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故意引着人到城中东市,众目睽睽之下,杀而又止,来而又去,去又复回。
从不是要与他们讲道理,为的只是告诉城中人——叶观达的生或死,皆在她转念之间。
这断雁城,她宋回涯说了才算。
一墙之隔的街道上,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众人疲惫至麻木的脸上多出了往日未曾有过的惊诧,盯着地上遗落的零星血渍,反复踯躅不去。不知是为了从那尚未干涸的血点,或者是同行之人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而那条被丢入荒凉后巷的断臂,在泥沙杂草中滚了一圈,很快便被野狗叼走。等门中弟子挤开人群,追着一群癫狂的野狗跑出三条街将残肢捡回,肉已被啃食大半。
弟子们拿白布层层包裹严实,才胆战心惊地送到叶文茂的眼前。
此时宋回涯已经回到风筝巷,断雁门内是如何的天崩地裂与她全然无关。
她推开门进去时,宋知怯这惯会见风使舵的小丫头正一反常态,对着北屠鞍前马后地伺候。一会儿给他捶腿,一会儿拿出木梳说要给他梳头。
北屠哪里肯接?头上只剩那么几根毛了,挥挥手轰她退开。
好在宋回涯来得及时,宋知怯见她出现,立马冲到她面前一阵吹嘘:“师父,你不知道我亲爷爷今日有多厉害!哐哐两拳,直接把人打飞到房顶那么高!对面还离着三丈远的一群孬种,吓得齐刷刷跪下给我爷爷求饶,又是哭又是拜,最后汪汪学着狗叫,连滚带爬地”
她说话惯来没个边际,说到一半就喜欢胡诌,往天花乱坠里吹。
北屠先前还觉得这小猢狲太过轻浮,行事不牢靠,可她这溜须拍马的功夫着实是叫人心旷神怡。一时居然觉得她这张利嘴也不失为一个优点。
花言巧语,果然最是惑人心智啊。
宋知怯拍了一下午马屁,都有点词穷了。嗓子也干得发哑,没之前清亮。她咳了咳,过去端起烧好的水壶,给宋回涯跟北屠各倒了一杯。心情尚未平复,乐颠颠地道:“师父,我亲爷爷,快来喝热水!”
从前哪有这待遇啊?
北屠安闲地接过水杯,对着滚烫水面吹了口气,撩开眼皮,问宋回涯:“杀得这一身血,你杀了多少人?”
宋回涯骨软筋酥地陷进躺椅里,闭着眼睛不想动弹,说:“没有杀人。不过叶文茂屡次小觑我,我便应他所求,去给他儿子提前展示了下我的剑。”
杀人多,是因为她剑术高。可能活得久,自然是因为她轻功好,跑得快了。
千百人中取敌首级,本就是她所长,叶文茂在外头给她排出一东海的虾兵蟹将,防守却跟纸皮糊出来似的,挡不住她一击,有什么用处?
说他们是鱼龙混杂,都挑不出半条龙来。光显得兵多将广,反碍手碍脚,阻了自己人的路。
宋知怯靠在桌边听得震撼,两眼放光,不舍漏掉一字。若不是知晓她师父的为人,只以为宋回涯也跟她学了信口雌黄的本领。
“那么多人都拦不住师父啊?”宋知怯瞅了眼北屠,觉得他又不是那么厉害了。
宋回涯意犹未尽地道:“世上武学天赋很难讲的。断雁门那帮不成器的弟子,这两年多半光想着党同伐异了,武功都不好好练。若他们的功夫是到这里——”
宋回涯比了个自己腰部的位置,再抬起手,转向高处。
“那我嘛……”
宋知怯以为她是要指屋顶,或者是树梢,岂料她直接点向自己头顶,大言不惭地说:“有太阳那么高。”
宋知怯:“……”
她师父如此不要脸,可真是……
“太厉害啦师父!”宋知怯谄媚地大叫,跳起来鼓掌,“他们也就能看见您一个指甲尖儿!”
