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骨头外面几乎只剩下一层皮了,头发稀疏,身材娇小,衬得脑袋尤为的大,浑然不似个寻常的江湖客。
宋回涯将剑别至身后,托起他的手。
——关节粗肿变型,十指指纹被磨得干净,指腹处是一条条伤疤形成的厚茧,严重的伤口该已深可见骨。
宋回涯倏然想起了灵堂上的那些细线机关,这群刺客像是专为了习练那机关术而生的死士。
若说谁家会养这样的刺客,怕是只有以机关术闻名于世的木寅山庄。
后方的侠士们穷追不舍,紧随其后,恰好看见宋回涯松开手,而一具尸体软绵地滑倒在地,本就存了杀心,当下更是毫无顾忌地断言道:“宋回涯,你怎如此狠辣?连谢府的门客都要诛尽杀绝,不留活路!这下还有的什么好解释?!”
叫骂中一枪客已蛮横杀了出来。
宋回涯刚失了线索,在整理头绪,叫这帮蠢货屡次打断,不胜其烦,怒喝一声:“吵死了!”
她右手正面拿住那扫来的枪头,在枪客惊悸的表情中将长枪劈手夺过,枪尾顺势后甩上抬,拍开侧面袭来的刀光,重心下移,右腿弓步上前,两手握住长枪横扫而去。
只听着一阵铿锵清脆的兵器撞击声,那长枪舞出了道道连贯的虚影,如游龙出海,矫健霸道,比先前持枪的江湖客更为精湛高超。靠得拢的人群,当即摔得四仰八叉。
一串招式熟极而流,宋回涯自己都愣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些许片段,双手跟着动作,朝前精准刺去,只是枪头稍稍倾斜,避开要害,将为首最为聒噪的那人重伤后挑了开去。
梁洗看得目不暇接,脱口赞叹道:“厉害!”
她抬起手中刀,忽然觉得稍有逊色。
严鹤仪哪能容人看轻自家的宝刀,当即说道:“自己不行,别怪兵器!我祖上这刀可从没落过下风!还有啊女侠,站着干嘛?赶紧跑啊!”
宋回涯止住众人攻势,继续朝着那刺客先前要逃的方向奔去。
冬日草木枯衰,这林中的古树还顽强留着几分生机,高耸的树干上叶片繁茂,不受朔风摧残。
宋回涯踩下一步,察觉脚底有轻微的滞碍感,心头一跳,自知不妙。仰起头,就见叶片间凭空降下一张大网,在机关牵引下迎面朝他们罩来。
宋回涯如今看见什么网什么丝的,尚有些心有余悸,尤其那网绳的颜色分明不对,乍一眼望去,像被人浸了什么药液,通体发黑。
她将长枪往地上一插,踩着枪声拔地而起,险险擦着网格从上方避了过去。
梁洗本就跑得较远,加上长枪阻挡,也安然从侧面躲开。后方追得紧的好汉,反是被劈头盖脸地网在了一处。
几人大骂道:“宋回涯——你还在此设陷,你卑鄙!”
宋回涯鄙夷道:“像尔等这样不长脑子的人,杀你们,是平白脏了我的剑。洗干净脖子我都懒得多看一眼,少为自己脸上贴金。早些回家去吧,莫总出来丢人现眼。”
一群人被她骂得面红耳赤,又开始喊:“这网上有毒!”
落在后头,侥幸躲过这场埋伏的侠士们见宋回涯背身离去,还欲再跟,高呼道:“宋大侠,你去哪里?我等可以帮你啊!”
宋回涯偏了下头,专心顾着脚下,不再搭理。
山穷处是水,宋回涯穿过这片山野,在尽头处看见了一条宽敞平静的河。
岸边停着一艘简陋的船,船上坐着个头戴斗笠的人。
那背影听着动静转过身,露出一张颇为年轻俊俏的脸。
青年皮肤细白,断不可能是在水面上风吹日晒讨生活的船夫。他手指顶起额上斗笠,灿然笑问道:“女侠,要坐船吗?”
