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风急雨骤,烛光只能照出一片昏蒙,连远处山头都看不真切。
魏凌生如今也有些看不真切。
他心里固执地想,师姐待他就是极好的。
他随口一句,宋回涯便会记在心里,哪怕师叔不许,也会悄悄跑去山下为他买书。
山路迂曲回环,他走不来那崎岖泥地,院中的水缸总是宋回涯替他挑好。
天冷天热,衣物、汤药也会提早一步送到他房中。
她鲜少只在嘴上嘘寒问暖,大多是做了不说。魏凌生彼时还觉得宋回涯太过殷勤,不理会自己冷脸相待,同他旧日家中的奴仆一般,只晓低眉顺眼、忍气吞声。
大抵一辈子也就能随个俗流,做个泯然众矣的庸人。闯不出多少名堂。
后来师父替他回京,取来几箱家中旧物。过了两年,父亲旧部重整,前来探望,也带来诸多财物。
东西都堆在他的房间,被他随意扔在各处。
宋回涯来时目不暇接,左摸右看,拿起一个镂空的雕花笔筒,好奇向他询问:“师弟,这是什么?”
魏凌生见她爱不释手,便直接说:“送你了。”
宋回涯面上惊吓,迟疑着道:“这不大好吧?”
魏凌生最看不上她优柔寡断,仿佛全身上下支不出一根硬骨头,见她又要将东西放回去,心下怒其不争,又大感心烦,不由加重了语气道:“给你就是给你的了!你拿着就是!”
宋回涯见他生气,局促地僵在原地,过了会儿才佯装欢喜地收下,笑容里还带着两分生硬,低声与他道:“那多谢师弟。”
她说:“往后师姐也送份礼物给你。”
宋回涯后来给他送过扇子、送过竹笛。还有些不大经用,被他随手放置再未关注过的小东西。最后都随书阁的一场大火成了灰烬。
魏凌生送过她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了。宋回涯都精心保存,从未拿出来过。不留山落败后,那些东西一些不知去向,一些被宋回涯换成了赶路用的盘缠。
如若这些都是欺骗,那宋回涯图求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求财吗?
那些浮光掠影的画面,宛如一场荒腔走板的戏曲,他逐字逐句地分析辩明,也难以确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魏凌生情不自禁地叫道:“师姐……”
就如那年被困光寒山,前有胡匪,后有追兵。宋回涯叫他守在庙中,出去一趟,回来时奄奄一息。
她身上穿着深色衣服,光色晦暗,看不出血渍。
魏凌生想去查看她的伤势,被宋回涯一手推开。
她寻了处角落坐下,见魏凌生愁眉不展,低笑道:“师弟,你与我说说话,我怕自己睡着了。”
魏凌生想叫她睡一觉好,又怕她真的一睡不醒。紧紧靠在她身侧,搜肠刮肚,细碎地讲着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到后来实在想不出,将京城街头上一些离谱的谣传也拎了出来。
宋回涯闭着眼睛,时不时应上一声。
魏凌生听着她沉闷的回应,不敢回头去看。一直说到喉咙沙哑,天色泛黑,宋回涯没了动静,彻底昏睡过去,歪斜着靠在他身上。
魏凌生仔细听了听,听见两道呼吸声交错,一重一轻,快跳出胸膛的心脏才勉强安了回去。
他握住宋回涯的手,那冰凉的体温冷得像铁,还带着股潮湿。他不敢松开。
窗外风声飒飒,月上中天时,远处山间出现隐约的火光。
魏凌生惶惶不安,叫了宋回涯两声,得不到回应。思量片刻,将人背了起来,带着她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极不平稳,他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已是慎之又慎,不料还是摔了一跤。倒地前只记着护住身后的人,手臂被旁侧尖锐的树枝划了一道,生生霍开道口子。
他咬紧牙关再次起身,辨认了下方向,继续前行。
“师姐。”
他忍着痛楚哑声喊了一句,想得到一丝回应。
宋回涯动了一下,恍恍惚惚,低声叫道:“魏凌生。”
那是宋回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魏凌生浑身颤抖,叫道:“师姐?”
他停了下来,更大声地喊:“师姐!”
宋回涯好像醒过来了,睁开眼睛,沉缓地在他耳边呼吸,回了一句:“师弟。”
她缓缓抬起手,摸向魏凌生的脸。冷却的血抹在他的唇角,感觉他在发抖,只温柔地说:“别怕。”
怎么会是假的呢?
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魏凌生胸口堵得难受,更有种锥心刺骨的疼。
他以为宋回涯是喜欢他的。可是如今却跟他说:算了吧。不必当真。
……是宋回涯忘了。
是她自欺欺人!
半掩的窗户被人拉开,朝思暮想的人忽然就那么眉开眼笑地出现在屋外。
她趴在窗台上,和柔轻笑道:“我的好师弟。”
魏凌生一时有些分不清了,看着她,眼眶发热,切切澄清道:“师姐,不是我要你去无名涯的。是你自己决意要去,是你为了阿勉去的。”
宋回涯愣了下,试探又叫了声:“师弟?”