宋回涯实在是谦虚不了,端着茶杯喝了口水,点头赞同:“差不离吧。”
宋知怯上蹿下跳,忙个不停。不知不觉黄昏已至。
青山高处仅笼着一层淡淡轻烟,晚霞渐退,街头又落了满地残叶。
城镇东面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上。一老一小的师徒背着行囊,正坐在街边吃饭。
少年样貌清秀白净,可眼神却有些呆滞,总是忍不住地抽鼻涕。听着临近几桌客人都在热火朝天地谈论着今早街市上有如神人天降的侠客,不解问道:“师父,宋回涯要杀便杀,为何还给他们留个三日又三日啊?是为了给她师父报仇,故意折磨他们吗?”
他比出两根手指搓了搓,自以为奸诈地笑道:“还是说,她跟我们一样,打算找个机会,跟他们要这个?”
一身儒衫的老者曲起指节敲了下他脑壳,想帮着自己这徒弟的榆木脑袋早日开窍,语重心长道:“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这三日,你以为是她留给叶文茂父子细细思量的吗?是她留给这城中,尚有一丝热血的有识之士的啊。”
少年吃痛,捂着额头道:“师父,您认识她许多年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儒生摇头晃脑地说:“她是个只讲小道理的人。”
少年认真问:“什么叫小道理?”
“做人的道理。”
“啊?”少年大感匪夷所思,“做人也叫小道理吗?!圣人也只是在导人向善,做个好人吧?!”
老儒生沉吟道:“在他们眼里,是的。或许是站得太高,看底下的人如同一把密密麻麻的沙砾,踩着都嫌硌脚,就觉得小道理不重要了吧。”
徒弟擦了把鼻涕,憨厚地笑道:“那她人还怪好的嘞。”
老儒生朗声大笑:“哈哈,天下是有许多人这样说她。可骂她的人也不少。这些年她走过的地方,哪里都是毁誉参半。”
“走吧,收钱去咯。”老者随手从怀中摸出银钱,拍在桌上,“店家,结账。”
摊主捡起碎银,忙追上去喊道:“多了客官!”
老者背着药箱,甩甩手:“今日财神临门,多的也送你了!”
二人不急不缓地朝叶府走去,经门房通报,走进前院。
刚穿过一段错落有致的亭台水榭,叶文茂已从回廊上匆匆赶来,远远便朝他们伸出双手,高喊道:“周神医!”
他乱头粗服,身上血衣还未来得及更换,仿佛一日之内苍老了十年有余,哪里还有前日的意气风发。
叶文茂用力握住老儒生的手,半是请半是拽地将他往里屋带。
老儒生忙道:“老骨头了,急不得急不得。”
人还没迈进屋子,已听见叶观达鬼哭狼嚎的骂声:“我要杀了宋回涯——我一定要杀了那贱人!”
叶文茂闻言亦是眼眶发热,心如刀绞道:“儿啊,爹知道你委屈,爹知道。”
“爹,我错了……”叶观达的表情一时惨痛,一时癫狂,一时痛泣,一时又开始嘶吼,仅存的手死死抓着父亲,好像是只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我应该早一步杀了她!无名涯的时候我们就该去一起杀了她!”
“好了,好了。”叶文茂按着他的胸口,竭力想叫他冷静。
老儒生默不吭声地上前,打开药箱,从中抽出银针。
叶文茂观他神色,忙叮嘱道:“周神医,轻一些!”
老儒生慈祥点头:“当然当然。”
他声名在外,叶观达也不敢再发狂,安分躺了下去。
叶文茂遣散下人,别过脸,不忍去看儿子身上的伤情,伤怀过后,深思熟虑地道:“明早我就将你送出断雁城。”
“什么?”叶观达憋屈大喊,“难道就那么算了?!”
“我们断雁城里没有能阻得了宋回涯的高手。你又重伤,为父护不住你。她铁了心要杀谁,连谢仲初那等人物都得讳其锋芒,你做什么自寻苦吃?她那日的剑术有多快,你还没吃到教训吗?”叶文茂激动得面皮抖动,“她根本就不是人!”
老儒生暗暗点头。
叶文茂调整着呼吸,解释道:“我送你出城,宋回涯定会追去。她那人素来狂妄,言出必行。我已请了几位江湖老友,三日之内,虽到不了断雁,但可与你在半途接应。我再把门中一应高手都让你带上。宋回涯若是知难而退,我再另做考虑,她若非要自掘坟墓,我便让她血债血偿!”
