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他有求于掌门师兄,也觉得这货实在太不好伺候了。
“不是不行,但我要跟你一起去。”严争鸣轻咳一声,微微正色下来,说道,“过几天韩渊会跟白虎山庄他们那一群人南下,水坑李筠……还有你那个便宜徒弟留下看家。”
“不妥,”程潜道,“心想事成石在扶摇山上,你真走了,二师兄他们未必守得住。”
严争鸣皱眉沉吟片刻,说道:“那就重新封山,让李筠他们代表门派与那些除魔的走一趟,也算我们出了面。”
程潜心里惦记着自己魂魄中遗留的不明问题,这事他暂时还没敢和严争鸣说。他想单独行动,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一百年前下在韩渊身上的画魂造成的后果实在太惨烈了,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尤其忌讳这些咒术。
程潜想了想,绕着弯找借口道:“这个还得从长计议。血誓是尚万年发起的,现在他死了,白虎山庄新庄主还不知姓甚名谁,虽然有血誓在手,但那些弟子们恐怕管不住韩渊,卞旭又负气而去,再说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修为已经停滞,恐怕没几年光景了,现在中原没有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这种乱局中,你还要封山和我去北边,可能……”
严争鸣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程潜不动声色道:“可能就算我没意见,别人不见得肯。”
“程潜,”严争鸣冷笑道,“别以为隔着衣服和人皮,我就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程潜:“……”
他好言好语的耐性终于到了头,皱眉道:“我不过跑趟腿,你打算黏我一辈子吗?”
“说得是,”严争鸣道,“我就想在扶摇山上把你软禁一辈子,你还想说什么?‘坐牢都有放风的时候’对吧?对,坐牢都能放风,你就不行——好了,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现在后悔了吗?”
程潜和他从小吵到大,对此人毫不讲理、胡搅蛮缠等一干特质十分了解,他有些恼火,正打算开口应战,却突然发现严争鸣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几乎看不见血色,他疾声厉色里仿佛含着埋得很深的痛苦,依稀是陈年的旧伤疤,被色厉内荏地藏在最下面。
程潜话到嘴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自己那只藏过听乾坤的手,心想:“我能相信这玩意么?”
程潜沉默的时间太长,让严争鸣几乎有些恐惧起来。
那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了,严争鸣自己都分不清是真话还是气话,但不妨碍他已经后悔了,此时脑子里一时空白一片,死活想不出该怎么将这话找回来:“我……”
“好。”程潜忽然道,“你实在想跟着,就一起走吧,但是恐怕得速去速回。”
严争鸣呆呆地看着他,还没回过神来。
程潜心里一口怒火彻底泄了,他叹了口气,冲严争鸣招招手:“行了,别愣着了,过来。”
方才气势汹汹几欲咬人的严掌门彻底被降服了,低眉顺目地跟着他走进内室。
第二天,严争鸣神清气爽地宣布了自己“草率”的决定,可苦了李筠。
李筠没料到自己不过眼睛一闭一睁,居然林林总总地发生了这么多事,险些被这罗列在一起能写个画本的故事压个跟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掌门师兄:“所以?”
严争鸣道:“你带着年大大跟水坑,替我看好韩渊,跟他们走一趟,我们最多十天半月就回来与你们会合。”
李筠冷笑道:“对,我要带徒弟,看孩子,威慑一个凶残得根本打不过的师弟,还要捧好门派的脸面,搀和一脚除魔卫道的事——掌门师兄,请问我有三头六臂吗?”
严争鸣道:“哎,你以九连环入道,心思机巧,向来能干得很,我相信这些都难不住你。”
这时候不嫌弃他修为低不务正业了!李筠想将这句虚情假意的称赞砸回掌门师兄脸上,他怒吼道:“滚蛋,谁爱干谁干,我不干了!你干脆把我逐出师门算了!”
常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李筠时常要吼一吼抗议,严争鸣早已经习惯,根本不理他,转向了一旁的水坑,水坑好像还没从头天晚上的事情里回过神来,人看着蔫耷耷的,没什么精神。
“小师妹跟我来。”严争鸣道。
严争鸣自从赖在清安居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出门,他径直将水坑引到了不知堂。
木椿真人住过的破茅草屋还保留了当年的样子,道童们每日会来打扫,院子很干净。水坑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严争鸣指着那三条腿的破木头桌子道:“桌子底下刻的是我扶摇派的门规,当年你师兄们入门的时候,每个人都超过四十九遍。至于这些门规用不用遵守,你可以自己看着办,什么初一十五不入山穴之类的规定是给刚入门的小孩看的,你抄两遍就算了,不用太往心里去。”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派弟子入门,本该有师父带到不知堂,亲口赐下戒辞,你虽然已经入门百年,却始终没有经过这个步骤,如今师父不在了,我做师兄的只好越俎代庖——”
水坑睁大了眼睛。
严争鸣垂下眼睛看着她,说道:“你本性开朗,又不失分寸,凡事不会想太多,也不会做得过火,这很好,若是以后能多用点功,少做点没烟的白日梦,修为会更上一层。”
听说就连师父给戒辞的时候,都是先数落,后赐戒,水坑没料到掌门师兄对她的评价这么高,一时有些无措。
严争鸣道:“我让你给你四师兄传过话,‘扶摇自古走人道,不必听天命,’当然也更不不必论出身,你本该浴血而生,却并没有,本该应劫而来,却平平安安的长到了这么大,童如师祖一心想改变门派的命运、师父的命运,如今看来,似乎全都失败了,唯有无心插柳地帮了你一把,将你送到如今这个地步,可见有些事是不必过执的——我今天给你‘天然’二字做戒,望你日后无论是一个能让群妖俯首的大能,还是只在门派里当一个不成器的小小弟子,都坦然于自己的来龙去脉,不必自矜,也不必自苦,三千大道,若你足够疏阔通达,总有一天能殊途而归,记得了?”
他极少这样一本正经,水坑一时间有种错觉,她觉得掌门师兄好像一条不朽的山脊,始终不甚显眼地撑在扶摇山深处,平时被漫山的鲜花野草或冰雪泥泞掩盖,只有极为偶然的时候,才会露出那刀剑不催的坚硬与沉静来。
水坑是被师兄们带大的,比起态度暧昧不明、不肯认她的亲生父亲,掌门师兄才更像她的父亲。
她鼻子蓦地一酸,闷闷地“嗯”了一声,瓮声瓮气地道:“是,多谢师兄。”
可惜,她还没感动完,便见那严争鸣长出一口气,又嫌弃又轻快地说道:“我可算把你对付完了,没经过这道程序,总觉得你像个野徒弟,这回好歹变成家养的了……等会你把不知堂收拾收拾,我过两天正好不在,你跟着李筠好好抄门规,少扑腾出去惹事。”
水坑:“……”
行吧,大师兄的好永远只是浮光掠影,面目可憎才是源远流长。
就这样,严争鸣将重现人间没几天的扶摇山重新封上,众人再次准备各奔东西。
韩渊面色平静地看着那山渐渐消失在秘境中,尽量将此间风物一个不差地装进了脑子里,因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走了,”严争鸣对他们说道,“一个月以后,蜀中见。”
程潜与严争鸣一路御剑疾驰,半路上没有片刻停留,一天一宿就到了极北。
大能过境,触动了玄武堂上空的警戒风铃,当天守门的弟子出来查看,却没见到人,只见天上留下一片浅淡而狭长的冰霜痕迹,转眼便化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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