宋回涯脚下不停,腾跃如风,轻盈落在船身前部,抽剑砍断了系在岸边木桩上的绳索。
青年抓过侧面横放的竹竿,慢悠悠地道:“女侠别急啊。他们追不上。”
船身已随水流缓缓飘出。
梁洗半提着严鹤仪疾步冲来,临近岸边时右脚猛然止步,大喝一声:“接着!”,说罢以全身力道将严鹤仪推了过去。
青年见状面色大变,忙抬手制止道:“诶等等!”
严鹤仪身不由己,惨叫着砸在船上,木筏因他落地重重往下一沉,勉强浮在水面上,左歪右倒,溅起浪花无数。
眼看着船身就要翻沉,梁洗又跟一颗天外流星似地凶猛撞了上来。
宋回涯看着形势,一脚运劲踏下,想消去梁洗的冲势,叫木筏维持平稳。
岂料这船下不知卡着什么东西,宋回涯这一脚直接叫木筏从中断裂,数人一并落进水中。
冬日的河水冷得透骨,水下又透不进多少光线,一片幽深。
严鹤仪几乎要当场被冻晕过去,只记着屏住一口呼吸,再顾不上其它。不停扑腾着手脚,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飘落。直至有人扯住他的腰带,将他往上提去。
宋回涯在水中翻转了个身,仰头望向波光潋滟的湖面,空濛绿意中彩光荡漾,凝神细看,隐约能从闪烁的华光中看见一个藏在湖面下的精致机关。
那东西本该是安在木筏下方,宋回涯一手抓住就近人的脚踝,另一手竭力上游朝那东西够去。刚握稳,一股巨力便从黑色木匣状的机关上传来,带着数人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去。
三人感觉自己好似被卷进旋涡的鱼虾,逆着暗流,晕头转向,迎面凌厉的水势,几乎凝成一把尖刀,从诸人身上割过。
到后面不知是被带到了什么昏暗场所,视野漆黑,除却轰隆的水声,仿佛与世隔绝,再听不见别的声响。
要死了……
严鹤仪从嘴里吐出一串气泡,晕厥前在心里叹息道:这也死得太冤了。
·
流光如水,溶溶和暖,照亮沉沉暗室。
老者眯起眼睛,仍是有些看不清明,又点亮了桌上的两盏灯。
室内光影零乱,参差交错着投在地面、桌案、墙上。
老者一丝不苟地折叠着手上纸张,将其塞入信内。
门外传来三声沉稳的敲门声,谢仲初等了等,方应道:“进来。”
女人举着盏灯走进屋内,停在门口的屏风外,只一道窈窕的身姿被火光映在墙面,站在谢仲初的身后。
谢仲初下意识抬眼,想看一眼天色,可密室中并无窗户,他将信件塞入袖口,询问道:“什么时辰了?”
“天快黑了。”妇人说,“再过几个时辰,该就到谢门主的出殡之日了。只不过,如今该是省下这麻烦了。”
谢仲初侧过身,望向墙上剪影。
“谢门主,你错算了几件事。”那女人在屏风外缓慢踱步道,“宋回涯确实来了,但她没有先来木寅山庄,而是去了你的谢府。”
谢仲初沉声说:“我有防备,不算错漏。”
女人又说:“她掀了你的棺材。”
谢仲初烦闷“嗯”了一声,语气中透着催促:“也不奇怪。宋回涯虽不算莽撞,可太过孤高。自然怪不得旁人利用,世人误解。”
“误解?”女人笑道,“宋回涯看过尸体,一口咬定说死者不是你!谢门主精心准备的尸首,想是竹篮打水了。现下满江湖人最想找的,不是她宋回涯,而是你谢门主。”
谢仲初默然不语。抬手挪动着桌上物品。将边角打理平整。
妇人旋而道:“谢门主设下的机关没能杀了她。她倒确实气愤不过,出手杀了那个假郎君,可惜在她顺利逃脱之后,清溪道长也来了。”
谢仲初动作一僵,失声道:“清溪老道?!他怎么会来!”
