念想起自己如今弟弟都没有了,十多年的苦心奔走尽成徒劳,心头一片倦怠,长长叹了口气。
严鹤仪见着她这幅多愁善感的样子,也是意志消沉,坐下后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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