叶观达心潮澎湃,残忍笑道:“好!好!!等我抓住了她,我要她生不如死!”
第024章 万事且浮休
叶文茂一面盘算着,一面将后续的各种安排细细与儿子说明。
老儒生跟着骂了两句,并为他出谋划策,提了诸多建议,教他们如何避开宋回涯,安稳离开断雁城。
“宋回涯那样的无耻之徒
,除却孤勇之外,还颇擅巧诈,多做准备不出大错。”
叶文茂听得茅塞顿开,频频颔首,待老儒生包扎完伤口,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感激涕零道:“还要劳烦周神医,路上多多照顾我儿。”
老儒生将手抽回,客套道:“医者本分。”
等出了门,少年一直盯着老儒生看,像是不认识他,还上手扯了扯他的胡子。
“你小子做什么?”老儒生顿时破功,拍开他的爪子,煞有其事道,“乖徒,为师再教你一个道理,人要有两副面孔,人若没有两副面孔,怎么好意思出来行走江湖?我都要替他觉得害臊的。所以你看,宋回涯就是因为表里如一的讨人厌,才混得个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的境况。”
“她……她倒也没有走投无路吧?”少年挠头说,“她挺大摇大摆的?”
都快将断雁城捅破天了。
老儒生斜了他一眼,表情里写满了“你懂什么”的嫌弃,可已经习惯了徒弟的痴傻,不当回事,继续拍着胸口痛心疾首道:“老夫当年就是嫌这江湖太过无趣,一潭死水,里头全是软壳的虾兵,石头丢进去都冒不起个泡儿来。于是日夜求天公降个猛士。造孽啊!结果就把宋回涯给盼来了!这得折损我多少年的功德?”
少年在一旁傻乐,笑了会儿发现老儒生在瞪他,才后知后觉地收敛了神色,摆出虔诚请求的表情。
老儒生点点头,高深莫测地问:“小子,你知道为师为何要收你为徒吗?”
“为什么?”少年满脸的天真,“因为我勤奋?”
老儒生捋着长须说:“因为你看着呆头呆脑,痴憨老实,为师从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相中了你!这样等为师年老,需要你给为师端茶送药的时候,才不会被你一句话气得一命呜呼。你记得,拦住宋回涯,别让她来见我。”
少年笑道:“嘿嘿,师父,人都有两副面孔,也许徒儿的痴傻也不是真的呢?”
“凭你?”老儒生拍拍他的脑袋,背手离去,不以为意道,“莫奢求啊。人生多数不如意。”
城中万家灯火,高天银河清朗。
泼过水的街面结出了一层白霜,一小叫花从门前跑过,重重摔倒在地。
宋回涯循声看去,就见那小孩儿捂着屁股站起来,越过篱笆,仓皇朝院内扔了一个东西。
宋知怯狗腿地跑去捡起来,两手呈给师父,胡猜乱想道:“师父小心!这里头说不定有暗器,许是那帮打不过你的狗贼,准备用这阴损法子害你!”
宋回涯翻看着那手心大小的竹筒,观不出门道,只瞧见表面用小刀刻了个极丑的“叶”字。也迟疑着要不要打开。
北屠见她面露狐疑,看不过去说:“寻人的蜂引。周老怪的东西。你连这个都不认识了?”
宋回涯恍然,“哦”了一声。
书中倒有不少次提过这个人,说他是“一个除了看病治人什么闲事都爱管的江湖游医”,此外便是,“脑子好的时候是位良师。可惜大多数时候脑子都不大好。”
北屠表情古怪地道:“他常喜欢跟在你身后,又不敢叫别人知道自己认识你,于是跟着那帮江湖人士一起骂你。世人都以为他与你有什么不解之处,恨你入骨,所以天南海北地追着你不放。”
宋回涯闻言,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只能赞同自己从前写的评语:脑子多数时候不大好。
她将东西小心收入怀中,屋外又传来敲门声。
宋知怯长长扯着嗓子喊:“门没关!”
二娘轻推开一条门缝,畏缩地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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