“谢门主该是明白了。清溪道长不仅一眼识破令郎的易容,将其找了出来,还当众说了些陈年往事。”妇人定住脚步,语气听着怜悯,可无端能叫人品出一丝奚落,“我早就说,该叫郎君早些躲到我木寅山庄来,谢门主非放心不下,叫他守着我布置的机关。如今弄巧成拙,郎君落在了那帮正派人的手上,谢门主的威望也备受四方质疑。满盘算计,缜密无遗,最后反全了宋回涯的声名,可如何是好啊?”
谢仲初不言不语。
妇人尤自畅快笑道:“看来不止谢门主这些年在广交好友,她宋回涯亦是留了几招后手。谢门主手头的筹码,能压得了宋回涯,却压不住那些想替她打抱不平的武林英雄。谁说江湖没落?强龙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抬头了?我看,还有的争呢。”
谢仲初起身走出屏风,目光阴沉地与她对视。
妇人不闪不避,摊开手摆在他面前。
谢仲初冷笑道:“丽娘,杀了宋回涯,你才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否则,就等着同我一起死。”
妇人端蜡烛的一只手极稳,那火光几无颤动,从一侧打来的光线将她脸上的虚伪笑意照得越发阴森,良久后她一敛眉,将眸中光色掩去,准备离开。
谢仲初厉声问:“她人呢?”
妇人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说:“该是快到我木寅山庄了吧。”
谢仲初警告道:“看好你儿子,叫他别坏我的事。当年他是个不懂事的稚子,而如今,我没有那般慈悲心了。”
脚步声在阴暗走道中清晰响起,烛火带着一团明光渐行远去。
静谧水面下突兀蹿出几个人影,引起的动静在四野回荡,似有余音。
宋回涯抹去脸上水渍,粗重呼吸,举目看不清周围景象,不知身在何处。
梁洗高举起一枚夜明珠,照亮后发现三人所在不过一狭小水潭,将那珠子随意一抛,扔去了岸上。
宋回涯跟着游过去,打着寒颤爬上地面后,将两人拉了上来。
她瘫坐在地,垂落的发丝不住往下滴着水珠,两手搭在膝盖上,冷得声音发颤,咬牙说:“我真是服了你了。”
梁洗抬脚一踹,踢在严鹤仪胸口,见人没有反应,又实在蓄不起力气,紧张道:“快去看看我徒弟,还活着没有。”
严鹤仪跟着这祖宗还能活得滋润,想是祖上积过几辈子德,福星高照。自己咳嗽着吐出两口水,转醒过来。
“我的娘啊。”严鹤仪开口便是一声可怜的呜咽,“我还以为见到了我死去的娘。”
第057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看着这段感人肺腑的师徒情,忍俊不禁,问了一句:“我徒弟呢?”
严鹤仪刚凭借顽强的意志,从黄泉路上拉回自己的半条命,赌气道:“送人了!”
“这么厉害?”宋回涯一点没为自己徒弟担心,反玩笑道,“你若是能把她送出去,不如帮着朝廷打理悲田病坊,那天下怕是没有流浪的孤幼了。”
严鹤仪仰起头来,觉得这两个为人师表的家伙俱是生了一副黑心肠,一时间感同身受,含泪悲诉道:“那丫头到底是不是你徒弟?”
宋回涯笑了两声,捡起地上的夜明珠,照向自己身后。
两丈开外是人为挖掘出的一个拐角,不知通往何处。有风从幽深处飘来,吹得衣衫湿透的几人瑟瑟不止。
宋回涯缓过劲,率先起身,朝着那唯一的通道走去。
严鹤仪冷得无力动作,梁洗上前拽了他一把,二人贴着墙壁,缩手缩脚地跟在后头。
路面修得不算平坦,地势坑洼向上。
严鹤仪抱紧双臂,浑身好似结了层霜,抽着清涕,鼻音浓重地道:“这地方怎么阴气森森的?师父,你怕鬼吗?”
梁洗如实道:“怕。”
严鹤仪当即翻脸:“梁洗,你怎么这般不顶用?”
梁洗朝前一指,不服道:“带我们到此地的分明是宋回涯,你怎么不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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