魏凌生如梦初醒,手腕酸疼,将笔放了回去,垂下头闷不做声。
宋回涯斟酌着开口:“盘平城……”
魏凌生转过头来看她。
宋回涯问:“盘平城的境况,你知道吗?”
魏凌生:“知道。”
宋回涯还没开口,魏凌生又说:“我管。只是盘平祸深至此,乱亡家国者,非士绅族老。不易根绝。”
“要多久?”宋回涯见他如此主动,厚颜无耻地道,“稳妥些,得叫百姓能有衣食过冬。开春后怎么样?”
魏凌生只看着她,心不在焉,过了会儿才思忖着道:“半个月。”
“那么快?”宋回涯笑着夸赞道,“我对师弟要刮目相看了!”
魏凌生听着这句只觉百感交集,酸涩居多,一时千言万语都齐涌上来。张嘴欲言时却忍了下去,也扯出一个笑容,说:“师姐等着吧。”
宋回涯的宽柔温情似乎都在一语间回来了,亲近对着他道:“好,师弟。既然如此,我就在盘平多留几日,与你叙叙旧。我那徒弟还在客栈,我先去接她过来。”
·
宋回涯沿着回廊走出大门,便看见梁洗正背着刀,站在套好的马车旁,板着脸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在等待谁。
严鹤仪不知是路上被冻出病了,还是被气的,两手揣进袖里,脊背不住在震颤。虽还是缓带轻裘,一丝不苟,可已没有初见时那等渊雅从容的气度。浑身肌肉紧绷,像随时能蹦起来咬人。
宋回涯当是他二人又起了什么争执,上前好心询问:“怎么了?”
梁洗两手环胸,目眺远方,惜字如金道:“我决定先走了。”
宋回涯一脸莫名地问:“去哪儿啊?”
梁洗收回视线,高冷地说:“我决定先去找谢仲初探探路。你记得早些过来。太晚不候。”
宋回涯转向严鹤仪,歪了歪头表示困惑。
严鹤仪不情不愿地摸着马背,阴阳怪气地道:“她白日做梦呢,想一步登天,留在盘平干看热闹,心里不够痛快,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宋回涯思忖稍许,无声做着口型问道:“她向来如此吗?”
严鹤仪饱受摧残,终于寻到个能倾诉的同道,使劲点头。
梁洗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畅想:“若是有一日,世上公义也能以我梁洗为名。有人仅为我一个声名,千山万水地赶来赴死,那我……”
她可疑地停顿下来,可见终归少了些做大侠的潜质,不擅吹嘘。深思熟虑过后,务实地说:“一定给他买副很贵的棺材,为他厚葬。”
宋回涯:“……”好大的志气。
但是人还没死呢,先别忙着埋啊。
严鹤仪高声道:“末了用的还是我的钱!”
梁洗理直气壮地承认:“因为我没钱啊。”
严鹤仪简直没了脾气,深吸一口气,自我宽慰道:“算了。我要看开些。年纪轻轻的,路还长着呢。”
他翻身上车,不管梁洗有没有跟上,抽了下马鞭,招呼道:“走了!”
第041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接了徒弟出来,便将客栈的房间退了。以免总遇上什么想交“朋友”的家伙,扰人清幽。
沿街逛了一圈,想找个合适的住所。不知不觉天便黑了下来。
二人越走越偏。正当宋知怯怀疑她们又要住进哪所无人的废宅过夜时,前方路上突然泼出一桶脏水,险些浇到二人。
宋知怯叫了一声。竹门刚要关上,又被推了开来,里头的人探出脑袋,忙不迭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街上没人!”
打上照面,宋回涯才认出来,正是初到盘平时,在街上偶然遇见,为她们讲解过的小姑娘。
“是你们呀!”小姑娘见到二人,还有些羞赧,将木盆靠到门上,在衣裙上擦了擦手,怯生生地道,“弄脏了吗?我给你们洗洗。”
宋回涯朝她身后望去。一片昏暗,没有灯火亦没有响动,可凭她的耳力,能觉察到门后还藏着两个人,便问:“家中只有你一个?”
小姑娘迟疑了下,见她二人不像坏人,先前还收过她的银钱,才细声说:“还有弟弟妹妹。”
宋回涯颔首,问:“你爹娘呢?”
小姑娘比划着道:“城外的农田边上要盖一栋什么楼。我娘去帮着做饭,我爹要去采石,平日都住在外边儿,一月才回来一次呢。”
宋回涯见她院中晒满衣物,可见也在替人浆洗换些酬劳。
风霜正凛,宋知怯自小习惯了受冻都要穿四五件衣服才能打熬,这小姑娘身上仅一件芦花塞的旧衣,还要泡在冷水中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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